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不歸路

　　麥頓是個成功的商人，經(jīng)營著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公司。同時，他又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個周末他都要去教堂做禮拜，每次教會組織慈善募捐時他捐的錢也最多，而且他還經(jīng)常去教堂做懺悔。因此，他在這個地方的口碑非常好，每當(dāng)人們看到麥頓先生時，總會說：“快看呀，那不是天使麥頓嗎？”
　　為麥頓主持懺悔的是多納金神父，聽說他早些年被大火燒傷了臉，所以臉上一直蒙著黑紗，從來就沒人看到過他的真實面孔，人們都在背地里叫他黑衣神父。但這個黑衣神父卻為麥頓主持懺悔十多年了，所以，他和麥頓之間的交情很深。
　　這天清晨，麥頓又來做懺悔了。他進(jìn)了教堂后，就直奔角落里那間小房子。這間小房子的門連著通道，對外只有一個小窗口，窗口上常常擋著一個小布簾子，里面就坐著為教徒主持懺悔的神父。所以，麥頓就直接來到小窗口前，像往常那樣打招呼：“早上好，多納金神父，咱們可以開始了嗎？”誰知小布簾后竟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對不起，我不是多納金神父，我是戈爾神父，從今天起就由我來為您主持懺悔了，請問，您有什么問題嗎？”麥頓一下子愣住了，他趕忙問：“那多納金神父呢？他去了哪里？”里面的聲音說：“多納金神父昨晚突發(fā)心臟病，已經(jīng)被上帝召喚走了。”麥頓驚呆了，他傻傻地坐了半天，才慢慢地站起身往外走。小簾子后面，戈爾神父還在叫：“先生，您有什么問題可以跟我談呀，先生！先生！”可是麥頓充耳不聞，依舊呆呆地往外走。
　　也難怪麥頓這么震驚，十多年了，他和多納金之間早已超越了神父和教徒的關(guān)系。麥頓的那點(diǎn)罪過也不知顛來倒去地懺悔了多少遍了。后來，他們之間更多的是像老朋友那樣的聊天，而他們聊得最多的就是“天堂”。多年來，麥頓一直有個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后能進(jìn)入天堂，所以他對天堂是什么樣的，什么樣的人死后能進(jìn)入天堂，人在天堂里究竟是怎樣生活等這一類話題特別著迷。而多納金神父也特別熱衷于談?wù)撨@樣的話題，他簡直就是麥頓通往天堂的一座橋?，F(xiàn)在多納金神父死了，麥頓覺得自己眼前一片迷茫，再也看不到通往天堂的路了。
　　不管怎么說，老朋友的葬禮是一定要參加的。下葬那天，麥頓一身黑裝來到墓地。令他感到震驚的是，來參加多納金葬禮的除了他就只有一個神父了，這個神父正是接替多納金職務(wù)的戈爾。不過這也難怪，多納金神父整日臉上蒙著黑紗，又很少與人打交道，自然也就沒幾個朋友了?？吹蕉嗉{金的遺體下葬時，臉上還蒙著紗，麥頓突然有一種沖動，很想看一看這個老朋友的廬山真面目，可他剛把手伸向多納金臉上的面紗，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麥頓回頭一看，戈爾神父正皺著眉頭看著他：“我看還是算了吧，麥頓先生，多納金神父是一個很有威望的人，既然他生前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可怕的面孔，那么他死后，我們依然應(yīng)該尊重他的心愿?！丙滎D不好意思地縮回了手?？粗嗉{金神父一點(diǎn)點(diǎn)地被黃土掩埋。麥頓想：“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與這個人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卻連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br/>　　多納金神父死后，麥頓依舊喜歡到教堂做懺悔，他希望這個新來的戈爾神父能像多納金那樣喜歡和他一起討論有關(guān)“天堂”的問題?？勺屗z憾的是，戈爾神父對這個問題一點(diǎn)都不感興趣，每次麥頓問起他，他總是說；“這是上帝的事，用不著我們?nèi)ゲ傩?，我們只要做好分?nèi)的事情就行了?！丙滎D心里突然感覺沒著沒落的，好像他抵達(dá)天堂的路一下子變得遙遙無期了。
　　這天夜里，麥頓打聽到戈爾神父的家。他想，既然戈爾神父不愿在主持懺悔時談?wù)撎焯?，那干脆直接去他家里找他好了。他按著打聽來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偏僻的小巷。剛走過一個拐角，突然眼前黑影一閃，緊接著頭上被重重地?fù)袅艘幌?，麥頓不由心里一慌，糟糕，自己被搶劫了。緊接著，麥頓就失去了知覺。
　　等麥頓稍稍有了一些意識后，他感覺自己好像正被兩個人架著，飄忽忽地走在一個長長的走廊上。走廊很長，似乎沒有盡頭，他試圖看清身旁的這兩個人，但兩眼發(fā)昏，只看見是兩個身穿白袍，頭帶風(fēng)帽的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走到了頭，進(jìn)入了一個很小的房間。然后麥頓被放在一張床上。接著，那兩個人在一堵墻前輕輕一晃就消失了。這時麥頓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里霧蒙蒙的，既沒有門也沒有窗，通體雪白，就像個雪洞?？伤麄儎偛攀菑哪睦镞M(jìn)來的？那兩個人又是從哪里消失的？麥頓很想爬起來看個究竟，卻覺得渾身軟綿綿的，動彈不得。麥頓肯定自己從沒有來過這個房間，但他卻覺得這里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蛇@兒究竟是什么地方呢？麥頓只覺得頭一個勁地發(fā)昏，不知不覺的，他又睡過去了。
　　等麥頓再次醒來后，還是覺得兩眼發(fā)昏，他恍惚看到身邊站著兩個身穿白袍，長發(fā)過膝的姑娘。可他再往姑娘身上一看，立刻大吃一驚，姑娘的身上居然有一對翅膀。天哪，這是天堂呀，我到了天堂呀！麥頓這才明白自己為什么對這里那么熟悉，這不就是多納金神父無數(shù)次給自己形容的，通往天堂的最后一站嗎？一個狹小的，沒有門窗的房間，每個進(jìn)入天堂的人都要在這里接受最后的考核，看他有沒有資格進(jìn)入天堂。麥頓立刻欣喜若狂，他一直擔(dān)心，怕自己死后進(jìn)不了天堂。而現(xiàn)在，自己離天堂只差一步了。他立刻問兩個姑娘：“親愛的天使，能不能告訴我，我什么時候可以進(jìn)天堂？”天使沖他微微一笑：“麥頓先生，你的天堂之路就到此為止了?！丙滎D大吃一驚：“為什么？這么多年我一直堅持禮拜，堅持信任上帝，做上帝讓我做的一切，為什么我還不能進(jìn)天堂呢？”天使說：“那是因為你曾有過很深的罪過，雖然你后來做了懺悔，但那只是很小范圍內(nèi)的懺悔。你對其他所有的人都隱瞞了你的罪過。所以你的天堂之路就到這里了，很可惜呀麥頓先生。就差一步了?！?br/>　　麥頓傻了，天啊，難道自己要在這個白色的房間里永遠(yuǎn)呆下去嗎？這真是太可怕了。這比下地獄都痛苦呀。麥頓哭了起來：“天使啊，我是不是只能一個人呆在這兒了？”天使搖搖頭說；“不，你還可以見到一個人，那就是多納金神父，因為你生前只向他一個人懺悔過，所以你就只能看到他?！丙滎D趕忙抓住天使的衣角；“那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他?！碧焓裹c(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在白墻前消失了。
　　麥頓正低頭陷入痛苦的沉思中，一抬頭，一個身穿黑袍，頭蒙黑紗的人站在他床前，這個人正是多納金神父。麥頓一把抓住多納金的手：“噢，神父，你在天堂還過得好嗎？你知道嗎，我要永遠(yuǎn)呆在這個小房間里了，這太可怕了，我受不了這里?！倍嗉{金握住麥頓的手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麥頓先生，你向我做懺悔時，只說你曾為了自己的利益給別人造成了傷害，我還以為那只是一般的傷害，現(xiàn)在看來不是這樣的，是吧？”多納金神父俯下身，透過黑紗緊緊盯著麥頓的眼睛。麥頓低下了頭：“是的，神父，我犯過很大的罪?！倍嗉{金直起腰，長嘆一聲說：“那就沒有辦法了，天堂很美好，可那里容不下犯過罪的人?！?br/>　　麥頓一下拉住多納金的手說：“你幫幫我，神父，如果能改變這一切，我愿意做任何事。”多納金看著麥頓說：“你知道嗎，其實你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死去，你僅是處于彌留之際，只要你抱著生的希望，你還能回到人間。不過，有一點(diǎn)，因為你曾犯過很大的罪，所以，你必須向所有的人，尤其是向被害人懺悔，并接受應(yīng)有的懲罰，否則，當(dāng)你死后，你依然會來到這里，并永遠(yuǎn)地留在這里?！?br/>　　麥頓趕緊說：“那我愿意回去，我一分鐘也不想呆在這兒了。”多納金說：“那好吧，那你就閉上眼睡吧，記住，你心里要一直想著‘我要活下去’，我相信不久后，你就會回到人世的?！丙滎D趕緊閉上了眼睛，就在他意識模糊時，先前那兩個穿白袍的人走過來，把他架起。他們又回到那條長長的走廊，飄忽忽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麥頓突然覺得一陣昏厥，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醫(yī)院的床上，戈爾神父就坐在他身邊，神父告訴他，昨天夜里他被歹徒打昏了，天亮?xí)r，神父準(zhǔn)備去教堂，發(fā)現(xiàn)他就躺在自己家不遠(yuǎn)處。
　　神父告訴麥頓，他已經(jīng)搶救了24小時，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個奇跡。可麥頓一點(diǎn)也不為這個奇跡感到高興。因為從今后，他日日盼望的天堂就成了一天天臨近的災(zāi)難了。一想到那個雪白的，沒門沒窗的小房子就在人生的盡頭等著自己，麥頓就感到身上一陣陣地發(fā)冷。
　　就在麥頓的傷快痊愈時，他再也無法忍受了。他悄悄從醫(yī)院跑了出去，直接去了警察局。他走到一個房間里，對坐在那里的黑人警官講了自己多年前的事。大約十多年前，他曾因為商業(yè)利益，親手謀害了一個自己的生意伙伴希默爾，把他推下了懸崖……
　　麥頓講完之后，就被警察帶走了。他剛一離開，房間后面的門就打開了。戈爾神父身穿警服走了出來，他剛走到黑人警官面前，警官就立刻站了起來：“您好，戈爾探長，他已經(jīng)供認(rèn)了?！?br/>　　麥頓被捕了。他坐在牢房里日夜祈禱，心里感到無比的平靜。他不見任何人，甚至連自己的律師也拒絕接見?？墒牵@一天，還是有一個人來到他的牢房。聽到這個人叫他的名字時，麥頓有點(diǎn)吃驚，他抬頭一看，只見面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袍，臉蒙著黑紗的神父。麥頓失聲尖叫：“天哪！多納金神父?！敝灰娔莻€黑衣人用陰沉的聲音說：“不，準(zhǔn)確地說，是希默爾先生。”說著他摘下了面紗，一張恐怖的臉露了出來，這張臉左半邊猙獰恐怖，顯然是受過很大的創(chuàng)傷。但右邊卻依稀能看出當(dāng)年的英俊。麥頓瞪大恐懼的眼睛，一邊往后退，一邊低聲叫道：“噢，希默爾，希默爾……”
　　在牢房里，希默爾激動地走來走去。想當(dāng)年，他被麥頓推下懸崖后，幸好被一棵大樹給擋住了，這才撿了一條命?？墒撬淖蟀脒吥樢驯粯渲蜕绞瘨斓貌怀蓸幼?。更糟糕的是，從此他變得一無所有了。他的錢全被麥頓卷走了，老婆也帶著孩子嫁人了，而面目的丑陋恐怖，讓他想找個糊口的工作都辦不到，所以他只能到教堂當(dāng)了一名神父。一次，在主持懺悔時，希默爾認(rèn)出了麥頓，他本來想向警方報告這件事，但是苦于自己沒有任何證據(jù)，況且也沒有人會相信天使般的麥頓會是殺人兇手。所以，他就一遍遍地向麥頓講述天堂的情景，他想有一天再親口告訴他，像他這樣的罪人永遠(yuǎn)也別想進(jìn)天堂。他希望用這種辦法來懲罰這個虛偽的家伙。可是，后來他遇到了戈爾探長，是戈爾探長安排了這一切，麥頓那天在墓地見到的不過是一個流浪漢的尸體，而他剩下的遭遇全都是迷幻劑作用下的一場戲。
　　希默爾講完這一切后，一把抓住麥頓的衣領(lǐng)說：“你聽著，麥頓，也許這一切都是假的，但有一樣是真的，那就是，像你這樣的罪人永遠(yuǎn)也別想踏進(jìn)天堂。”麥頓此時已是淚流滿面。他抱住希默爾的腿苦苦哀求：“求求你，原諒我吧，希默爾，你知道嗎，這些年我始終受著良心的譴責(zé)，沒有一天安寧過，所以我才會經(jīng)常上教堂懺悔?，F(xiàn)在我愿意為我做的一切受任何懲罰，我只求你能原諒我?！毕Ｄ瑺栆话淹崎_了麥頓，他憤怒地喊道：“不，是你毀了我的一生，我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你，永遠(yuǎn)不會。”
　　說完希默爾大步走出了牢房，他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后面?zhèn)鱽睇滎D的喊聲：“多納金神父，你不肯原諒我，你自己就能得到安寧嗎？”麥頓的話炸雷一樣滾過多納金神父的心頭，是啊，自己篤信上帝多年，早已把天堂當(dāng)作自己的歸宿，可自己如果不能寬恕別人，即使到了天堂，又怎么能得到安寧呢？“多納金的腳步有點(diǎn)踉蹌了。
　　不久后，麥頓的案件被移交給了法院?？删驮陂_庭的前三天，他突然被無罪釋放了。人們都說，其實麥頓從未殺過人，這一切不過是場誤會。只有戈爾警官知道，這是因為希默爾先生突然撤消了所有的指控。
　　但從此之后，麥頓先生卻徹底消失了。過了不久，神秘失蹤的多納金神父突然回來了，他依舊為人們主持懺悔，只是他身邊多了一個隨從。據(jù)說這個隨從也在一次事故中毀了容，所以臉上也蒙著一層黑紗。人們都覺得這個隨從特別像失蹤的麥頓先生?？呻S從堅持稱自己的名字是希默爾。
　　多年后，多納金神父去世了，希默爾神父接替了他的位置，繼續(xù)為人們主持懺悔。多納金神父的遺體被葬在教堂后面，按照他的遺囑，墓碑上只有一句話：“我離天堂只差一步。”又過了幾年，希默爾神父也去世了，他的遺體被葬在多納金神父的身邊。上面也只有一句話；“我離天堂只差兩步?！?br/>　　后來，當(dāng)人們參觀這個教堂，看到墓碑上這兩句話時，總喜歡猜測，這兩個神父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故事？他們的墓碑上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兩句話？然后，他們又會不由自主地問自己：
　　“我離天堂還差幾步？”
　?。ㄘ?zé)編/方紅艷插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