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記載的事件,發(fā)端于改天換地前夕的上海。
60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這一段中共黨史上重大的歷史,幾乎已經(jīng)消散在都市百千余條長街短弄之中。也許,當年當事人警惕而又匆忙的身影,曾經(jīng)刻在了周遭房屋的墻上。只是,半個多世紀前的重重風雨和脈脈人煙,終究還是湮沒了以后的撰寫者需求的諸多細節(jié)。
上海的天空里,至今還浮動著當年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身影。
上海永遠銘記著這些曾在這塊土地上戰(zhàn)斗過的英雄們,無名的或有名的英雄們。
1903年到1978年的日子,這是中華民族動蕩不安、多災多難的歲月,也是無數(shù)仁人志士為國家和民族奉獻與抗爭的歲月,其間多少英雄豪杰穿梭在歷史的紅塵中,俯仰天地,慨當以慷,在歷史的天空留下他們不滅的精神和才智?;赝n茫的星空,閃爍的星辰變得那樣廖落,他們的離去就是那個時代的終結(jié)。
這是一個過于復雜的故事,本文主人公當年堪稱上海灘上的風云人物,他的身上幾乎葆有那個時代全部的信息,長期在隱蔽戰(zhàn)線上忍辱負重,堪稱隱于都市的殿后人物。曾在百歲之際,回眸半世滄桑,笑談親歷之事,道出的卻是鮮為人知的——
一
1949年的4月初,上海正處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為了配合中國人民解放軍順利解放上海,中共中央上海局決定策反重兵在握顯赫一時的國民黨“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
與此同時,上海局已與國民黨高級將領、聯(lián)勤總部中將視察員——張權(1982年3月,被追認為著名革命烈士)秘密取得聯(lián)系,張正在同原國民黨第6兵團第三處處長兼第一縱隊司令李錫佑少將積極準備起義,并秘密聯(lián)系了國民黨高級官員吳紹澍、姜夢麟,通過他們在策反上海市保安警察第二總隊總隊長王銳含,利用王所控制的“保二總隊”在滬布防的條件,配合、引導解放軍進攻市區(qū)。當然,從實力上說,湯恩伯的實力更大。
湯恩伯是何許人?他是蔣介石的嫡系,是蔣家王朝支撐江南半壁河山的一根“頂梁柱”,是統(tǒng)轄上海的軍事首腦。當時,湯恩伯統(tǒng)率近30萬大軍,并把主力部署在京滬線上。蔣介石知道南京朝不保夕,但仍圖固守上海,借重的就是此人。
當時淞滬守敵計有9個軍、24個師、6個交警總隊以及特種部隊。1949年初,蔣介石在“下野”后召開的一次軍事會議,制訂了京滬杭戰(zhàn)區(qū)的作戰(zhàn)方針,即以長江防線為外圍,以滬杭三角地帶為重點,以淞滬為核心,作持久防御的打算,最后堅守淞滬,與臺灣遙相呼應,伺機發(fā)動反攻。在這樣一個時刻,如果能把湯恩伯爭取過來,這對解放上海自然是有利的。當時尚在香港的中共上海局負責人潘漢年,也指示上海地下黨:爭取湯恩伯起義。
蔡叔厚(1971年5月6日,因腦溢血含冤逝世于北京秦城監(jiān)獄。1978年6月,中共中央專案小組為其平反昭雪,恢復名譽。1983年3月19日,中央組織部批準恢復蔡叔厚中國共產(chǎn)黨黨籍。),1898年生于天津,字紹敦、曾名蔡肅候,浙江省諸暨人,民國元年(1912年)畢業(yè)于杭州模范小學,民國5年畢業(yè)于浙江甲種工業(yè)學校(浙江大學前身)機械科。早年赴日留學,攻電機專業(yè),上海最早設置在“大世界”屋頂?shù)摹半姽庑侣劇本褪撬O計制造的?;販笤诤缈跂|有恒路1號(現(xiàn)東余杭路1號)開了一家紹敦電機公司。這是一家雙開間門面、規(guī)模不大的電料店,經(jīng)營家用電器。蔡是老板,又是技師,公司大小業(yè)務由他一人承當。
蔡與湯恩伯相識很早,在經(jīng)濟上資助過湯,湯還在紹敦公司入過股,兩人關系很密切。出乎常人意料的是,這位蔡老板卻是1927年入黨的老黨員,組織關系一直在中央特科,紹敦公司便是地下黨一處聯(lián)絡點。1932年,上海地下黨組織遭受大破壞,蔡與黨失去聯(lián)系,后轉(zhuǎn)到共產(chǎn)國際遠東情報局與情報局負責人勞倫斯直接單線聯(lián)系。1935年4月,上海發(fā)生“怪西人”事件,勞倫斯被捕,蔡從上海到南京找湯恩伯,利用湯的關系求得“保護”。
關于策反湯恩伯,蔡叔厚在一份自傳里提到:“我主要工作是結(jié)合陸久之(建國后曾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享受副市級醫(yī)療待遇。2008年2月12日,在上海家中逝世,享年106歲。)、周天僇,有時也通過湯妻黃競白對湯盡力做策反工作,同時潘漢年特地派了張胖子從香港來主持其事。開始湯確很動搖,我也相當具體表示了我的態(tài)度,一時認為很有爭取的可能。直到毛森上臺,陳儀被湯出賣,才放棄了希望?!?/p>
湯恩伯的妻子黃競白曾通過關系向中共方面打聽他們湯家還有沒有保全自己的退路。蔡叔厚立即將此信息寫信密報給在香港的夏衍,夏衍將信轉(zhuǎn)交給潘漢年,潘便派情報干部專程去上海參與策反活動。
在另一份材料里,蔡叔厚提得更具體:“潘漢年派張建良(張胖子)從香港來上海,專來指示我對湯加強策反工作。我當時組織了周天僇、陸久之分頭包圍說服湯恩伯。開始湯相當動搖,后來因蔣介石親來上海指揮,毛森特務集團發(fā)揮了監(jiān)視作用。湯因為手下沒有嫡系部隊,遲遲不敢發(fā)動。及陳儀被捕解往臺灣,湯就一不做,二不休,決心反動到底。同時恐怖氣氛非常緊張,張說感到有人注意他,即匆匆返港。我囑其轉(zhuǎn)告潘漢年和夏衍,對湯的策反工作希望不大……”
可是,要策反湯恩伯,談何容易,那時不用說策反,一般人即使接近他也不大可能。誰又能去擔負這項艱巨而又把握不大,風險極大的任務呢?
時任中共上海局宣傳部長、統(tǒng)戰(zhàn)部長兼策反委員會副書記沙文漢(建國后曾任浙江省省長、中共浙江省委常委兼統(tǒng)戰(zhàn)部長等職。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64年1月2日,在杭州病故。1982年11月,中共浙江省委給他徹底平反,恢復名譽。)根據(jù)上海局的決定,動員陸久之和蔡叔厚兩人去進行活動,而以陸久之為主。
陸久之,原籍龍城常州市,清末舉家遷居湖南。做為家中長子的他,1902年出生于長沙。父親陸翰,曾任清王朝的辰州知府。辛亥革命后,由在袁世凱政府任財政部長的舅爺張壽齡介紹,先后任湖南省財政廳長、全國煙酒專賣局局長。袁世凱稱帝暴卒后,又先后任浙江軍閥盧永祥的幕僚,直系軍閥孫傳芳的五省聯(lián)軍軍法處處長,一度執(zhí)掌生殺予奪的大權。
有人傳說陸久之是蔣介石女婿,但陸本人向來予以否認,只承認是陳潔如的女婿。陳潔如和蔣介石結(jié)婚后并未生育,很想有個子女在身邊。一次何香凝在廣州平民醫(yī)院見到一個女嬰,圓臉秀眼甚惹人喜愛,得知是一位華僑家屬所生,因接連幾胎都是女的,那家屬央求醫(yī)院將此女嬰送人撫養(yǎng)。何香凝便將女嬰抱回家來。
那天陳潔如恰去何家玩,一見此女嬰即抱在懷里親吻逗弄舍不得放下,何香凝見她難舍難棄,就將女嬰送給了她。蔣介石得了個養(yǎng)女也很滿意,替她取名“蓓蓓”,學名蔣瑤光。
一晃20年,陳潔如早被蔣拋棄,歷經(jīng)坎坷。自小寄養(yǎng)在外婆家的瑤光已婷婷成人,嫁了個安姓朝鮮人,卻是個日本特務??箲?zhàn)勝利后,安某拋妻棄子逃之夭夭,瑤光獨自撫養(yǎng)兩個兒子,處境維艱。后由其女友、第三方面軍司令部主任秘書胡靜如的夫人周安琪做媒,與陸久之結(jié)婚。陸感嘆她的身世遭際,同情她的遇人不淑,于是頭上被套了頂蔣介石“附馬爺”的“桂冕”。
陸久之這一特殊身份給予他接觸國民黨高級將領、高層人士許多方便。再說,陸久之與湯恩伯,在青年時代相識,私交不錯。湯恩伯在日本明治大學讀法律時,想改進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軍事,苦無門路,正是陸久之的父親托人保薦,才得以如愿以償。湯恩伯一直“不忘此情”,當他官運亨通、身居要職之后,常邀陸久之到他的官邸做客,并委托其為第三方面軍少將參議,把他作為自己身邊的智囊人物。當時就連蔣瑤光也不知道,她丈夫陸久之是個長期追隨共產(chǎn)黨,在黨的隱蔽戰(zhàn)線上立下過殊勛的神秘人物。
沙文漢對陸久之一直很信任。早在1933年,沙文漢和夫人陳修良(建國后,歷任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中共浙江省委宣傳部代部長、上海社會科學院顧問等職,1998年11月去世。)在東京工作時,就曾與陸久之共處多年。蔡叔厚在上海的公開身份則是華豐鋼鐵廠、太湖煤礦、同慶錢莊、利華保險公司等企業(yè)的老板,是上海灘上有名的“大資本家”。
“蔡老板”的名聲,不僅在工商界,而且在國民黨的軍政大員中也有影響,其中包括湯恩伯。由他們合作去做湯恩伯的策反工作確實十分合適。
中共上海局定下這項計劃以后,即由沙文漢親自作了布置,三人約好在蔡叔厚公館面議。
二
一輛黑色道奇豪華型轎車,向福履理路(今建國西路)風馳電掣般地飛駛。
車上坐著一位四十六、七歲紳士模樣的中年人。此刻,他白皙的臉容上,隱隱流露出急切的神色,他就是陸久之。一接到蔡叔厚有要事相商,立即到懿園會晤的電話,他就驅(qū)車來到懿園。蔡叔厚早已在等候了,見面寒暄幾句就對他說:“老沙等會兒要到這里來,組織上有重要事情找我們商量?!?/p>
陸久之一路上也在猜測:蔡在電話中口氣很急,要商量的重要事情,可能關系到上海解放?,F(xiàn)在一見面,果然是黨的地下組織要找他們,而且是老沙親自來會晤,就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不一會,沙文漢來了,當時他改名張登。他緊緊地握著蔡叔厚和陸久之的手,開門見山地說:“許久不見了,常在惦念你們,可是我今天來并非敘舊,而是奉黨的命令有重要任務交給你們?!?/p>
“你吩咐吧!”陸久之說。
“現(xiàn)在上海解放在望,為了配合人民解放軍解放上海,黨要請你和老蔡擔負一項工作?!鄙澄臐h揚起期待的目光,對陸久之說。
“那么,需要我做哪方面的工作呢?”陸久之緊接著問。
“需要你去做湯恩伯的工作。希望他能像傅作義將軍那樣,明大義、識時局,舉行起義!”沙文漢一字一句,鏗鏘有力,“老蔡與你配合,你看行不行?”
陸久之頓時感到雙肩一重!他與湯恩伯雖然相識很早,私交不錯,但是湯恩伯對他靠近共產(chǎn)黨早有風聞,而且還“提醒”過他。湯在任13軍軍長時,曾考慮委任陸久之為該軍駐北平辦事處負責人;后來他與參謀長張公達再次商量時,又猶豫了:“久之人很聰明,也能干,但聽說他靠近共產(chǎn)黨……”他順手指了一下旁邊的一張紅紙說:“思想有點赤化。我再三考慮以后,覺得北平辦事處讓他出面恐不好,還是另選為妥?!笨箲?zhàn)勝利以后,湯恩伯到上海成了接收大員,又是第三方面軍司令。他為了表示“不忘舊情”,才封陸久之為少將參議并委任他為《改造日報》社社長。但由于陸久之主持的《改造日報》左傾色彩太明顯,湯恩伯又撤了其社長之職。目前,湯恩伯正受到蔣介石的寵用,并有當副總統(tǒng)的野心;他又是當時毛澤東主席宣布的43名戰(zhàn)犯之一,要策反此人風險無疑是很大的。不久前,他的軍師周天僇曾規(guī)勸他“急流勇退,進行起義”,不但未獲成功,而且突遭暗殺。那時的浙江省主席陳儀也親筆寫信規(guī)勸湯恩伯起義,湯恩伯不僅拒不接受,而且將陳儀給他的那封密信拍成照片,密報蔣介石。陳儀因此秘密軟禁在衢州。這兩件事陸久之都是清清楚楚的,現(xiàn)在黨要他直接去策反湯恩伯,怎么不使他感到肩上的份量呢!然而他還是莊重地接受了任務:“我接受黨的命令!”
沙文漢看到陸久之勇接重任,不禁高興地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老陸,這項工作是相當困難的,風險也大,湯恩伯對蔣介石還抱有幻想,并有他自己的野心,他不可能輕易放下屠刀,你先去試探一下,力爭成功,不成功也不要緊?!?/p>
他們談好以后,沙文漢就坐陸久之的道奇轎車一同離開懿園,到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步高里口,下了車,分手時,國民黨“飛行堡壘”的車隊正架著機槍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沙文漢懷著期待的心情對陸久之說:“老陸,好自為之,祝你工作順利。我等你的好消息?!?/p>
三
在4月的春風中,三井花園(今瑞金花園)別墅里的櫻花盛開,姹紫嫣紅。這里原是一個日本官僚的私人花園別墅,抗戰(zhàn)勝利后,湯恩伯將它接收過來作為國民黨軍政要員的活動場所。如今戰(zhàn)事吃緊,三井花園也成了守備在淞滬的國民黨三軍將領和軍政大員的大本營,湯恩伯常在這里召集高級將領密商軍機。
陸久之接受了策反湯恩伯的重任后,就常到三井花園找尋湯恩伯的行蹤。但他在這里看到的卻是國民黨高級官員們臉色陰沉,行色匆匆。湯恩伯也露過幾次面,終因耳目太多,交談不便,他不得不決定直接到其官邸去。
陸久之接連到湯恩伯在蒲園(今長樂路1221號內(nèi))的官邸去了幾次,仍未遇上他。黃競白告訴陸久之:“近來時局惡化,恩伯很少回家,有時半夜回來一次,第二天又急匆匆走了。”
陸久之心中十分著急,他思忖了一番,就向黃競白提出要求,在官邸客室住下來等候湯恩伯。
3天后的深夜,陸終于等到了神色疲憊、一身風塵的湯恩伯。在二樓書房,陸久之單刀直入對湯說:“我為司令官今后出路而來……目前時局令人擔心,徐蚌會戰(zhàn)失敗,總統(tǒng)已經(jīng)下野,共軍飲馬長江,一旦和談破裂,共軍肯定會強渡長江,南京危在旦夕,淞滬亦難堅守,不知司令官對此有何應變準備?”
湯恩伯嗤了一聲,驕橫之氣溢于言表:“這我豈有不知?共軍能破平津,取徐蚌,但要陷金陵,奪淞滬,談何容易!長江自古號稱天塹,國軍海陸空立體防御,共軍只有幾條木船,渡江無異以卵擊石。即使共軍過了江,南京失守,我淞滬防御工事固若金湯,30萬大軍背水一戰(zhàn),足可與共軍周旋一番?!?/p>
陸久之:“恐怕情況未必盡如司令官所言,對軍事問題我不敢妄論,但目前人心渙散,軍心厭戰(zhàn),我看大勢已去,殘局難挽,司令官該為自己著想了?!?/p>
湯恩伯仍像頭桀驁不馴的斗獸,口氣很硬:“總裁元旦致詞中已發(fā)出京滬決戰(zhàn)的訓令,賦我以重任,安危系于一身,我唯有在京滬杭與共軍一決雌雄!”
陸久之已看出湯恩伯色厲內(nèi)荏,進一步試探:“司令官曾對我說過:上海是我從日本人手中接收過來的,我不會去毀壞它。但戰(zhàn)端一開,炮火無眼,大上海將夷為廢墟焦土,豈不有違司令官初衷?況身擔禍國傷民的罪名,去打一場沒有前途的戰(zhàn)爭,自己將今后的退路堵絕了,于仁于智,司令官都欠謀慮。”
湯恩伯默然有頃,反問:“那依你之見,該怎樣?”
陸久之觀察著他神色,放膽說:“我看可走傅宜生(傅作義)將軍的路?!?/p>
“要我投降?”湯恩伯脖頸梗直了。
“不是投降,是起義?!?/p>
湯恩伯警覺地走到門邊,生怕隔墻有耳,然后像頭困獸在書房內(nèi)來回踱步,半晌,低沉地說:“容我考慮……”
第二天早晨,湯恩伯邀陸久之共進早餐,然后又同到剛整修過的花園里去散步。陸久之看到花園里油漆一新的亭子和修剪整齊的冬青樹,就半開玩笑地說:“司令官真善于粉飾太平呀!”
湯恩伯聽了陸久之這挖苦一般的話,只好苦笑著說:“你這家伙,總是出口成章?!彼蜿懢弥缟吓牧艘徽疲f了句不達意的話。
陸久之不放過這難得的機會,要求湯恩伯不要置大多數(shù)人民之生死禍福于不顧,趕快拿定主意。湯恩伯仍不置可否。最后,他還是淡淡地說,上海是他從日本人手里接管過來的,他不會忍心去毀壞它。萬一淞滬告危,他也會將上海完整地交給民眾。
陸久之覺得這兩次交談,對湯恩伯已有所觸動。臨走時,他又懇切地說:“希望司令官三思,我愿意為你的壯舉效勞?!?/p>
陸久之趁熱打鐵,三天兩頭到湯恩伯官邸去等候,一有機會,就催促他早下決心,并把傅作義將軍的良好處境,詳盡地告訴了他。而湯恩伯還是舉棋不定,顧慮重重。陸久之將這些情況,都按約定時間向沙文漢、蔡叔厚作了匯報。
四
1949年4月21日,在南京政府拒絕簽訂國內(nèi)和平協(xié)定以后,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發(fā)出《向全國進軍的命令》,號令全軍堅決、徹底、干凈、全部地殲滅中國境內(nèi)一切敢于抵抗的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
這天清晨,在西起九江東北的湖口,東至江陰,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長達500余公里的戰(zhàn)線上強渡長江。
蔣介石為了阻擋百萬雄師南下,在長江防線的兩個戰(zhàn)區(qū)布下了重兵:湖口以西由白崇禧指揮,總兵力約有40個師,湖口以東歸湯恩伯指揮,有75個師。
在人民解放軍的強大攻勢下,國民黨部隊“兵敗如山倒”,江防前線一片混亂。湯恩伯慌忙趕到蕪湖督戰(zhàn),但東西防線很快被突破了,人民解放軍已控制了江陰要塞。他只好敗逃上海。
4月23日,南京宣告解放了,紅旗插上了總統(tǒng)府,宣告了國民黨對大陸長達22年的統(tǒng)治的滅亡。
南京解放后,集中在上海的達官貴人攜帶黃金、美鈔,紛紛逃往香港、臺灣,機場和碼頭上人擁車擠,亂成一團。在國際飯店、匯豐銀行、海關大樓、百老匯大廈、北站大樓、提籃橋監(jiān)獄等重要的建筑物前,都筑起了街壘、掩體。從南京敗退下來的國民黨殘兵敗將也向上海逃竄。馬路上兵車、戰(zhàn)車和汽車、三輪車、黃包車,載著士兵、傷員、物資、行李,慌亂行駛,組成了一幅戰(zhàn)亂的圖畫。
陸久之乘這個良機,向湯恩伯作最后“攤牌”,敦促他盡快起義,成為傅作義將軍第二。
時光已是4月底。一天,陸久之又光顧湯宅。湯恩伯見到他劈頭就說:“久之,你今后不能來這里了,老頭子已親臨上海壓陣,現(xiàn)住在復興島,經(jīng)國和緯國也在上海,老頭子還叫緯國同我住在一起?!?/p>
陸久之乍聽一驚,面上卻保持鎮(zhèn)靜:“老頭子對上海防務一定很關心吧?他對你說了些什么?”
湯恩伯:“他問我對時局有什么看法,準備如何應付。我回答他三個字:打到底?”
“老頭子一定很高興吧?”
“當然,他說我們父子三人陪你到底?!?/p>
陸久之突然雙瞳放光:“司令官,你我親如兄弟,無話不談,今天恕我直言,趁蔣家父子在滬之際,再搞一次西安事變,司令官可立稀世奇功,機不可失,你要當機立斷?!?/p>
湯恩伯惶遽變?nèi)?,環(huán)顧四周,輕聲斥道:“久之,你可切莫亂講?!?/p>
次日,任裝甲兵團副司令的蔣緯國便住進湯恩伯公館。蔣介石靈敏的鼻子嗅出了湯公館里的“異味”,親派公子督軍,國民黨不少大員和中統(tǒng)及保密局特工人員也緊隨湯恩伯的左右。從此也算是他“東床”的陸久之的豪華道奇車便再也不能在湯公館黑漆大門外停留了,一項寄望甚厚的策反工作在湯恩伯靈魂最末一次曝光后,終于劃上句號。
沒有幾天,蔣介石為了防止軍官倒戈,命令所有在滬師團級以上軍官家屬一律去臺灣,表面上說是保護家屬的安全,實際上是作為人質(zhì)。湯恩伯的家屬也不例外,5月上旬,黃競白帶著孩子去了香港。她不去臺灣而去香港,這又是頗堪玩味的“啞謎”。
五
站在湯恩伯的角度,沒有率部舉義,或許有他的算盤。湯雖為赳赳武夫,平素衣著不整,體胖黝黑,有“伙夫頭”綽號,實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知道周圍都有特工的眼睛,而身邊沒有一支可以直接調(diào)譴的軍隊,他曾向陳儀婉陳哀曲,說他原先的嫡系都已調(diào)離,手頭沒有親信部隊。這也是事實。
日后臺灣有學者采訪曾為湯基本部隊的13軍軍長,后任淞滬防守司令的石覺將軍。
問:戡亂時湯兵團的部隊是否已分散,致使湯將軍防衛(wèi)上海時,已無原屬的部隊?
答:湯兵團最盛時有三個集團軍:31集團軍(13軍及85軍)、李仙洲之28集團軍(12軍及78軍)、29集團軍(暫15軍及騎2軍),另有25個獨立旅。抗戰(zhàn)勝利后曾參加黔南作戰(zhàn)的91師(師長王鐵麟)立遭解散。13軍開赴東北,李仙洲集團開赴山東,85軍編到華中,29軍全部編散,因此湯將軍直轄部隊均被分開。也許當時中央不愿大集團存在,即便中央軍也被分散,后來有人稱湯將軍為“光桿司令”。湯將軍防守上海時,原先率領的部隊都已不在手中。
這就是吳國楨所說的蔣介石搞“分而治之”的手段,他對曾國藩的一套治軍術有獨到的研究。
有人說,自蔣介石坐鎮(zhèn)上海后,湯恩伯成了蔣的“大頭傳令兵”。即便如此,有些“令”蔣介石還不讓湯恩伯去“傳”。他撇開湯,私下召青年軍37軍軍長羅澤去復興島,向他面諭:“你要切實掌握全權,保持高度機動性,要能在4小時內(nèi)把全軍整個轉(zhuǎn)動起來……”
湯恩伯對生性多疑的蔣介石有一種本能的懼怕。陳儀事件后,湯恩伯為擺脫干系,免沾腥膻,將自己洗刷干凈,故作姿態(tài)表白了一番。在一次江防部隊團以上軍官會議上,湯恩伯兇相畢露,拔高嗓門吼了一通:“現(xiàn)在有些人對黨國三心二意,有些人還想打我湯恩伯的主意,走內(nèi)線做我的工作。我要告訴這些人,我湯恩伯是買不動、騙不了的。凡是對黨國、對蔣委員長有二心者,一律殺!殺!殺!”
參謀總長顧祝同像尊泥塑似地坐在臺上,面色陰冷。臺下所有軍官都臉孔煞白,不敢吱聲。他們對湯恩伯殺人如刈草的事例曾親眼目睹。湯的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手書的晚清名將胡林翼的兩句話:“要有菩薩心腸,要有屠夫手段”。他部下許多人背后都稱他“湯屠夫”。
那天在臺下聽他講話的軍官中,有一名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作戰(zhàn)處中校參謀,他叫沈世猷,原在國防部人事廳任參謀,經(jīng)過中共地下黨做工作轉(zhuǎn)向革命陣壘,此時奉黨指示打入江防最高軍事指揮機關,向地下黨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湯恩伯當天的講話,也是他向上級領導王月英匯報的內(nèi)容之一,他知道地下黨還在“走內(nèi)線”,想通過黃競白繼續(xù)做湯的工作。
對湯恩伯的策反沒有因陳儀出事而劃上休止符號,相反,隨著時間推移、形勢發(fā)展變得更為緊迫,只要有1%的成功可能也要去爭取。畢竟湯恩伯與蔣介石有著太多的恩恩怨怨;畢竟他也考慮到戰(zhàn)局急轉(zhuǎn),大勢所趨,要替自己謀退身之階;畢竟……忽然想到做一道假設題:倘若防衛(wèi)上海的是他過去所率的嫡系部隊,情況將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和戰(zhàn)系于一念……
為有利于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為使上海這座大都市免毀于兵燹炮火,地下黨組織調(diào)動力量,尋找著一切關系。
吳覺農(nóng),這位長期在國民黨政府任職的共產(chǎn)黨的摯友,承接了去湯公館捋虎須的重托。
毛澤東對吳覺農(nóng)慕名已久,在他主持廣州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時,就選了吳覺農(nóng)寫的《中國的農(nóng)民問題》、《日本農(nóng)民運動的趨勢》等文作為參考教材。吳覺農(nóng)與蔡叔厚、夏衍是至交,他曾利用自己的社會聲望與地位,為中共做了許多工作。他在日本求學期間結(jié)識湯恩伯,兩人私交也很深。吳覺農(nóng)棄官從商回到上海時,湯恩伯已是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得知吳尚無居所,對他說:“你要什么房子,自己去挑好了?!敝泄驳叵曼h希望吳覺農(nóng)以湯恩伯同學的關系,爭取湯和平起義。吳欣然應命。
吳覺農(nóng)先走“太太路線”,讓夫人陳宣昭去湯公館拜訪黃競白,探探黃的口氣。黃競白是浙江省嵊縣人,曾留學日本學習蠶桑,與陳宣昭是同學,回國后黃在杭州任女子蠶桑講習所所長。
黃競白聽完老同學來意,搖頭蹙額,甚為犯難,直言相告:“恩伯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弄得不好,他一旦翻臉,你們的腦袋都保不牢?!?/p>
陳宣昭回家將這一信息反饋給丈夫。對于湯恩伯嗜殺成性、翻臉不認人,吳覺農(nóng)也略有所聞。13軍副軍長鮑剛是湯恩伯老部下,在部隊擴編時因未升遷軍長,滿含怒氣,向湯請假回老家安徽。湯懷疑鮑對自己不忠,另有圖謀,表面答應鮑要求,暗中卻命陳大慶乘鮑外出途中,埋伏部隊,將鮑擊斃。
然而身負重托,義無反顧,個人安危,在所不計。吳覺農(nóng)親自出面找到湯恩伯,陳明利害,曉以大義,勸說湯效法傅作義將軍棄暗投明,保全上海,為600萬市民謀一福祉,為國家保存元氣,以立功之舉向中共表明誠意。
湯恩伯倒沒有翻臉,但心煩意亂,顧慮甚重,聽完吳覺農(nóng)話,一言不發(fā),良久,才暗嘆一聲:“我殺共產(chǎn)黨太多了,他們不會相信我的?!庇謫枺骸暗降啄銋怯X農(nóng)與共產(chǎn)黨有多深關系?你能保證我身家性命嗎?”不待吳回答,湯一揮手:“就這樣吧,這事你不要再提了?!?/p>
局部和平之門又一次被關閉,大上海將難逃一劫,南京路在戰(zhàn)車巨輪的碾壓下開始呻吟……
1950年,陸久之在香港見到了黃競白,黃告訴他:“毛森不止一次對恩伯說:‘陸久之這個人燒成灰也是共產(chǎn)黨,我有充分的證據(jù)?!€提出要殺你。但恩伯很看重和你的交情,制止他說:‘你不要亂來,我了解陸久之,他的事你不必操心?!蝗?,你這條命早送掉了?!?/p>
有人說,湯恩伯是被蔣經(jīng)國用20萬兩黃金和副總統(tǒng)頭銜收買后才死心塌地為蔣氏效勞的。此說雖缺乏史料佐證,但以湯向共產(chǎn)黨索價巨昂來看,他“胃口”不小。而蔣介石在用人之際,忍氣吞聲許下重諾,也不是沒有可能。
湯恩伯終于解纜扯篷升火啟碇駕起戰(zhàn)船駛?cè)肓耸Y介石劃定的航道,他也終于逃不脫蔣介石權術的擺布。到臺灣后,湯很快被迫退出現(xiàn)役,只掛個“戰(zhàn)略顧問”的空銜,抱憂結(jié)郁,末路凄清,于1954年6月29日,死在日本東京一所醫(yī)學院的手術臺上。蔣介石聞訊后無一句哀掉之辭,反而扔下幾句冰冷的話:“良將應死于戰(zhàn)場。假使湯同志當時在上海保衛(wèi)戰(zhàn)中犧牲殉職,將是何等光耀;他在最后彌留之際,一定非常難過,回憶前塵,定會無限懊悔,抱恨終天。所以也值得我們檢討、痛惜與警惕?!被蛟S,蔣介石仍念念不忘當初湯恩伯曾與共產(chǎn)黨“勾勾搭搭”,故說此話以泄心頭之憤。
六
就在湯恩伯內(nèi)心幾經(jīng)彷徨掙扎后終于滑向深淵,鐵了心與蔣氏父子“風雨同舟”時,中國戰(zhàn)車防御炮部隊的創(chuàng)始人、原國民黨戰(zhàn)車防御炮總隊中將總隊長張權,卻在上海地下黨領導下,正秘密醞釀一出“復興島活捉蔣介石”的驚險劇。
張權,原名張壽棼,字栩東,1899年9月13日出生于河北省武強縣張家莊,1917年考入河北陸軍第一預備學校,后被保送到日本士官學校攻讀炮科?;貒?,任過孫傳芳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部上??崎L,北伐時,先在程潛任軍長、林伯渠任黨代表的國民革命軍第6軍任第19師少將副師長,后又兼任第56團團長。1937年,從陳調(diào)元部第46師上校參謀長調(diào)任陸軍步兵學校少將研究員兼機關炮訓練班主任。抗戰(zhàn)時,在獨山,湯任前敵總指揮,張為裝甲兵團團長,成了湯的麾下?,F(xiàn)在湯被擢升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在上海聲勢煊赫,炙手可熱,而張權卻早已在抗戰(zhàn)勝利后,被時任參謀總長的陳誠免職,掛了個中將空銜在上海狄思威路麥加里(現(xiàn)溧陽路965弄)38號一幢普通的平民樓里賦閑。
張權與共產(chǎn)黨早有淵源??箲?zhàn)時在重慶,常去曾家?guī)r50號“周公館”做客。此前,周恩來曾通過張治中將軍介紹共產(chǎn)黨員王亞文充任張權的上校秘書?;春?zhàn)役時,張權將軍利用與國民黨聯(lián)勤總部司令郭懺的私交,坐飛機到徐州,取出國民黨參謀本部的作戰(zhàn)圖提供給解放軍。
解放軍渡江前夕,張權又奉地下黨指示,驅(qū)車跑遍了千里江防,將沿江一線的兵力配備、火力據(jù)點、位置數(shù)量等“視察”得一清二楚,返滬后立即躲在東體育會路20號王亞文家3樓,花了3天3夜,與王亞文及其妻子共同繪制了一張《長江沿線布防圖》,此圖通過地下黨迅速轉(zhuǎn)送到解放軍前敵指揮部,后來渡江先頭部隊選擇的突破口果與張權所建議的地點一致。
在蔣介石棄守南京,跑來上海親督“保衛(wèi)戰(zhàn)”后,張權向王亞文表示:“蔣介石不顧人民死活,徐蚌戰(zhàn)爭中,如此精銳的部隊,美式裝備新式武器,尚且打不過解放軍,一敗涂地。上海一隅,雖號稱數(shù)10萬之眾,均殘渣余孽,還想作最后掙扎,徒然多死些老百姓。我要替上海600萬人民著想,要盡最大努力縮短這場戰(zhàn)爭,減少生靈死亡,我一定許身于人民解放事業(yè)?!?/p>
這是一名舊軍人在思想發(fā)生深刻嬗變后向黨袒露的肺腑誓辭。沒有什么比信仰更能使人不顧惜生命。在黎明前如墨般的彌天大夜,張權將軍置個人安危于腦后,在同情解放事業(yè)的軍隊舊友之間輾轉(zhuǎn)奔波呼號不息。1個月后,在他生命臨終之時,面對敵人的屠刀,他終于喊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這響遏行云的金石之聲。
七
陸久之沒有完成中共上海局交給他的重任,心頭很是沉重。他向沙文漢、蔡叔厚吐露自己不安的心情時,沙文漢鼓勵他說:“你與黨的合作是真誠的,盡管策反湯恩伯的工作未獲成功,但你已為迎接上海解放盡到了力量。”沙文漢還告訴他:“蔣介石已密令毛森,對共產(chǎn)黨員和愛國民主人士進行大屠殺,許多人已被列入黑名單。你要多加防范。免遭敵人毒手?!?/p>
陸久之的處境確實已很危險,保密局特務已在注意他的活動。由于駐復旦大學的132師中校參謀科長張賢(1957年,經(jīng)群眾舉報后被捕,于9月26日被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等人的出賣,已經(jīng)準備起義的張權和李錫佑一起被捕。5月21日下午6時,這兩位將領被當作“銀元販子”槍殺在南京路和西藏路大新公司(今上海市第一百貨商店)門口。
陸久之看到許多革命志士、愛國仁人在黎明前慘遭殺害,心情十分沉重和悲痛。湯恩伯在撤退前為了表示不忘私誼,還邀陸久之同去臺灣。
陸久之斷然拒絕了,他以堅定的意志、必勝的信心,迎來了上海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