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儒的診所在一條深巷子里。前面是診所,后面是院落和住處。診所很小,屋檐低矮,只擺著一張手術(shù)床,一張桌。坐在桌前抬起頭就會看到一個惡鬼骷髏,骷髏掛在墻上,左手持刀,右手捧心,十分詭異。張玉儒年過六十,行醫(yī)三十多年,只醫(yī)疑難雜癥。而且,他有怪癖,每天只醫(yī)一個人。張玉儒從未為診所做過宣傳,來診所的人都是口耳相傳,慕名前來。即使這樣,他的登記簿上也已寫下密密麻麻等待救治的人。
這天,張玉儒吃過早飯,恭恭敬敬為祖先上了炷香,然后沐浴更衣,坐進了診室。那個叫曹同的男人已等候多時。張玉儒打開門,見曹同面色無華,骨瘦如柴,衣服就像掛在衣架上。曹同進了屋,脫掉外衣。張玉儒見多了怪病,可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他頗為吃驚。曹同的身上,竟長出一身奇形怪狀的木楔。看上去他就像被剁過許多段,又用木楔楔到了一起。張玉儒用手摸一下,原來是肉楔。
“這病治不了?!睆堄袢鍝u搖頭。
曹同一聽,急得“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給張玉儒磕了三個響頭,說:“我知道您一定能治。您治不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您手里有鬼刀,與其被這些肉蟲折磨死,不如死在您刀下。”
看著眼前的曹同,張玉儒沉吟片刻,說他的確能治,但治這病他得讓人了個心愿。曹同連連點頭,說別說了一個心愿,一百個心愿他都答應。他現(xiàn)在是萬箭穿心,生不如死!張玉儒聽罷,轉(zhuǎn)身回屋,取出一個古舊烏亮的檀木匣。打開檀木匣,里面是一個黃綢包,綢包裹著一把刀刃薄如蟬翼的短刀。刀柄有手掌長短,而刀刃透明,肉眼幾乎看不到。
曹同躺上了手術(shù)床,張玉儒為他臉上蓋了一張白紙。那些肉楔堅硬如石,但張玉儒的刀削石如泥。曹同閉著眼睛,感到十分奇怪。他能感覺到刀刃劃破皮膚的幽涼,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耳畔不時傳出張玉儒將肉楔甩進盆里的聲音,當他剔除腳上肉楔時,曹同側(cè)一下頭,讓紙滑過臉側(cè)。剎那間,曹同驚得目瞪口呆,拿刀的已不再是張玉儒,而是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老者手上拿的也不是刀,而是一道白光晃來晃去。那白光,分明是一只骷髏的影子!曹同再次緊緊閉上眼睛,汗水順著額頭淌了下來。
“起來吧。”
曹同聽到張玉儒的聲音,緩緩睜開眼。低頭看看渾身上下,那些肉楔居然消失了,而身上竟無一處傷口,亦沒有流一滴血。他大喜過望,急忙從隨身皮箱里拿出厚厚幾沓錢放到桌上。張玉儒行醫(yī)從不開價,讓患者量力而行。曹同拿來了五萬,這對他已宛如割肉了。曹同雖身價千萬,稟性卻是一毛不拔。
“現(xiàn)在你這病雖好了,可少則一年,多則三年,還會犯?!睆堄袢寰従彽卣f。
曹同呆住,忙問可有辦法根治?張玉儒說有,得換心。
換心?曹同一聽,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張玉儒看著他,輕描淡寫地說:“你的心早壞了。三年前,你用錢籠絡了廠子里一個女孩。可你始亂終棄,女孩懷孕后竟拋棄了她,她找到你家,身上澆滿汽油跟你要五十萬,你舍不得,她對著自己就劃了火柴。自她死后,你每晚都夢到她和孩子,每夢到一次身上便像被釘進了一根木楔。我說過你得了個心愿,這心愿就是善待死者的父母,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家人養(yǎng)起來。不換心,你又怎么能做得到?”
聽完張玉儒的話,想想剛才偷見的場景,冷汗順著曹同的每一個汗毛孔滲出來。他重又躺到手術(shù)床上,閉住了眼睛。張玉儒從里屋拿出一只錦盒,錦盒里是一顆楠木心。他用手術(shù)刀輕輕劃開曹同的胸口,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他找不到那顆心,胸腔里本該長著心的地方什么都沒有。汗水順著張玉儒的額頭淌下來,他拿刀的手開始抖動。連鬼都有心,人豈無心?
抹一把額頭的汗,張玉儒接著找。終于,在兩條肋骨間,張玉儒發(fā)現(xiàn)了“心”。那幾乎已經(jīng)不是心,狀如蛇頭,堅硬如石。
“這還是人心嗎?”捏著那粒似乎吐著信子的“蛇頭”,張玉儒的手不住地發(fā)抖。
一顆楠木心,換給了曹同。這是千年楠木心,楠心高潔,此人走出診所,必將脫胎換骨。曹同換了心,對張玉儒感恩戴德,連聲感謝。
張玉儒看著他出門,洗手凈面,長舒一口氣。他將曹同堅硬臟臭的心放進一只玻璃瓶,然后擦凈手術(shù)刀,將它恭恭敬敬用黃綢包好,放進檀木匣。
后院有一間倉房,專門盛放張玉儒取出來的心。一只只玻璃瓶擺放得整整齊齊,宛如“心”的展廳,上面貼著標簽,有豺狼心,惡虎心,毒蝎心,亦有臟心,爛心,黑心,臭心,腐心……
天黑下來,兒子張志行還沒回來。張玉儒拿起桌上的黃松,雕一顆慈悲心。雕雕停停,他發(fā)現(xiàn)自己拿刀的手有些抖,他年紀太大了,已經(jīng)有些力不從心。三十歲那年,他從父親手里繼承鬼刀,本以為兒子也會順延從他手里拿過這把刀,想不到兒子的心卻鉆進了方孔錢眼。
拿起白天收的五萬塊,張玉儒出了門。一直走了二十多分鐘,他進了小胡同。這些錢,張玉儒全部交給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女孩面容清秀,腹部隆起,看到張玉儒,馬上打開了門。
“我什么時候才能搬到診所?”女孩輕聲問。
張玉儒說不會太久,他正在想辦法,他一定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說完,張玉儒匆匆離開,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身影。
回到家,張玉儒看看表,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了,兒子還沒回來。張志行從小桀驁不馴,不服管束。張家世代為醫(yī),惟有張志行上到醫(yī)學院二年級退了學,做起了生意。這幾年起起伏伏,生意沒多大起色,人卻越來越忙。張玉儒躺下來,合上眼。朦朦朧朧中他突然看到一個人影滿身鮮血地站在身邊,張玉儒睜大眼睛,竟是兒子。他驚出一身冷汗,坐起來問兒子發(fā)生了什么事?張志行搖搖頭,說他做了虧心事。張玉儒呆住了,一把抓過兒子,正要撕開他的衣服看他的胸口,突然,門外一聲尖利的貓叫,眼前的一切,瞬間消失了。
張玉儒大喘著氣醒過來。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沒有,原來是做夢。
大門有響聲,這回張志行真的回來了。張玉儒遠遠地聞到他滿身酒氣,身上似乎還有一股血腥味兒。他起身進到兒子房間,見兒子上了床,已經(jīng)鼾聲如雷。
張玉儒很忙,居然一連好幾天都有換心手術(shù)。這天,天黑下來,張玉儒來到儲心室,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再沒有“心”的儲備了。明天還有一個15歲的孩子過來,張玉儒務必得雕出一顆結(jié)實的黃松心——那個孩子,有一顆還未成形的虎狼心。
夜深人靜,張玉儒全神貫注,一把鬼刀上下飛舞。心雕到一半,突然,門口“嘭”的一聲響,張玉儒一愣,刀差點兒劃破他的手。他站起身,跑到門口,見兒子張志行倒在地上,渾身鮮血,人事不知。
兒子,是被人扔進來的。張志行的胸口別著一張字條:取了你的狼心,從此不必害人。張玉儒大驚,一把翻過兒子,只見張志行胸口有半尺的傷口,心已被活生生摘走。
張玉儒緊緊咬著牙,一把抱起兒子,放到了手術(shù)床上。然后他洗手焚香,喃喃地對著祖先說:“孫輩不孝,今天要破祖先的例,救兩個人。”說著,張玉儒對著祖先像連磕三個頭,然后轉(zhuǎn)身走向手術(shù)床。
刃薄如蟬翼的鬼刀劃破了張玉儒的胸,張玉儒從自己胸口捧出了一顆心。這顆心鮮紅如血,通體發(fā)光,是一顆大慈悲心。張玉儒掂掂自己的心,小心地放進兒子的胸腔??粗犊跐u漸合攏,他臉上現(xiàn)出微笑。此刻,張玉儒想起爺爺講的祖輩流傳的“鬼刀”故事,祖先因為醫(yī)術(shù)高明,救人無數(shù)。而為救人,常常不避夜路。某天走過亂墳崗,一個厲鬼倒在路邊,捂住胸口,痛得滿地打滾。厲鬼作惡多端,殘害無數(shù)生靈,可祖先卻不忍棄它,于是小心為其施藥,灌下苦散,厲鬼的傷竟?jié)u漸愈合。它醒來看著先生,第一句就問:為什么救我?
祖先答:醫(yī)者仁心。
厲鬼無比感激,用全部之力化為一把鬼刀,發(fā)誓千年萬年追隨張家。正是透過鬼刀之眼,張家后人能看到每個病患的病灶所在。
張志行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搖晃著父親,大放悲聲。他的公司瀕臨破產(chǎn),他與人合謀上演了一起詐騙案,想不到,計謀被人識破,他也被取了心。張玉儒看著兒子,艱難地說:“我把自己的心移給了你,快去八楊胡同找李鵑。她勸你、攔你,和你打和你鬧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該一怒之下和她分手。李鵑已經(jīng)懷了你的孩子,將來那孩子還是要從你手里接下鬼刀的人。我已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她,她會協(xié)助你建一所醫(yī)院,一所我們張家祖祖輩輩一直想建的醫(yī)院。相信爹,李鵑會是你最好的助手,爹不會看錯?!闭f完,張玉儒將鬼刀雙手遞到兒子手里,慢慢合上了眼睛。
眼淚順著張志行的眼睛流下來,落到了鬼刀上。他第一次看清楚,那把刀,正面刻著兩行字:施術(shù)救人,施仁救魂。背面刻著四個字:醫(yī)者仁心。
張玉儒去世了,張志行拜過祖先,正式接過了父親的手術(shù)刀。出自懸壺世家,又讀過醫(yī)科大學,雕心雕命,他竟無師自通。李鵑為他生了個大胖兒子,夫婦倆齊心協(xié)力建起了醫(yī)院。醫(yī)院小病不收費,大病只收床位費。不過幾年,醫(yī)院名聲在外,規(guī)模越來越大,而人們不叫它醫(yī)院,而是叫它“華佗院”。每到年底,匿名捐款如雪花般飛來,醫(yī)院治的病人越多,捐款就越多。張志行常常暗自感慨:父親的鬼刀,到底醫(yī)治了多少人的心?
?。ㄘ熅?方紅艷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