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一九三一年的秋天在一個陰霾的早晨不期而至,且比往年更多了幾分肅殺。一向僻靜的威海衛(wèi)路更是人流稀少,車馬寥落。一些在這里居住多年的市民耐不得這份別樣的凄冷寂寞,甚至惶惶然張羅著要移居別處。
而就是在這樣一個多事之秋的早晨,從南京來的一個三十幾許少婦卻攜一名老年女仆,來威海衛(wèi)路上尋租房屋。消息傳來,一些準備搬離此地的居民紛紛圍過來,競相推介自己的房子。為了早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一向相處不錯的鄰居們甚至不惜撕破臉皮,彼此把房屋租金壓得很低。
但那少婦卻不想趁火打劫撿這樣的便宜。根據(jù)自己的居住習慣,她選定了威海衛(wèi)路北空著的一棟獨門獨院二層小樓。一時聯(lián)系不到房主也不著急,寧愿登廣告尋找,而她們主仆暫時住在旅館癡等。
雖然那少婦倔強得不近人情,好心的旅館老掌柜還是告誡她,最好不要租住那棟二層小樓。別看那棟小樓寬敞漂亮環(huán)境幽靜,那可是整個威海衛(wèi)路上最著名的一座兇宅!
見那少婦不信,旅館掌柜便詳細介紹說,那棟二層小樓建于清朝同治年間,最初的主人據(jù)說是一名從南京逃出來的太平軍軍官。那太平軍軍官費了老大財力建起小樓,從老家接來老婆孩子住了不到半年,就被李鴻章的“常勝軍”抓起來殺了。接下來樓房幾易其主,但主人多嫌樓房晦氣,自己從來不在里面長期居住。去年一名來自天津的教書匠不信邪,買下樓房舉家搬進去也是不到半年,全家人竟在一天夜里全都莫名失蹤了!旅館老掌柜說到這里,又故意壓低聲音道:也有人傳說,那教書匠因為住進小樓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全家人半夜里被“青幫大佬”裝麻袋沉了黃浦江!前些日子還有人傳說教書匠陰魂不散,小樓里面現(xiàn)在每天夜里都在鬧鬼呢!
少婦的那老年女仆聽得心驚肉跳,也開始勸自己主人,可那少婦卻似吃了秤砣鐵了心,壓根兒聽不進去:我家先生生前也不是等閑之輩,和“青幫”的黃老板杜老板他們多少都還有些交情,哪個癟三敢對我動粗!鬧鬼?我柳隨風雖是女流之輩,早些年跟隨我家先生走南闖北,魑魅魍魎什么沒見過,還怕一個教書匠的鬼魂?我既然看好了,不管花多少錢也要住進去!
旅館掌柜聽這個叫柳隨風的少婦這樣說,知道人家不是尋常人物,就訕訕道我也不過信口說說,然后搖頭走開了。
威海衛(wèi)路上來了一個高深莫測奇女子,消息很快便傳了出去。于是精誠所至當然金石為開,不幾天便有那二層小樓的房主找來旅館,很是爽快地與那少婦簽了租賃契約,把那人人視為兇宅的二層小樓租給了這位來自南京的柳隨風女士。
卻不料少婦主仆二人收拾了那二層小樓住進去的第二天,麻煩便找上門來!上海警察局一胖一瘦兩名警察走進小樓,對柳隨風主仆二人好一通詳問細察。最后盤查不出究竟,竟蠻橫地讓少婦主仆二人立即從那小樓里面搬走!
原來,這棟小樓的前身,曾經是共產黨上海地下組織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站。聯(lián)絡站被破獲之后,還安排了兩名警察長期在這里蹲守,以期能夠抓幾個外地來上海接頭的共黨分子。只是因為前一陣子小樓突然鬧鬼,兩名蹲守數(shù)月早已厭煩的警察才暫時離開?,F(xiàn)在聽說這里居然有人住了進來,兩名警察便馬上趕了過來。
那個與少婦簽訂租賃契約并收取租金的所謂房主自然是個冒牌貨了。倔強高傲的柳隨風女士雖咋咋呼呼號稱走南闖北見過大碼頭,一到上海灘就被人如此輕易地“白相”了一把。消息傳來,幸災樂禍的街坊四鄰幾乎笑掉大牙。
好在少婦乃富家太太,根本沒有把那點平白損失的房租放在心上。于是她先是另外拿出一筆錢,悄悄賄賂那兩名警察要求他們高抬貴手,并承諾如果準許她們主仆暫時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她們還可以負擔兩位老總的一日三餐。一胖一瘦兩警察支支吾吾了一番,便答應了。反正二人的職責就是在這棟小樓蹲守,如今有人佳奉吃喝,何樂而不為?再說一棟空蕩蕩無人居住而且偶爾還鬧鬼的兇宅,哪會有共黨分子前來接頭?如今住進人有了人氣兒,說不定還真會有傻乎乎的外地共黨分子來自投羅網(wǎng)呢!
兩名負責蹲守的警察要住二樓監(jiān)視整個院落,如此少婦主仆二人就只好住寬敞的底樓。少婦主仆二人有了“保護傘”沒有地痞流氓欺凌,警察也樂得在這里白吃白喝。這不倫不類的一家人竟彼此相得益彰,真像居家過起了安閑日子。
但既是被上峰委以重任的便衣警察,當然不會是只知道吃喝的平庸之輩。一天早晨,兩名警察下樓來吃罷女仆精心準備的早餐突然把嘴一抹,陰陽怪氣地對那少婦道:這幾天夜里院子里好像又開始鬧鬼了,柳女士沒聽到什么看到什么?
少婦和那女仆一聽頓時變了臉色。一向口齒伶俐的少婦柳隨風竟也變得結結巴巴:沒沒沒……沒有??!我們……我們沒有聽到啊……
那瘦高警察冷笑一聲:別裝了柳女士!你以為給我們管吃管喝,我們就不懷疑你了?其實這棟房子,一直就是你們二人在鬧鬼!老實說吧!你們是不是來這里接頭的共黨分子?哼,現(xiàn)在不說,到了警察局可有你們好看!到時候就是你有再大的靠山,恐怕也救不了你們了!
少婦雖然聽出兩名貪心不足的警察有敲詐的意思,卻也知道不說實話是不行了。因為當局早就放出話來,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非常時期一旦被當成共黨分子,必死無疑!何況,她們主仆二人的確是為了一件極為機密的事情,才千方百計住進了這棟小樓。
于是,那少婦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無奈地說:如果我家先生還在,這件事何必我親自操辦!也罷,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兩位老總!兩位如果能夠幫忙,我必有重謝!
兩位老總大概也曾聽說,這棟小樓最早的主人是太平天國的一名軍官。不錯,當年蓋這棟小樓的那名太平軍,就是我家先生的祖父。我先生是廣西人,他的祖父早年追隨洪秀全參加義軍,一直做到天王府“殿前十三檢點”之一。后來奉忠王李秀成之命聯(lián)絡劉麗川的“小刀會”,這才來到上海。先生祖父完成使命之后深感內訌之后的太平天國早晚會失敗,便激流勇退悄悄在這里修筑了這棟小樓隱居下來,并把征戰(zhàn)半生得到的金銀珠寶,全都藏在了這棟小樓的院落……先生祖父死后雖然這棟小樓幾易其主,但我堅信那批金銀珠寶必定還在這里。前些日子傳說的這棟小樓所謂“鬧鬼”,應該是我家先生祖父當年的同僚也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因此我不得不在我家先生喪期之內,就拋頭露面來上海處理這件事情……兩位老總若肯助我,找到藏寶之后我愿分給兩位一成!
竟有這樣的好事兒?見兩名警察半信半疑,那少婦突然口氣變硬:二位若是不信那就當沒有這回事兒,可以現(xiàn)在就把我們主仆二人抓起來送警察局。哼!憑我先生生前的聲望,我就不信沒人保釋我們!
兩名警察低頭商量了一番,猶豫著點頭同意了。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之輩,難道還怕他們跑了?如果這院子里真有太平軍軍官留下的金銀珠寶,傳到上司耳中他們恐怕連口湯也喝不上!得,近水樓臺先得月,有棗沒棗先掄竿子敲兩下再說吧!
于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兩名警察便在那少婦的指點之下,悄悄在院子里掘寶。而那老仆年邁體弱,便在小樓里面操持,專門負責她們的飲食起居。
到了第三天夜里,正當連那樓上樓下勞作的女仆也累得筋疲力盡,來院落坐下來開始懈怠時候,兩名精疲力盡的警察終于在地下挖到了一個瓷壇!打開瓷壇,里面是滿滿的一壇銀元!
在那樣一個“白色恐怖”年代,巧取豪奪慣了的警察與地痞流氓沒什么兩樣。一見了真金,兩名警察哪肯甘心只拿一成,相互遞個眼色當即就翻了臉:哼!就算你們在南京再有勢力,老子現(xiàn)在把你們當共黨分子活埋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識相的就快滾!既然這棟小樓早就不是你們家的了,地下的東西與你們有什么相干?
那少婦萬沒想到兩名警察見錢眼開翻臉翻得如此迅速,當即氣得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最后還是那老仆見機的快,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好漢不吃眼前虧,趕緊拉那幾乎氣暈的少婦進屋,匆匆收拾了東西連夜便離開威海衛(wèi)路上這棟叫她們傷心欲絕的小樓。
既然是寶藏,當然不會只有一瓷壇銀元??蓛擅煲恢蓖诘教炝辽允滦菹⒂纸又诹艘惶?,卻連一個銅板再也沒見到。最后筋疲力盡回到屋內分那壇銀元,頭腦清楚的瘦警察突然醒悟:太平軍的藏寶怎么會是袁大頭?不好,鬧不好那兩個女人真是共黨分子,上當了!
而此時,柳隨風和那女仆早已經坐船到了武漢,把好不容易才在威海衛(wèi)路上那棟小樓內找到的一份名單交到中共特科負責人陳賡手里。陳賡手捧這份絕密名單感慨萬分:自從顧順章叛變之后,中央特科數(shù)度派人潛回威海衛(wèi)路尋找這份名單,卻都沒有找到。沒想到兩位女士竟僅用了一壇銀元,半月就完成了任務。了不起啊!
而那少婦此時才潸然淚下:小樓上下,滿眼都是我家先生犧牲后留下的遺物,我卻不能帶出來一件。想來……想來真是過意不去!中共特科在場的所有人想到秘密聯(lián)絡站那位優(yōu)秀特工在被捕前的關鍵時刻,卻還把這份關乎組織機密的寶貴名單藏得如此保險,幾乎連自己人都差點尋不到,頓時也不勝唏噓,扼腕長嘆……
(責編/方紅艷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