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瑟瑟

　　沿江南岸的銅浦、烏魚潭、蘆葦蕩、陳家大山、十里崗，方圓幾十里，爺爺與大大撈魚砍柴已經(jīng)跑遍了。蘆葦蕩到王寡婦家大概有三四里路，拐彎抹角的。爺爺只穿條短褲，曬得油黑發(fā)亮，整個夏天經(jīng)常光著腳丫在滾燙的石子路上跑。
　　
　　爺爺那時十四歲，他正專心摸魚，一個猛子下去，抓住了一條，他浮出水面，發(fā)覺兩個大活人就站在跟前，嚇了一跳，以為碰見了日本人。
　　“小鬼不認得俺啦？”一個人說。
　　“面熟?！睜敔斠苫螅澳闶巧锨f的老李？”
　　“老李也是你喊的！叫李爺?。　?
　　“李爺！”
　　“你大大還好吧？在做什么？”
　　“老樣子。在家里薅草?！?br/>　　“小鬼，去跑個腿，照不照？看看趙利龍可在王寡婦家里耍?！?
　　“要是在，怎么搞？”爺爺不解地問。
　　“不驚動他，馬上回這里來跟我們講?！?br/>　　“嗯?！?br/>　　爺爺把一柳串魚藏在水草底下，飛奔而去。
　　爺爺不知道自己已攙和進這樁事里來了。
　　隱約聽大大講過，老李是因為惹了官司，跑了，后來投了革命，不曉得真假。其實爺爺干的這件大事，簡單說就是跑個腿兒。
　　
　　看樣子要下雨，悶熱。河汊里的水白晃晃的，散發(fā)出一陣陣泥腥味。小魚不時躍出水面，銀白的鱗光在閃。一只水鳥掠過河面，“撲哧”一聲從水里抓起小魚，飛上岸去了。爺爺有些餓了，中午吃了什么？湯湯水水的不記得了，隨手扯一根茭白嚼著，嘴在動，肚子里感覺一股熱流往外冒，不饑了。
　　翻過土崗便是王寡婦家，她住在村后，男人早就死了，獨自拖個兒子過活。寡婦門前是非多，爺爺?shù)拇蟠笳f，你小鬼走開些，不要去耍。
　　今天是有事情，有事情就可以往里闖。
　　爺爺就進去了，也不管沒人答話。
　　趙利龍?zhí)稍诰o里面的涼床上。
　　王寡婦坐在床邊上給他打著扇。
　　“嬸嬸啊，討口水喝?！睜敔斦f。
　　突然看見有人進來，趙利龍嚇一跳，猛地坐了起來喝道，“哪個？！”
　　“嬸嬸，俺要喝水。”爺爺不看他，看著王寡婦的扇子。
　　“水在缸里，自己舀去?！蓖豕褘D說。
　　她繼續(xù)搖著扇子，屁股也沒抬。
　　她轉(zhuǎn)臉對趙利龍說：“躺下！再涼快一會兒。”
　　“冒失鬼。”趙利龍說著又躺下了。
　　爺爺舀瓢水，咕咚咕咚喝著，打量王寡婦家，感覺比自己家講究。房子挺寬，壁板油漆過，雖然新了點，仍然殘留著他陌生的富貴氣。
　　爺爺輕輕退出去，上了土崗，一溜煙跑下去。他有些害怕，喝水時看清那個男人了？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趙利龍？應(yīng)該是吧。他要趕緊跑回去告訴李爺。路上一不留神，摔了個狗吃屎，爬起來看，膝蓋流著血。
　　“你看清楚了？他嘴角有個痣？”李爺問。
　　“是哦，就是有痣，黑的一顆，別的，沒看清?！?br/>　　李爺說：“一定是他。我們?nèi)??！?br/>　　“我呢？”爺爺說。
　　“在這里看著，要是日本人來了，就報告?！崩顮斴p聲說，“這有塊布，你把腿包上?！?br/>　　兩個大人匆匆向王寡婦家跑去。
　　太陽已經(jīng)西斜，水面上忽然起了風(fēng)，蕩里的葦葉嘩嘩作響，蘆花波浪起伏。幾只水鳥追逐一只大黑鳥，掠過頭頂。此刻爺爺感覺背上有股涼意，打了個冷戰(zhàn)。他躲進蘆叢里，向外張望。
　　鳥鳴聲聲，蘆葦蕩幽寂。水蜘蛛在草邊忙碌，織一張網(wǎng)。
　　
　　時間仿佛已經(jīng)停滯，爺爺渾身濕透。不知過了多久，看見李爺與同伴押著趙利龍走過去，爺爺遠遠跟在后頭，隱約聽見他們說話。
　　“你還交代了什么？”
　　“沒了！”
　　“交代了什么？”
　　“……把我們的倉庫告訴他們了。”
　　“日本人放你就那么容易？沒貢獻什么別的？”
　　“哪敢??？那天我回來，剛進家門就被堵上了?？隙ㄓ腥烁媪嗣?。我知道規(guī)矩，所以我是瞞哄過關(guān)。我不會壞你們的事的?！?br/>　　“你知道規(guī)矩？！”老李說，“知道了還帶日本人收繳我們的倉庫？”
　　“叛變了，他當(dāng)了漢奸！”另一個人說，“應(yīng)該曉得漢奸的下場?！?br/>　　“哎喲，老李啊，我保證不壞你們的事。我們倆可是一個村的人啊?！闭f著，趙利龍哆嗦著跪下了。
　　“起來！”老李說著，從草窠里拉出條麻袋，一下子套在趙利龍頭上。
　　三人一路上推推搡搡，來到蘆葦蕩的水邊上。聽到趙利龍在嗚咽。
　　“趙利龍，我們代表組織執(zhí)行！”
　　趙利龍被左右挾持著，走向水深處。
　　“饒命啊……”
　　爺爺突然聽見身后女人的哭聲，“饒了他吧?！?br/>　　王寡婦不知什么時候跟來了。
　　她緊跑了幾步，跪在岸上磕頭?！昂萌搜?！饒他一命哦……”
　　“趙利龍不是你老板，哭什么？”
　　“好人哦，饒他一命哦……”
　　“你呀，天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有的是?！?br/>　　“好人哦，饒他一命哦……”
　　“他是個什么東西，殺了他，你明天再找個好的。”
　　趙利龍被兩人摁進水里，不斷掙扎，兩條腿在空中踢騰。
　　爺爺看呆了，感覺到刺激，好像血就在那兩腿間洶涌。摁下去，又抬起來，再摁下去。腿在空中踢騰——只有腿是活的，在踢。爺爺心跳不止。爺爺兩腿間射出熱水。聞到濃濃的臊氣。
　　“好人哦，放了他吧，下回他再不敢了。”
　　“沒下回了！”
　　“好人哦，我給你們錢，這里有五塊大洋。”
　　“留著給他買口棺材。”
　　
　　趙利龍不動彈了，水面恢復(fù)了平靜。風(fēng)吹起蘆花，飛呀飛呀，消失在天際。
　　老李與同伴把趙利龍的尸體拖上岸，扔在王寡婦面前，拉起爺爺走了。岸邊那串魚被爺爺遺忘在水草里了，招來幾只蒼蠅，圍著飛舞。雨仿佛也被風(fēng)刮跑了，沒落下來。
　　在路上，李爺說：“趙利龍，狗漢奸。出賣了倉庫，把我們的物資搜走了。若不是發(fā)覺早，我們險些被抓?！?br/>　　“倉庫里有什么東西？”
　　“三雙鞋，一塊錢?！崩顮斦f。
　　“孩子，別回去了，跟我們干，愿不愿意？”李爺說。
　　我爺爺點點頭。
　　爺爺不想回家，是怕看見王寡婦那雙眼睛。
　　“好，我跟你大大講一聲。你們，在陳家大山等我?！崩顮斦f。
　　
　　爺爺?shù)剿酪餐涣诉@個蘆葦蕩，經(jīng)常提起。
　　那年蕩里的蘆花真好，秋風(fēng)一起，瑟瑟蘆花似雪……說最后，他總要悠悠地補充一句：“王寡婦的眼睛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