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過去,我常常在想,那些醫(yī)生在為我的兒子寫死亡證明的時候,應該為我寫一份。我的兒子死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死了。
安迪還不到12歲,但他與癌魔搏斗的歷史卻有三年之多。他經歷了放療和化療,他曾不止一次地與死亡擦肩而過。我對他所具有的那種迅速恢復的能力感到很驚訝,每次癌癥侵襲的時候,他都痛得無法睡覺,但是他從不抱怨。也許正是安迪的勇氣和耐力使我對于他的未來也持樂觀的態(tài)度,不管什么原因,我一直認為安迪會挺過去的,他一定會戰(zhàn)勝癌魔的。
在安迪身患癌癥的三年中,每年夏天,他都帶著癌癥和小伙伴們一起去參加夏令營。他熱愛這種集體活動,似乎這能使他忘記醫(yī)院和疾病,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在他第三次去夏令營回來后的第二天,我們去醫(yī)院做例行檢查,結果很糟糕。醫(yī)生安排兩天后在距離我們家300英里以外的一家醫(yī)院里為他做骨髓移植手術。第二天,我們把東西整理妥當,裝進行李箱中,然后就出發(fā)去醫(yī)院了。
我扔進行李箱的物品中有一件是安迪在參加完夏令營的時候帶回來送給我的——一個塑料的陽光分離器,它的形狀像一道彩虹,帶有一個塑料吸盤,可以貼在窗戶上。像大多數(shù)的母親一樣,我把我的孩子送給我的每一件禮物都看做珍寶,并把它帶在身邊。
我們到了那家醫(yī)院,開始經歷被醫(yī)生們稱之為是我兒子的惟一機會的治療。我們在那里度過了七個星期。后來的事實證明,那是安迪生命的最后七個星期。
我們從來沒有談論過死亡——除了一次。安迪很疲倦,他一定已經知道他的精力正在一點一點從他身上消失。他試圖暗示我。在一次極其難受的治療之后,他感到惡心和虛弱,他轉向我問道:“死很疼嗎?”
他的問話令我很震驚,但是我誠實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談論死亡,因為你不會死的,安迪?!?/p>
他抓著我的手說:“現(xiàn)在還不會,但是我覺得很累?!?/p>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竭力不去想它,我竭力想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我的頭腦里驅逐出去。
我用了很多天的時間來觀察安迪睡覺。有時候我去禮品店買那些卡片和信箋紙。我沒有什么錢,幾乎還不夠維持生活。護士們知道我們的困境,對我們很照顧。他們對我睡在安迪的病房里、吃安迪盤子里的多余食物假裝看不見。即使境況如此艱難,我仍然想方設法擠出錢來買那些紙和卡片,因為安迪非常喜歡收到郵件。
骨髓移植手術是一次可怕的折磨,安迪再也不能接受別人的探視了。因為他的免疫系統(tǒng)不起作用了。我能斷定他的心里一定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與世隔絕的感覺。于是,我決定想辦法減輕他的這種孤獨的感覺,讓他的心里舒服一些。我到候診室里去,主動走到那些完全陌生的人身邊,問他們:“你愿意給我的兒子寫一張卡片嗎?”然后,我會向他們解釋他的病情,之后,遞給他們一張卡片,或者幾張信箋紙。他們臉上雖然都會露出吃驚的表情,但是他們都照著做了,沒有一個人拒絕我。他們看著我,看到的是一位處在痛苦中的母親的臉。
令我感到非常驚異的是這些善良的人們,他們自己也有憂慮的事,但他們還是擠出時間來給安迪寫信。有的人只在卡片上寫上“祝你早日康復”的簡短附言;有的人則寫得很長:“嗨,我是愛達荷州人,來醫(yī)院看望我的祖母……”寫了有一兩頁之多;還有的信里說等安迪的病情好轉之后,邀請他去他們老家度假等。有一次,一個女人招手讓我們過去,她對我說:“兩個星期前,你請我給你的兒子寫信。我還能再給他寫信嗎?”我把這些信都寄給了安迪。當我注視著安迪讀這些信時的快樂樣子,我的心里很滿足。在安迪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一直能收到這樣的郵件。
一天,我又到禮品店去買卡片,在那里,我看見一個待售的三棱鏡。我想起安迪送給我的那個彩虹形狀的陽光分離器,感到我必須把這個買下來送給他。這個三棱鏡很貴,但是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我急急忙忙地回到安迪的病房里,把這個給他看。
他正躺在床上,很虛弱,連頭也抬不起來了。百葉窗幾乎是全拉下來的,只有一道縫,陽光從那道縫里照射進來,斜斜地照在床上。我把那個三棱鏡放在他的手里。說:“安迪,給我豎起一道彩虹?!钡牵麤]力氣這么做,他試著抬起胳膊,但是抬不起來。
他把臉轉向我說:“媽媽,等我好些了,我會為你豎起一道你永遠也忘不掉的彩虹?!蹦鞘前驳蠈ξ艺f的最后一些話中的一句。就在幾個小時以后,他睡著了,在那天夜里,他陷入了可怕的昏迷中。我和他一起待在重點護理病房里,為他按摩,對他說話,為他讀信,但是他再也沒有醒來。房間里惟一的聲音就是呼吸機發(fā)出的有規(guī)律的嘟嘟聲。我看到死亡已經籠罩在他的臉上了,但我仍然認為還會有希望,奇跡會在最后一分鐘里把我的兒子帶回到我的身邊來的。
五天之后,醫(yī)生們告訴我他的大腦已經死亡了,是到把那些維持他生命的機器從他身上取下來的時候了。
我問我是否能抱抱他。于是,在拂曉之后,他們把一輛搖椅推到病房里來,我坐進搖椅之后,他們關掉了機器,把他從床上舉起來,放進我懷里,當他們把他從床上升起來的時候,他的腿無意中把一個透明的塑料水罐從他的床邊的桌子上踢到了床上。
“拉開百葉窗,”我大喊道,“我想讓這個房間里充滿陽光!”護士急忙走到窗邊,去拉百葉窗的繩索。
她拉窗簾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個彩虹形狀的陽光分離器貼在窗戶上,毫無疑問,這是這個病房的前居住者——我的兒子做的。我驚愕地屏住氣。然后,當陽光充滿整個房間,它照在了躺在床上的那個透明的塑料水罐上,每個人都用一種敬畏的沉默停下了手中正在做著的事情。
房間里頓時充滿了七彩的陽光,成打成打的彩虹,墻上,地板上,天花板上,躺在我懷里的安迪身上蓋著的毛毯上——整個房間因充滿了彩虹而顯得生機盎然。
誰都說不出話來。我低下頭看著躺在懷里的兒子,他已經停止了呼吸。安迪走了,但是即使是在第一陣悲痛襲來的震驚中,我也感到很安慰,安迪實現(xiàn)了他的諾言,他的確為我豎起了一道彩虹——一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彩虹。
(許蓓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