1
父親在我童年里的印象模糊不清,只有他臨走時的一幕格外清楚。破門而入的警察,大聲呵斥著把他摁在地上。我和母親坐在床上,連哭都忘了。我不記得警察和母親說了什么,只記得敞開的大門外站滿了鄰居,媽媽茫然地看著警察附和地點著頭。
安靜下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母親關(guān)上門,才爬上床緊緊地抱住我,兩個人無能為力地哭了。那年我還是7歲的孩子,母親是一個軟弱的女人,我們兩個除了哭沒有任何辦法。
父親因為偷竊傷人被抓。母親給父親送行李、跑法庭,從沒帶我去過一次。從那時起我休學(xué)了,太多的指指點點讓母親決心把我反鎖在家里。大筒的餅干就是我一天的糧食。每天我會準(zhǔn)備一杯永放在茶幾上,然后趴在窗前等她。直到有一天,母親疲憊不堪地回來,拉著我說:“小遠啊,沒錢不怕,可千萬別犯法啊?!?/p>
我特別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后小聲地說:“媽,我餓了。”
母親看著空了的餅干筒,拉著我去吃面。那時蘭州的拉面還只有1.5元,我要了一碗“柳葉”。粗粗的面條端上來的時候,一個鄰居坐過來,關(guān)懷的表情里摻著好奇:“聽說你那位今天判了?多少年啊?”
母親剛拿起的筷子停下來:“9年。”
“太重了吧,人又沒死。攤上這么個男人,你真夠倒霉的……”
母親的臉色像一張白紙,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微微抖著。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主意,把剛吃了幾口的拉面,整個兒扣在那個女人的身上。母親只說了聲對不起,就拉著我走了。背后是連綿不絕的尖叫。
蘭州初冬的夜晚,四處飄散著爐火煤煙的味道。我為自己的“壯舉”自鳴得意,擦著鼻涕說:“沒事兒,媽,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母親摸著我的頭,卻什么也沒說。我知道她哭了,她哭的時候總是一聲不響。
不論是父親被帶走,還是我在學(xué)校被老師同學(xué)恥笑,我一直都沒恨過他??墒菑哪翘炱?。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恨他。也許,因為母親受委屈的樣子,也許,因為我不能上學(xué);或者根本就是那碗1.5元的拉面,我等了四十幾天,最后扣在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身上。7歲,做什么事都不需要太多理由。反正我恨他。
2
母親在父親入獄后不久就和他離婚了,我在家瘋跑了一年,重新復(fù)讀。母親把家里所有關(guān)于父親的東西收得干干凈凈。孩子很多事情都會忘得很快。母親帶著我,生活自然艱辛,但很平靜。
12歲那年,放學(xué)回家。家里來了兩個警察。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那么怕警察,我躲在母親身后,抓住她的手。一個警察看著膽怯的我,把我拉出來特別和藹地說:“小朋友,你想不想看看你爸爸啊?他在獄里表現(xiàn)很好,很想見到你和媽媽。”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
警察抬起頭對母親說:“你看,孩子都同意了。”
去看父親的那天,我沒有什么興奮。只帶了一篇我唯一獲得89分的作文,叫《我的爸爸》。監(jiān)獄的會客室里,有很多會見親人的犯人。我沒認出父親,他卻遠遠地揮著手,喊著我的名字??磥硭畹牟诲e,比從前有精神多了。母親一直坐在旁邊一言不發(fā),我大聲朗讀我的作文引來好多人的關(guān)注。
作文里說,我的父親不帥但很正義,不富有但很善良……我在作文里虛構(gòu)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父親。不是十全十美,但很真實。父親微笑地聽著,眼角有隱隱的淚光。讀完之后,很多人都為我鼓掌,我卻走到父親面前說:“這是我心目中的爸爸,不是你,你根本不配!”
父親的臉一瞬間僵硬了,他拉住我說:“兒子,爸爸知道錯了,請你原諒……”
“你不該叫我們來,不該再來打擾我們,我和媽生活的已經(jīng)很苦了,不想再見到你。”我狠狠地把手中的作文本摔在他臉上,“這個送給你了,讓你看看什么叫差距。”
我拉著母親跑出門外,分不清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母親哭了。輕輕地一聲不響。我拿袖子擦去她臉上的眼淚說:“媽,別哭了,為這么個人才不值呢?!?/p>
3
自那以后,我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人。受過一些冷眼跟嘲笑,是一幫校外的哥們兒解救了我,他們拍著我的肩膀與我并肩走路時,我才有片刻的依靠感。
我漸漸收去一個好學(xué)生的高傲,與他們在一起感覺舒服,自由,我對自己說,沒什么好高傲的,你不過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他們在一起惡作劇似的偷別人東西,我起先不敢,后來也跟著做了。
父親出獄后,來找過我們,卻被我擋在門外,他被我一身的痞氣嚇住了。他說:“你怎么染了紅頭發(fā)?”
我說:“大叔,你找誰啊?我染什么顏色的頭發(fā),你管得著嗎?”
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晚上很快就沒人了。我和幾個朋友悄悄地潛進一個地下車庫去偷東西。我們正準(zhǔn)備砸開車窗偷車座上的皮包,卻剛好被保安發(fā)現(xiàn)了。我們拼命向外跑去,但沒想到有另一個保安擋在前面。他剛揮起警棍,卻突然驚訝地說:“小遠!”
我一下愣住了,那竟是我的父親。朋友一把拉起不知所措的我匆匆跑走了。
第二天回家,我看見了他,正在和我母親一臉嚴(yán)肅地說話。我一進門,他就站起來了。
我說:“你出去,少來挑撥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p>
父親卻低聲下氣地說:“小遠,爸爸不是想管你,只是你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太危險了?!?/p>
“你出去,我什么樣輪不著你來說?!蔽易е母觳舶阉瞥鲩T外,母親想攔,可是看著我蠻橫的樣子也不說話了。
我對母親說:“媽,你找誰來說我都行,就別找他!”
一個月后,我和朋友決定去做一單大的,砸搶商店。我們計劃了很久,最終決定在周末動手。那天深夜,我們在天橋下聚頭??删驮谝霭l(fā)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躥出來,緊緊地抱住我,嘴里大聲地喊著:“小遠,你可千萬不能去啊,你一去這輩子就算完了。”
我這才看清竟是我的父親,我一邊跟他撕扯,一邊大叫著滾開。我的朋友看著我們糾纏不清,不耐煩地走了。我氣極地用拳砸父親的后背,可他仍一聲不吭,死死抱著。我憤怒地說你自己也偷東西,你有什么瞼來管我。
父親的手臂忽然一松,我脫身出來。他又急急地擋在我身前:“我是為了咱們家能有點兒錢才去偷。你是為了自己痛快,就不顧一切?!?/p>
我冷哼一聲:“你可真大公無私,我媽不用你偷的錢,也照樣把我養(yǎng)大了?!?/p>
父親尷尬地低下了頭:“那……就算為你媽,別去了。”
那天晚上,我的朋友全都被抓住了,只有我沒去。原來臨出發(fā)的時候,母親偷聽到了我的電話。她是個沒什么辦法的女人,只好找到父親??粗诙斓侵鴵尳偕痰甑膱蠹?,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母親說:“千萬不要犯法啊,小遠,你爸就是個教訓(xùn)?!?/p>
我倔犟地抬起頭:“誰是我爸?”
但我再也沒有出去偷過。
4
母親和父親在第二年復(fù)婚。我們雖然住在一起,但我始終不肯叫他爸。父親也不強求,他只是和母親說我既然學(xué)習(xí)不好。就不要學(xué)了,不如學(xué)一門手藝。我說那就學(xué)拉面吧。他說;“學(xué)拉面好啊,走到哪兒都能吃到家鄉(xiāng)的東西。”
我本是無心學(xué)拉面,只是隨口說說,父親卻為我找了最好的拉面師傅,每天督促我上工。師傅也是個好人,像朋友似的與我相處,那段時間父母的關(guān)系很好,我似乎又感覺到一些小時候才有的感覺。
原來的朋友中有一些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有一些早就收手不干,找了份正經(jīng)工作。那個團體就剩我一個人,可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寂寞。很奇怪,我正經(jīng)地學(xué)習(xí)起拉面來。
永遠不會忘記。我第一次拉了兩碗面給他們吃。兩個人坐在桌子邊上,筷子沒動。眼淚先掉進了碗里。父親說:“如果當(dāng)初我也學(xué)了這門手藝,你們也不至于吃這么多年的苦了?!?/p>
我說:“你吃不吃啊,話那么多,眼淚再掉把面也澆成了?!?/p>
我想,我是從那天起開始原諒他了吧,也許我早就原諒了他,但始終不愿叫他一聲“爸爸”。也許是習(xí)慣,或者是一些不知所謂的理由。
春天,我和朋友決定去上海打工。離開蘭州的那天。母親把我送上了火車,把不多的存款全給了我。我不要,她卻用力地塞進我的口袋說:“你爸說了,窮家富路,這一走還不知道啥時候回來?!?/p>
我側(cè)頭看車窗外,父親一直站在窗下看著我,一言不發(fā)。52歲,已經(jīng)一頭白發(fā)。列車員不停地催促母親下車,她站起身,卻又回頭說;“你一會兒叫他一聲爸,他等了很多年了。”
可是列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的嘴里像堵著團棉花一樣,始終叫不出口,只是看著父親悲傷又無奈地揮著手,退得很快,很遠。
到上海的第二年,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病危。在我還在猶豫回去還是不回去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打來電話的母親一直在哭,她說:“你不孝啊。”
我不屑地說:“你說什么呢,媽?我為什么要孝敬他?”
文弱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和我發(fā)過脾氣,可是那天,她卻在電話里對我大聲地哭喊著:“你不孝啊。小遠,你不孝……”
后來,我接到母親寄來的一封信,里面是一本破舊的作文本,那是我的,有得了89分的《我的爸爸》。在那篇作文的最后。我看見了父親的留言。他說,小遠,對不起,原諒爸爸吧。我一直都在按著你寫的爸爸去做,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夠不夠你的標(biāo)準(zhǔn),但我已經(jīng)盡力了。孩子啊,你看你寫的多好,不帥但要正義,不富有但要善良,不十全十美但要真實。我現(xiàn)在最希望的,不是聽你叫我一聲爸爸,而是希望你這一輩子能做一個這樣正直的人。
我忽然把作文本用力扔在地上,大聲叫著:“你這算什么,為什么要讓我來教你?應(yīng)該是你來教我怎么做人,而不是我自己苦苦摸索!”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一個人躺在狹小的床上,昏昏地睡了。
5
某夜,我和一個朋友看了張藝謀的《千里走單騎》。朋友只看了一個開頭就睡著了,而我,一個人坐在昏暗的房間里,靜靜地看完整部片子。很奇怪,最讓我感觸的,不是高倉健的執(zhí)著,而是那個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會唱戲的父親,他始終沒有看到他的兒子,只能看著拍回來的錄影痛哭流涕。我似乎看見了我父親的影子,也是這樣。每天穿著監(jiān)號服,翻看著那本破舊的作文本,認認真真地學(xué)做一個兒子心中的好父親。可是,他的兒子始終固執(zhí),始終堅持,卻最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些什么。
那天我一人跑上屋頂?shù)奶炫_,對著北方的天空,大聲地喊:“爸爸……爸爸……對不起……”
林曉涵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