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時空的交融

　　但愿我們能夠找到一處純粹、安寧的
　　人類之地，一處河流與巖石之間
　　屬于我們自己的果園。因為我們的心總會超赿我們，
　　就像他們的心。我們終將不能再跟隨它，
　　只能撫慰它夢想的圖景和神一樣的形體：
　　那里有更大的尺度，能讓它獲得更高的平衡。
　　 ——里爾克《致杜依諾哀歌》
　　
　　《致約翰·鄧恩的大哀歌》，二百多行的長詩，接近于巫術(shù)、祈禱、預(yù)言和神話。寫作這首詩歌的布羅茨基（1940—1996），20歲出頭，他先后當過火車司爐工、鈑金工、醫(yī)院停尸房工人、地質(zhì)勘測隊雜務(wù)工等，飽嘗俄羅斯底層人民的生活艱辛。處于邊緣地帶的詩人，需要填補夢想和現(xiàn)實的溝壑，需要對本真和自我身份的認同——“我寫詩就是勞動”。
　　布羅茨基將《致約翰·鄧恩的大哀歌》的“勞動盛宴”分成三批奉呈讀者，所以我們需要極大的耐心傾聽一位更有耐心的詩人對另一位詩人的柔腸寸斷。
　　詩歌三部分的基調(diào)由緩入急，最后趨緩。自由體詩開篇告訴我們：
　　約翰·鄧恩睡了/睡了，周圍的一切睡了 /睡了，墻壁，地板，畫像，床鋪，睡了，桌子，地毯，門閂，門鉤，整個衣柜，碗櫥，窗簾，蠟燭/一切都睡了/水罐，茶杯，臉盆，面包，面包刀，瓷器，水晶器皿，餐具，壁燈，床單，立柜，玻璃，時鐘，樓梯的臺階，門/夜無處不在。
　　日常居室的一切靜物平穩(wěn)地呼吸，靜靜地在我們的眼前陳列：地板、窗簾、圖像、門閂、窗戶、地毯。仿佛一切都遠了，我們只需要最靜的海。超驗靜止的世界將我們帶入了三百多年前的居所、巷陌、街道，夜色滲透進暗影、黑暗?，F(xiàn)實世界、世俗世界，我們的肉體沉陷到底部，昏睡。靈魂脫離了那層皮囊，款款蕩蕩在天地之間浮游。詩人把我們帶入了地平線以下的幽穆腹地，地圖背面的地方，時間之前。唯一跳動的只有雪的絮語。
　　約翰·鄧恩第二次出現(xiàn)已在全詩的第40行，“海與他睡在一起”。一幅平淡祥和的畫面出現(xiàn)了：
　　睡著，槭樹，松樹，榆樹，冷杉和云杉/睡著，山坡，坡上的溪流，山路/狐貍，狼/熊爬上了床/堆積的落雪把洞口封堵/鳥兒在睡/聽不到它們的歌唱。
　　植物，野獸，山川，峽谷，都在睡。所有生者與死者，甚至上帝和惡魔相擁安睡。靜靜的名詞選擇中，傳達了布羅茨基從容不迫的氣度?！凹s翰·鄧恩”睡了，所有的詩句仿佛殉葬的宮女一起遠逝，包括時間、罪惡、榮耀，“惡與善擁抱”，悼念鄧恩。
　　俄羅斯的冬季，涅瓦河畔的圣彼得堡，極夜和極晝侵擾在日常軌道運行的生靈——光怪陸離的時間模糊了晝與夜、生和死、存在和時間的尺度。詩人的去世，帶走了現(xiàn)實、自然和藝術(shù)世界。布羅茨基用理智控制情感，從容自然的語調(diào)舒展，就像海浪的呼吸，每一次間隙蘊藏著更大的能量。
　　布羅茨基在詩歌的第一部分大膽地用一系列名詞鋪墊了一層靜的底色。真的一切都睡了嗎？“一切世界再沒有別的動靜”？十分奇妙，邏輯學有這樣的說法，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題總預(yù)先假設(shè)著肯定命題。言無者，基于言有而破除之也。如“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沉睡的一切，我們?nèi)淌茏×?，但這死寂像一壇原封的酒，一股蘊藏的笑，一個正待燃燒的心，一朵含苞的蕾。夢和落雪在等待一場繽紛的邂逅。布羅茨基蓄勢待發(fā)，夜未央人未眠，唯有等待。一整座大海屏住呼吸，等待抒寫它的詩人。
　　靜的底色，烘托靈魂的孤獨，語言和藝術(shù)的孤獨使存在更顯焦灼。
　　“但是，你聽”，布羅茨基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痛苦與焦灼說話了?！坝腥嗽诤涞暮诎抵锌奁保蘼暪陋毝绺?，試圖將“黑夜縫上黎明”。
　　“誰在那兒慟哭？是你嗎，我的天使，是你在積雪下等候，像等候夏季般地等候我愛情的回歸？你在黑暗中回家/是你在陰霾中呼喊？”——沒有答復(fù)/“是你們嗎，智能天使，這淚的交響讓我憶起那憂郁的合唱/你們是否已決定突然離開我這沉睡的教堂是你們嗎？是你們嗎？”一片沉默/“是你嗎，保羅？真的，你的聲音已被嚴厲的話語磨得如此粗糙/是你在黑暗中垂著花白的頭，在那兒哭泣？”——迎面飛來的只有寂靜，“是那只無處不在的巨手嗎，在黑暗中把視線遮擋？是你嗎，我的主？盡管我的思緒古怪，可那兒確有一個崇高的聲音在哭泣?！背聊?寂靜/“是你嗎，大天使加百利，是你吹響了號角？是誰在高聲狂吠？為何只有我一人睜著眼睛，當騎士們把馬鞍套上馬背？”一切在沉睡/在濃密黑暗的擁抱中/獵犬已成群地逃離天空/“是你嗎，加百利，是你手持號角，在這冬季的黑暗里孤獨地慟哭？”
　　布羅茨基迫切、顫栗的呼喊，他向“我的天使”呼叫，向“智能天使”和“加百利”質(zhì)問，向“我的主”哭訴，向保羅求證。一個失落的靈魂四處漫游，張嘴吶喊啞巴的話語，襲籠著黑夜的紗?！ぁぁぁぁぁな澜缒?？
　　一切都睡了/睡著，森林，山川，河流/睡著，野獸，鳥類，死人的世界，活的一切/只有白色的雪在夜空中下舞/在那兒，在眾人的頭頂，也是一片安睡/天使們在睡，圣徒們真該慚愧，睡夢里他們把不安的塵世拋到了腦后/地獄在睡，美妙的天堂也在睡/這一時辰誰也未步出家門/上帝睡了/大地此刻顯得陌生/眼睛不再觀看，聽覺不再接受痛苦/惡魔在睡/敵意與他一同沉睡在英格蘭原野的積雪里/騎士們在睡/天使長手持號角在睡/馬兒在睡，夢境里悠然地擺動身軀/智能天使們擠作一團，擁抱著在保羅教堂的穹頂下安睡/約翰·鄧恩睡了/詩句也在酣睡/所有的形象，所有的韻腳/孰好孰壞，難以區(qū)分/惡習，愁郁，罪過，一樣地靜謐，枕自己的音節(jié)/詩句與詩句之間像是親兄弟，彼此偶爾低語一句：別太擠/但每行詩句都如此遠離天國的大門，都如此可憐，綿密，純凈，形同一個整體/所有的詩行在熟睡，抑揚格嚴謹?shù)鸟讽斣谒?揚抑格在睡，像東倒西歪的警衛(wèi)/忘川之水的幻影在詩行中安睡/榮光也在酣睡，跟隨著幻影/所有的災(zāi)難在睡/悲痛在酣睡/各種的惡習在睡/善與惡相擁抱/先知們在睡/暗白的落雪在空間尋找罕見的黑色斑跡/一切都睡了/一排排的書籍在酣睡/詞語的河流在睡，覆蓋遺忘的冰層/所有的話語在睡，帶著其全部的真理/話語的鏈條在睡，縫上的環(huán)節(jié)輕輕作響/一切都在酣睡：圣徒，惡魔，上帝/他們兇惡的仆人們/他們的友人和子孫/只有雪在道路的明暗中低語/整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動靜。
　　突然，天空中滴落了一聲哭泣，同他一樣夜游的靈魂，想象詩人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啊！我問天你在哪里，我問我自己。如果說站在大地上的我，自己不能成為尺度本身，那么，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人必將仰望蒼天，尋找神性尺度。
　　布羅茨基重復(fù)發(fā)問五次，仿佛重復(fù)一個詞就能獲得了控制它的力量似的，如同“睡”，發(fā)問是作者在某種異常激烈的感情下寫作的，而詩人的感情就通過意識流傳遞給我們。在“神”缺席的世界里(天堂、地獄都隱遁了)，五次發(fā)問即求索縱情呼喚“神”。保羅是早期基督教傳播者，將基督教的種子撒播給非猶太人，他的傳道之旅遍及小亞細亞半島、馬其頓、希臘及地中海東部各國；加百利是智能天使的首領(lǐng)，率領(lǐng)他們共同守護伊甸園防止撒旦的入侵，他是復(fù)活、重生的象征。不論保羅還是加百利都成了本真存在的傳播和守護神。
　　不，這是我，約翰·鄧恩：是你的靈魂/我孤身一人，受難在這高天之上，因為我用自己的勞動創(chuàng)造了這鎖鏈般沉重的感情和思想/荷著這重負，你竟能完成穿越激情穿越罪過的更高的飛翔/你是只鳥，你隨處可見你的人民，你在屋頂?shù)男泵嫔戏w/你見過所有的大海，所有的邊疆/你見過地獄，先是于自身，然后在實境/你也見過顯然明亮的天堂，它鑲著所有激情中最悲哀的欲望/你看見：生活，就像你的島嶼/你與這一汪海洋相遇，四周只有黑暗，只有黑暗和呼嘯/你飛越了上帝，又急忙退去/這重負不讓你高飛，從高處看，這世界不過是無數(shù)座高塔和幾根河流的飄帶，居高俯視，那末日的審判也似乎不再可怕。
　　
　　仰望上蒼的發(fā)問得到回饋。布羅茨基和約翰·鄧恩的靈魂重合。通過鄧恩之口開始了一場靈與肉、生與死、靈魂與靈魂的對話與交融。 世人皆醉吾獨醒，世人皆濁吾獨清。
　　鄧恩醒了，布羅茨基醒著，周圍是黑夜，“黎明尚遠”。兩個孤獨的靈魂跨越三百多年的時空阻隔走到了一起。他們同化身為“鳥”，“荷著重負”，“也能完成穿越激情、穿越罪過的更高地飛翔”——自由的精靈，戴著鐐銬舞蹈。17世紀的詩人鄧恩，機智、大膽、情趣：“看在上帝的面上，請閉上嘴，讓我愛你?！庇眠@樣的話語做詩歌開頭的人不會模仿任何一個人，用自己的觀點看待蕓蕓眾生、人類社會和茫茫宇宙。20世紀的布羅茨基，用不動聲色的名詞，反復(fù)沉靜書寫哀歌，這樣的人也不會模仿任何一個人。
　　當他們醒來時，世界都遠了。“一切在遠方。此處是迷蒙的區(qū)域”，所以，他們需要最狂的風和最靜的海；所以他們負著重負也要用飛翔證明存在。即使第一束陽光，他們會碾作塵土，隨風消逝，但“雪花不融不化，正飛向黑暗”，縫補肉體和靈魂的距離，在絕望中看到希望?！疤锏仂o臥/犁沒有翻耕田地/歲月沒有被耕種/世紀沒有被耕種/同樣的森林在四周墻一般地站立/只有雨水在碩大的草地上跳動?！痹娙朔路鹗悄堑谝粋€騎馬而來的“樵夫”，用詩歌翻犁田地，耕種歲月，耕種世紀。阻擋因“貧乏的時代”而缺少“神”的焦灼和畏懼。詩句像一叢叢灌木，把流沙阻擋；它從我們身上踏過，思想就不再荒涼。
　　進入第二部分，詩歌的節(jié)奏陡然加快，詩人的靈魂迫切、焦灼、矛盾重重；布羅茨基在迷茫與堅守、絕望與希望之間艱難跋涉?！皼]有出路/我注定要回到這些墓碑中去/肉體的我，走向那里/我只能做逝者向那邊飛去/是的，是的，只能做逝者/忘卻你，我的世界，在潮濕的地下，永遠地忘記，追隨著游向枉然欲望的痛苦，好用自己的肉體縫補，縫補分離?！闭绾５赂駹査f：“貧乏時代的詩人注定了已拋在人神之間了，這便是他的位置。這一位置使詩人置于一個極端危險的境地?！薄霸娙耸沁@樣的一些人：他由衷地歌頌酒神，覺察離去之諸神的遺跡，逗留在諸神遠去的途中，并因此而為他們的親人轉(zhuǎn)折之道路。”
　　布羅茨基的困惑言之不盡，“像一只鳥/他睡在自己的巢里/自己純凈的道路和美好生活的渴望/都永遠地托付給了那顆星星/那星星此刻正被烏云遮擋”。他像離群的小鳥咕囔一陣后，蜷縮著自己微茫的身體，在翼的覆蓋下睡著了。一場靈魂的對話席卷了天地，布羅茨基喃喃安慰約翰·鄧恩，也安慰自己的靈魂?！坝蓄w星在云層里閃亮，是她在久久地把你的世界守望”。生命無異于這樣的拋擲：在隕落中有克服，在停留中有堅守。在繆斯的守護下，布羅茨基在判刑服役期間，在后半生的流亡生涯當中，他從未放棄詩歌探索和寫作。用語詞的方式確立存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