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之堡

　　英格蘭！醒來 醒來 醒來
　　你的姐妹耶路撒冷在召喚！
　　你為何憔悴地睡死過去，
　　把她關(guān)在你古老城墻外邊？
　　——［英］威廉·布萊克
　　
　　1
　　黑夜提早降臨
　　英格蘭已經(jīng)睡去
　　我這個東方飛來的異鄉(xiāng)人
　　摸黑潛進了奧爾德堡小鎮(zhèn)
　　駐足在臥著一頭小白獅的
　　酒店門前
　　
　　此處距海邊
　　只有一百米遠
　　但卻什么都看不見
　　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劇場
　　燈光漸暗
　　樂池之中樂聲大奏
　　樂隊在演奏革命的交響曲
　　我擅自離座扒到樂池邊
　　偷偷朝里看——
　　
　　耳邊轟鳴著
　　什么也看不見
　　
　　2
　　海鷗的叫聲喚醒我
　　起床下地撲向窗欞
　　提起窗梁探出頭去
　　卻見一樹烏鴉
　　
　　要照西方的說法
　　這似乎暗示著某種兇兆？
　　沒關(guān)系！我的行李中
　　還撲騰著一只北京的喜鵲
　　可以放飛出去……
　　
　　正這樣想著
　　白色的鷗群翩然而至
　　扇動結(jié)實有力的翅膀
　　驅(qū)散滿樹的烏鴉
　　
　　3
　　在壯美的晨曦中
　　終見北海真面目
　　青灰的大海
　　海浪如鉛塊
　　男性的海洋
　　拒絕了漂亮
　　
　　連海灘都被拍擊成
　　粗礪的石子
　　不揉一粒沙子
　　海灘乃石灘
　　停泊著幾條
　　廢棄的漁船
　　更像是被拖上岸來的沉船
　　叫人無法避俗地想起命運
　　
　　天空有日出的景觀
　　卻沒有太陽的結(jié)果
　　
　　4
　　甜點一般精致的小鎮(zhèn)
　　童話般不夠真實
　　更像是一個專為音樂與詩歌
　　虛擬出的網(wǎng)上的社區(qū)
　　
　　我目睹一輪明月
　　在火燒般的晚霞中升起的奇觀
　　納悶著整個白天
　　很少看見人——無人誰來聽詩？
　　
　　街燈初上
　　只見人流清泉般汩汩冒出
　　從四個方向朝著一處奔流
　　我被沖刷著來到今晚朗誦的銀禧大廳
　　
　　5
　　來前我聽到過一種說法：
　　在如今的地球之上
　　如果你在一處地方
　　能夠同時見到五種以上的動物
　　并與之和平共處
　　就是抵達了天堂
　　
　　我在銀禧大廳朗誦的今晚
　　臺下是與人同行的狗
　　越過院墻而來的貓
　　低頭嚼草的牛羊
　　頭上盤旋著海鷗、鴿子和烏鴉
　　松鼠也跳到了腳面上……
　　
　　我為眾生放聲朗誦
　　
　　6
　　熱愛詩歌的人
　　都是我的親人
　　懂得我詩的人
　　都是我的情人
　　
　　靈魂間的
　　交流語言
　　不是英語
　　不是中文
　　而是詩歌
　　只是詩歌
　　
　　7
　　我來自歐亞大陸的腹地
　　在我這個大陸之子眼里
　　擁有海洋是一種富有
　　兼有河流則成了
　　一種奢侈——
　　
　　哦！上帝偏愛這里
　　奧爾德堡河像閃閃的銀叉一樣
　　叉在奧爾德堡這塊金黃色的面包上
　　
　　沿著河流上溯
　　終見兩只白天鵝
　　鴛鴦一般
　　棲于水中
　　而在這時
　　與我同行的澳洲翻譯家
　　正在講述他與妻子的愛情——
　　
　　他和她都希望自己能死在對方的前頭
　　
　　8
　　小鎮(zhèn)居民
　　在鎮(zhèn)中心
　　為狗塑像
　　卻將音樂大師布里頓的
　　紀念鋼雕請到了海灘上
　　令其面朝大海
　　洶涌澎湃
　?。ㄊ裁础按号ㄩ_”？）
　　
　　9
　　迎面而來的陌生人
　　老熟人一般
　　熱情地打招呼
　　從身后超越我的
　　跑步的少女
　　也不忘問候一聲
　　嚇了我一跳
　　請原諒一個
　　在斗爭中長大的中國人
　　對于相敬如賓的不適應(yīng)
　　
　　10
　　當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
　　天堂般的美景前
　　流連忘返之際
　　那個與我打過招呼
　　迎面擦肩而過的
　　端莊嫻雅的中年女士
　　出現(xiàn)在當晚的銀禧大廳
　　站在場地中央
　　為正在入場的老年觀眾
　　帶路引座
　　
　　11
　　在薩?？丝っ利惖奶飯@風光中
　　我神情恍惚地迷失了
　　來到四塊相連在一起的足球場
　　綠草如茵綠得驚心
　　在這個淑女也在談?wù)撟闱虻膰?br/>　　我有一種隱秘在心的自慚形穢
　　我唯一能夠做到的是
　　讓它起于足球而止于詩歌
　　
　　12
　　胖男孩（他應(yīng)該叫湯姆）
　　與瘦男孩（他應(yīng)該叫大衛(wèi)）
　　在社區(qū)的路口相遇
　　面面相覷
　　茫然無措
　　
　　幾分鐘后
　　在下一個路口
　　我又看見了他倆
　　大衛(wèi)騎車
　　湯姆跑步
　　
　　這里一定不是他們的天堂
　　
　　13
　　小鎮(zhèn)上唯一的書店里
　　有我熱愛的三位詩人
　　威廉·布萊克
　　艾倫·金斯堡
　　查爾斯·布考斯基
　　不好意思
　　還有我自己的詩集
　　與大師擺放在一起
　　
　　靠！我幸福得差點叫出聲來
　　
　　14
　　小鎮(zhèn)上唯一的中餐館
　　從未見其開過門
　　像是為洗錢而開的那種
　　叫人聯(lián)想起黑社會
　　
　　15
　　晚餐前后的白獅酒店
　　變成了老年人俱樂部
　　那些有型有款有風度的
　　老紳士老淑女
　　真像是從19世紀的英國小說
　　插圖上走下來的人物
　　你給他們拉門
　　他們向你摘帽致敬
　　而在白天的鄉(xiāng)間公路上
　　開快車的也是他們
　　
　　16
　　我有三次進過教堂
　　卻沒有看見過一名神甫
　　第三次是在鐘聲敲響的時刻
　　它仍然空曠得令我心慌
　　
　　17
　　我后來才得知：那陣鐘聲
　　是為戰(zhàn)爭中的死難者而鳴
　　他們的紀念碑
　　就高聳在濱海的小廣場上
　　碑下擺放著幾個花圈
　　碑頂棲落著一只鴿子
　　一個掙脫出母親懷抱的小孩
　　張開嘴大口吃著海風
　　淌著鼻涕
　　指著它叫：“鳥！”
　　
　　18
　　偶見米字旗迎風飄揚
　　方才意識到這座
　　夏天音樂冬天詩歌的
　　世外桃源
　　屬于一個國家
　　并且是個王國
　　是需要簽證官
　　蓋下冰冷的鋼印
　　方才能夠抵達
　　在詩歌與詩歌之間
　　橫亙著國家
　　從王國到王國——
　　
　　天下烏鴉一般黑
　　
　　19
　　走進教堂一側(cè)的墓園
　　在林立的墓碑間
　　聳立著庫克船長
　　（難道他是埋在這里？）
　　
　　他就是奧爾德堡的靈魂吧？
　　
　　不，不——這正是
　　一種要命的王國式思維
　　每塊墓碑都有自己的名字
　　每塊遺骨都有自己的靈魂
　　
　　20
　　來時我吃掉了一條魚
　　去時我劃走了一只船
　　來時我懷揣著一卷詩
　　去時我?guī)ё吡艘槐緯?br/>　　奧爾德堡
　　我只是你匆匆的過客
　　與所有命定孤獨的詩人一樣
　　到此投奔一個短暫的
　　溫柔之鄉(xiāng)
　　轉(zhuǎn)瞬即逝
　　夢醒時看清前路
　　依舊是不堪的現(xiàn)實
　　
　　21
　　除去北海的魚
　　此處還盛產(chǎn)蘋果酒
　　
　　要一瓶來嘗
　　不料卻醉了
　　
　　我對我的翻譯家朋友說：
　　“在異國他鄉(xiāng)，我沒了酒量”
　　
　　他說：“是的
　　你好像很容易醉”
　　
　　22
　　五天四夜
　　我還是沒有學(xué)會
　　坐在電影布景般的街頭
　　坐在露天咖啡座上
　　將透心涼的海風
　　像牛奶一樣
　　攪進滾燙的咖啡中
　　然后再十分愜意地喝下去
　　這是一名過客
　　與本鎮(zhèn)居民的最大區(qū)別
　　
　　23
　　蘇格蘭高地來的詩人
　　未穿裙子
　　擅長吹奏
　　他像變戲法一般
　　變出了隨身帶來的所有樂器
　　逐個吹奏它們
　　都能吹出風笛的味道
　　將所有的曲子
　　都吹成了天籟般的《一路平安》
　　吹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吹得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吹得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把離情吹成了愛情
　　把愛情吹成了傷情
　　“輕輕地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地來”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做一條水草”
　　吹得我在一瞬間
　　理解并原諒了
　　志摩的軟
　?。ㄔ谟依鲜窍肫鹚麃?br/>　　他那帥帥的樣子極富尊嚴）
　　最終
　　吹落成離別時的一場
　　綿綿細雨
　　在加速離去的車中
　　雨刮器努力地工作著
　　刮著落在前窗的雨水
　　也刮著我眼鏡片上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