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感力”被日本作家渡邊淳一提出來,翻譯成中文后,現(xiàn)在是個時髦名詞,為人津津樂道。但其實,我們古代就有不少“鈍感力”的事例,明末清初寫《國榷》的遺民歷史學(xué)家談遷,大概可算一位吧。
談遷這人,天資不高,至少從一個杰出的歷史學(xué)家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他的稟賦確實差了點。他自稱“下筆癡重”,沒有倚馬可待的捷才,也就是說思維有點“鈍”。這不是謙虛話,因為有個叫王介人的朋友說過他多次,但他就是快不起來。
談遷的記性也不好,有時聽到一件事,高興得“擊節(jié)稱快”,剛好沒有紙墨在身邊,沒有及時記錄下來,過幾天就根本記不起來了。這樣的記憶對一個歷史學(xué)家來說幾乎是致命的,不過這也養(yǎng)成了談遷的一個好習(xí)慣:聽到什么有意思的,立即用筆記下來。
談遷的家里很窮,這其實也不適合做歷史學(xué)家,這不是歧視,而是實情。寫史需要博覽群書,在古代,沒有公共圖書館,也沒有網(wǎng)吧可上,收集史料全憑自己藏書,或者朋友之間互通有無。談遷一介窮書生,沒有達官貴人的朋友,家里只有十畝薄地,買不起珍本、善本,也沒有人肯借給他。談遷就想了個笨辦法:抄。當(dāng)時杭嘉湖一帶學(xué)風(fēng)很盛,涌現(xiàn)了許多私人藏書家。談遷就到這些人家里打工,幫主人做一些抄抄寫寫的活,作為交換,晚上可以看主人的藏書并抄下來。這種方式,當(dāng)時叫做“傭書”。
天啟二年到三年,他在嘉興的一個藏書家家里住了兩年,白天做工,晚上抄書。天啟五年“客風(fēng)林徐氏”,天啟六年‘客同邑徐氏”,甚至他父親死的時候,他也在嘉興“傭書”,竟連最后一面也沒見上。就這么靠著“傭書”,談遷在五年間搜集了一百多種明代史籍。
讀書人都有點迂,談遷則是特別的迂。他在當(dāng)時就有好幾個綽號,一個叫“木強人”,大概是說他反應(yīng)遲鈍,脾氣倔強吧。一個是“漢陰丈人”,這個典故出自《莊子》,說漢陰有一老人,挖了一條通向水井的隧道,抱著個壇子裝水澆灌。后人用“漢陰丈人”指那些事倍功半、費力不討好的人,這用在談遷身上挺合適。還有一個是“愚公徙山”,把談遷比作以一己之力欲移動太行、王屋兩山的北山愚公。
南明弘光年間,當(dāng)朝宰相高弘圖很賞識談遷的才學(xué)品德,一再要推薦他做中書舍人,這對于貧困交加的談遷可以說是雪中送炭,但談遷拒絕了:“以貧骨一具,弟安之耳?!蔽姨焐母F命,只要有口安穩(wěn)飯吃就行了。話說到這份上,高弘國只能是“默然而退”。談遷并非不想脫貧致富,只是他覺得一做了官,每天陷入繁瑣的事務(wù)堆中,就無法寫史書了,所以一再堅辭。這在世人看來,自然是標(biāo)準(zhǔn)的“愚公”行為了。但談遷身上有著一種異乎常人的品質(zhì),那就是超強的毅力。
順治四年,有個小偷潛入談遷家中,大概見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順手牽羊把談遷的書稿《國榷》偷走了。26年的心血毀于一旦,這對談遷來說,簡直是比死還難受。鼠標(biāo)一點就可以拷貝一次的現(xiàn)代人也許永遠理解不了這種打擊之巨大。
差不多同時,大學(xué)者錢謙益的絳云樓失火,燒毀了錢謙益正在撰寫中的250卷《明史》稿,錢謙益受此打擊,一蹶不振,從此潛心佛典,不再從事明史的研究。絕頂聰明的錢謙益,無法容忍把做了十幾年的事再重做一遍,而死心眼的談遷卻更無法容忍一件事開始了卻沒有結(jié)果。他做出了近乎瘋狂的決定:重寫!于是,已54歲的談遷重新背著雨傘、包袱、紙筆、干糧,又一次開始了他借書、抄書、編書的歷程。這樣的毅力已經(jīng)不是“堅強”兩字所能形容的了。
為了掌握崇禎皇帝臨死前的第一手材料,談遷不惜奔波數(shù)百里去找為崇禎守陵的宦官。這一天,他從北京出發(fā),先是步行,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只得打了個的叫了頭騾子。第二天,為了省幾個錢,又開始步行。找到崇禎在昌平縣銀泉山的思陵后,向守陵人詳細詢問了崇禎臨死時的細節(jié),記下后,又步行到昌平縣城。休息一晚,又步行了整整一天,才到北京的寓所。
一個61歲的老人,三天步行數(shù)百里,只為了解一段史料。在這樣的堅強下,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ㄠ崅ゼ阉]自《報刊精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