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百里早年的思想世界

吳仰湘

[摘要]蔣百里受甲午戰(zhàn)敗和戊戌政變的刺激，民族意識和革命思想相繼萌發(fā)。他宣傳西方民族主義的首要旨趣，是喚醒國民奮起挽救中華民族的危亡，而不在激勵漢民族光復舊物的革命情緒。但他辨析“新民說”和立完派的理論誤區(qū)，歷數(shù)清朝壓制改革、取媚外人的罪狀，倡言以暴力手段推翻“令政府”，卻與革命派殊途同歸。及至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他又由鼓吹民族民主革命，一變而全力籌劃抵御俄、日侵略的國防建設。蔣百里早年思想世界的多姿多彩，可為令人認識清末留日學生界豐富多樣的思想提供典型的案例。

[關鍵詞]蔣百里；民族主義；反清革命；國防建設。

[中圖分類號]K257.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09)05-0031-05

蔣百里(1882—1938)名方震，浙江海寧人，留日時以創(chuàng)辦《浙江潮》聞名一時，此后以畢生精力從事新式軍事教育和近代化國防建設，是中國近代最為杰出的軍事學家之一，堪稱中國資產(chǎn)階級新型國防理論的奠基人。國內(nèi)外學術界對蔣百里后半生的軍事思想(特別是抗日思想)頗多研究，至于他早年的生活與思想，迄今為止未超出1948年出版的《蔣百里先生傳》的粗糙描述，著力張揚他從事民族民主革命的一面。該書所據(jù)為蔣氏舊友多年后的追憶，未與蔣氏著述進行比對、分析，故其中有傳聞之詞、疑似之說。因此，本文根據(jù)《浙江潮》所載蔣百里各種著譯文字，對其早年多姿多彩的思想世界作一番梳理和探究，大致描繪出他從民族民主革命走向國防建設的思想軌跡，藉以改變現(xiàn)有關蔣百里早年思想記載和論述的粗疏面貌，也為今人認識清末留日學生界豐富多樣的思想增加一例典型的個案。

一民族意識與革命思想的相繼萌發(fā)

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正在家塾課習儒經(jīng)的蔣百里，因替堂兄抄錄《申報》上的時局論說，偶然接觸到經(jīng)書和八股之外的新世界：“新知識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這就是甲午戰(zhàn)爭。從此，刺激了我的新知識，我學會了看報。也在那時，平壤、牙山、大東溝、九連城、威海衛(wèi)、劉公島，這種地理上的名字，很熟的掛在嘴邊?！贝笄宓蹏鴶∮谵枍u國，讓他深受刺激，而接下來父親的過早病歿和馬關議和的奇恥大辱，使他悲憤交加，第一次經(jīng)受巨大的“社會振蕩”，可謂“家難國憂，椎心泣血”。從此他刻苦攻讀。于讀書外留心國事，立志為國自效，他一生的政治思想和國防主張，實際萌芽于此：“因中日之戰(zhàn)刺激甚深?？涣⒋笾?，其一生國防思想及棄文就武之動機肇始于是?！?/p>

1895年，蔣百里讀到《公車上書記》、《普天忠憤集》等時務新書，益明時勢，對維新救亡有所認識。因此，得知戊戌變法消息后，他毅然籌集川資、學費，進入上海新辦的經(jīng)濟學堂。然而未及三月，經(jīng)濟學堂因戊戌政變而停辦，他只好頹然返鄉(xiāng)。新式學業(yè)的中斷與經(jīng)濟上的損失，對于追慕新學而家境貧寒的蔣百里，無疑是一場慘重的打擊，如其回憶所說：“年十七，既畢業(yè)于家塾，是為戊戌，乃出滬上。時滬上學校方勃興，學膳、零用月約五元，而我家之所恃以生活者，月四元之租金、歲六石之米也。當是時，茫不自知，以假于戚友者十元，住校二月，攜《法語進階》、《筆算數(shù)學》、《代數(shù)備旨》以歸，事實所迫，無可如何也。”直到第二年獲得進入杭州求是書院的機會時，他還因“上海之苦痛經(jīng)驗猶震撼于余心”，一度猶豫難決?？梢哉f，甲午之敗給蔣百里的刺激是奮發(fā)圖強，挽救民族危機，戊戌之變則初次給他帶來了種族之恨，“公于此時再受刺激，其民族意識亦孕育不拔”。

蔣百里就讀求是書院期間。八國聯(lián)軍侵犯北京，中華民族再遭曠古未有之凌辱。他對清政府的腐敗政治與媚外行徑極為憤慨，因此常與院中激進同學偷閱違禁書刊，公開發(fā)表抨擊時政的言論，甚至與人秘密組織社團。唐才常領導自立軍起義失敗遇害后，激情難抑的蔣百里賦詩哀悼，被頑固的書院總理陸懋勛察知，不得不離開求是書院，轉(zhuǎn)而東渡求學于異邦。

到日本后，蔣百里眼界大開，親見經(jīng)過明治維新的東瀛小國欣欣向榮，反思中國的維新變法卻半途夭折，不禁感觸萬千。他考入成城學校，結(jié)識志同道合的蔡鍔，不久與梁啟超建立師生關系，因此一度參加了《新民叢報》的編輯工作。他還與蔡鍔、蔣尊簋、范源濂、吳祿貞等人秘密歃血誓盟，“以傾倒清廷、建設新國家為宗旨，以死為期，至于用何種手段求達目的，則由人自擇”。這是留日學生中成立較早的秘密結(jié)社，矛頭直接指向清政府，是有其積極影響的。據(jù)回憶，就讀成城期間，蔣百里還與蔡鍔、鄒容、劉成禺等人“課畢圍爐，大談排滿”，諸人所談后來成為《革命軍》的主要內(nèi)容。1902年7月，留日自費生要求保送入讀成城學校遭拒絕，吳稚暉等與清廷駐日公使蔡鈞發(fā)生沖突，蔡鈞求助于日本警方，將吳稚暉等人驅(qū)逐出境。蔣百里對此極為憤慨，在年底中國留日學生改選干事的大會上，他揭發(fā)原任干事曹汝霖、章宗祥暗通蔡鈞的不光彩行為，指其為留學界奸細。這是他內(nèi)心不滿清廷的又一次公開表露。這年冬天，蔣百里還與葉瀾、王家駒、張繼、胡景伊、馮自由等人發(fā)起成立“青年會”，倡言“以民族主義為宗旨，以破壞主義為目的”，這是留學界中最早的革命團體。

1902年10月，蔣百里與原求是書院同學發(fā)起成立浙江同鄉(xiāng)會，議決創(chuàng)辦《浙江潮》，他當選為干事之一，負責總理雜志事宜。此后直到《浙江潮》停刊，他把課余的精力都用于編輯、撰譯文章。由他主持擬定的雜志章程共四章，對辦刊宗旨、欄目、體例、發(fā)行、特色等作了明確規(guī)定，其中有三條旨趣立意高遠，引人注目：一是力求將輸入外來文明與發(fā)揚本國特性融貫為一，反對舍己蕓人；二是“立言務著眼國民全體之利益”，企圖將改造中國與先行建設浙江密切聯(lián)系起來；三是重視啟蒙開智，力圖將救亡御侮落到實處。1903年2月《浙江潮》出刊，開卷一篇聲情并茂、勉勵國民發(fā)憤自強力挽亡國之運的《發(fā)刊詞》，就出自蔣百里之手。從第一期到第十期，他以余一、飛生等筆名，發(fā)表《民族主義論》、《國魂篇》、《俄羅斯之東亞新政策》、《俄人之性質(zhì)》、《真軍人》、《近時二大學說之評論》等論文、譯作。他早期的思想，在這些文章和上一年發(fā)表在《新民叢報》上的《軍國民之教育》中有較為完整的體現(xiàn)。

二喚醒國民挽救危亡的民族主義宣傳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外患的日益嚴重和清廷的日趨腐敗，有識之士或者闡揚傳統(tǒng)的夷夏之辨和宋明遺民思想，或者引介近代西方的民族主義，形成一股波濤洶涌的民族主義思潮，蔣百里是其中一位極具思想個性的杰出代表。

近代意義的民族主義，是指一個民族的各個成員對本民族通過人種、歷史、語言、風俗習慣等因素而長期形成的命運共同體的認同和愛護，其政治層面的歸趨是民族建國，即建立民族主權國家，實現(xiàn)民族自治。從蔣百里對民族主義的定義“合同種，異異種，以建一民族的國家”，可知他與當時的民族主義宣傳者一樣。把握了近代民族主義的本質(zhì)。不過，他的民族主義宣傳還有其迥異之處。

當時，革命派無論闡揚中國歷史上的民族思想，還是介紹法國大革命，其目的皆在辨別滿漢之異以論證革命排滿，蔣百里卻未在種族或文化的層面上討論“異異種”的問題，而是著眼于全球范圍內(nèi)日趨激烈的民族競爭，大談如何“合同種”，意在以民族主義為利器，挽救危亡中的祖國。他無論總結(jié)歐美各國憑借民族主義迅速崛興的歷史，還是分析西方民族主義膨脹成為帝國主義的原因，揭示其積極向外擴張的趨勢，目的都在給國人以啟示和警醒：“今日歐族列強立國之本，在民族主義固也，然彼能以民族主義建己之國，復能以民族主義亡人之國……亙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之交，其勢力遂一轉(zhuǎn)悉注入于太平洋，而支那適當其沖矣。”他以時勢危迫，倡言要救亡圖存，只有立即引進民族主義：“今日者，民族主義發(fā)達之時代也，而中國當其沖，故今日而再不以民族主義提倡于吾中國，則吾中國乃真亡矣!”可見，蔣百里介紹西方的民族主義，是想喚醒國民奮起挽救整個中華民族的危亡，而不在激勵漢民族光復舊物的革命情緒。

在論述民族建國的基本原則時，蔣百里雖然論及“一國不能容二族”的問題，但他僅就西歐民族運動而言，并未牽連中國的現(xiàn)實作任何發(fā)揮，并且始終關注國民素質(zhì)與民族建國的關系。他分析種族的優(yōu)勝劣敗，主要取決于該族群在長期競爭中所造組織體即“國”的優(yōu)劣，而國之興亡又取決于該種族成員即“國民”的素質(zhì)：“國也者，必視其國民之數(shù)之多寡、國民之力之強弱為比例。而凡可以為國民之資格者，則必其思想同、風俗同、語言文字同、患難同。其同也，根之于歷史，胎之于風俗，因之于地理，必有一種特別的固結(jié)不可解之精神。蓋必其族同也，夫然后其國可以立，可以固，不然則否?！彼f的“根之于歷史，胎之于風俗，因之于地理”而形成的那種“特別的固結(jié)不可解之精神”，就是立國所必需的民族主義。他特別指出，處于異族統(tǒng)治之下時，能否建立本民族的國家，更與國民是否有民族建國意識密切相關：“國民必自認其建國之天職，自知國之為我有，始能于政治上關心其利害，而別結(jié)同族以建國。不然，則同國者同族可，異族可，我本與國無關系也。”他還說：“今日者，民族膨脹之時代也，內(nèi)力不充，自相離亂，而適以處民族膨脹壓力最盛之時代。是猶覆空杯與水而欲水之不入其中也，其可得歟?其可得歟?”“民族主義者，對外而有界，對內(nèi)而能群者也?！彼磳υ凇皟?nèi)力不充”的情況下“自相離亂”，又將民族主義的功能作明確的內(nèi)外界劃，可見他以民族主義為紐帶團結(jié)全體國民以立國于群竟之世的意圖。

三用暴力推翻清政府的革命主張

蔣百里目睹清廷的腐敗賣國給中華民族帶來的嚴重危機，留意探討“今日中國之亡，其原因果何在，而今日救亡之法，其道當何由”。在《近時二大學說之評論》中，他開篇指出“新民說”和“立憲說”不適于中國的時勢與事實，尤其未能“于中國群治組織上下適當之觀察而得其根本”。他進而提出：“夫覘一國之成敗興亡之大原，則視其智愚賢不肖之位置而已。賢智者在上，愚不肖者在下，群治組織之公例也。由其賢智之程度之高下、人數(shù)之多寡，而國之強弱以判焉。雖然即弱也，但使其組織之順序，果能合乎群治之公例，則未有不可為治。未有不可漸致于強者也。譬之如樹，樹雖小，而枝葉、根本各得其所，未有不生長者也?！比欢谇宄恼误w制下，賢愚之位置完全違背這一“群治組織之公例”，需要根本的救治：“若今日之中國，則枝葉入乎泥土之下，而根乃曝于空氣之中，其位置既全乎倒置，此其所以根本腐敗，而非有空前絕后之手段，不能救也?！边@是他從清朝政治體制中存在的嚴重弊病，得出只有推翻清朝統(tǒng)治才能使中國起死回生、轉(zhuǎn)弱為強的結(jié)論：“是故治今日之中國，更正其貴賤賢愚，為第一階級，其次而后進不肖者使賢、進愚者使智之事，可得而言也，而后立憲議院之制，可得行也?！?/p>

當時的改良派特別是立憲論者，皆為清廷幾紙詔書所惑，熱望清廷懲前毖后，力行新政。對梁啟超改造國民、移易風俗的救亡之方，蔣百里人木三分地指出其不切實際：“若以今日之官吏、政府，任之而不革，而乃欲望民間有所改革，有所興起，無論其無也，即有之，而獨不思彼政府者，固日日以摧傷民氣為第一政策乎?”對于力主效法日本實行憲政的立憲派，他指斥其言論中有“根本的謬誤”，譏責說：“獨不思憲法未成以前之日本，亦猶是今日之中國昏昏在睡夢中乎?當夫慶應之末、明治之初，一二志士前仆后起，相與建革政之功者，此其人為何如人、此其事為何如事乎?豈以庚子以后之數(shù)道上諭，遂可冒之以大政維新乎?先輩未見有西鄉(xiāng)隆盛，而今日之志士乃欲做伊藤博文乎?”當時立憲派反對激烈的排滿革命，主張以和平方式爭取清朝推行憲政，他痛責持此論者“不知今日政府之為何如真相”，并細加剖析：“夫政府今日，其所以寧斷送此四萬萬財產(chǎn)性命于異族者，果何為乎?夫亦日保穩(wěn)其幾只飯碗頭耳。此四萬萬之性命財產(chǎn)，與此幾只飯碗頭相碰，乃以成今日之現(xiàn)勢，其勢之不能兩立，蓋可知也?！苏?，又烏知有所謂和平、所謂激烈乎?若日有一物焉足以倒我之飯碗頭者，必出死力以拒之。拒之有其辭，則日叛逆。叛逆者何?倒飯碗頭者是也，豈有定名哉!……獨不見夫戊戌之變乎?其名則日變法也，而殺之，殺之為其不利于己也。獨不見夫庚子之變乎?其名則日?；室?，而殺之，殺之為其不利于己也。夫變法也，?；室玻M不和平也哉，而拒之若此!今之言立憲，以為我之說較革命造反為和平，而可以此動政府也，其亦知政府眼光中，又烏有所謂立憲、革命者乎?要之，此四萬萬之性命財產(chǎn)不去，則此幾只飯碗頭不保，如真欲救中國而求立憲乎，則政府視之，亦叛逆也?！笨梢?，心有戊戌政變余痛的蔣百里，堅信為維護狹隘種族利益而不顧中華民族存亡的清廷權貴，既不會允許自下而上的改革，也絕不會切實推行憲政改革。

蔣百里還痛數(shù)清朝自甲午戰(zhàn)敗以來賣國媚外的丑惡行徑，指責清廷“割地也，賠款也，礦約也，商約也，路約也，凡茲數(shù)端，無一事不可以使我世世子孫永失其立國之資格，而長為奴隸，永永沉淪萬劫不復者也，而其罪惡之尤大者，尤莫如失信用于國民，使之自生亡國之感”。由此得出“中國之亡，其罪萬不能不歸之于政府”的結(jié)論。因此他一再強調(diào)，要挽救民族危亡，不能指望朝廷變革自強，必須以暴力手段推倒腐敗政府。他評論新民說時鮮明地指出，“必有新政府，而后可得新民”，新民之道不在教育而在革命：“夫變俗之事，亦未始不可期，雖然，有其道也，則有一震撼雷霆之舉，足以使沉睡之腦一震，而耳目能一新是也?！睂Σ荒軗涡旅裰炻毜摹敖裾保χ鞑槐亍敖讨宰孕隆?，而要“思易而置之”，宣稱與其“教之以新多數(shù)積重之民俗”，不如“教之以變少數(shù)短年易變之政府”。他又在指明日本以流血革命換來大政維新后，斷言中國的改革如要仿效日本，勢必遵循同樣的道路：“必先造新政府，然后可以行新制度，斷未有求舊政府，而可立新制度者也。”他還以其卓識對清末社會局勢進行分析，預言立憲必將帶來革命：“以今日小民生計之困難，政府

財政之紊亂。而又種族之戚深入人心，不許人以言論自由則已耳，茍許之，又何能止之?如是而一而二而三，未有不釀大亂者也。是故立憲者，大革命之媒也?！笨梢姡c革命派費盡心思構(gòu)建“滿漢種族沖突革命論”全然不同，蔣百里是由對新民說的評判和對立憲論的批駁入手，雄辯地得出必須用革命手段推翻清朝統(tǒng)治的結(jié)論。

雖然蔣百里在宣傳民族主義時不贊成排滿覆清的民族革命，可是他引進西方近代民族主義，始終注意發(fā)掘其中蘊含的民主精神。例如論述民族建國問題時，他就對其中蘊含的民主政治作了充分肯定。他指出條頓民族能組建“最善之組織體”，即建立起民主政治制度：“彼遂能發(fā)揮其本族之特性，合人民之權以為權，合人民之志之力以為志以為力，彼遂能力戰(zhàn)群族而勝之，使其本族日滋長發(fā)達而未有已?！睂{借專制政治維系的非民族國家，他又總結(jié)出這樣一條規(guī)律：“由分裂而強之統(tǒng)一，由統(tǒng)一而乃用專制，由專制而至于國民皆委棄其國?！弊窋⑽鞣矫褡逯髁x歷史時，他更是認定“與自由有密切之關系”的近代民族主義不是起始于荷蘭獨立，而是根源于法國大革命，并對“民族主義與專制政體不能相容”作了詳細的論證，指出“民權之進一步，即為民族主義，而民權未發(fā)達，則民族主義必不能行”。他把民族建國直接引往建立一個以自由、民主為架構(gòu)的近代民族主權國家，實際上已經(jīng)提出民主革命的命題，其矛頭同樣對準了實行封建專制統(tǒng)治的清王朝。蔣百里1911年先后在奉天和浙江以實際行動支持辛亥革命，以及后來與梁啟超、蔡鍔等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其思想根源就在這里。

四創(chuàng)建國防軍的主張和防御俄、日侵略的國防建設

蔣百里因受甲午戰(zhàn)爭刺激，立志建設國防；赴日留學后，日本盛行的軍國主義又讓他心醉神迷，因此棄文習武，考進成城學校，繼人士官學校第三期步兵科。在成城學習期間，他編譯《軍國民之教育》，詳細介紹日本推行軍人精神教育和實施社會軍事化的做法，多次以“譯者日”的形式，強調(diào)軍人與國民密不可分，提出中國應仿行“全國皆兵主義”。建立武力與國民密切結(jié)合的國防武裝。不久，他更明確提出在中國建立國防軍的主張。他批評用于解決個人生存之爭的私人軍和用于維護君民之治的政府軍，認為“固非用之于國內(nèi)，而用之于國際”的近代軍隊才是真正的軍隊。他指出西方列強正全力建設對外作戰(zhàn)的國防軍，中國則情形相反：“世界各國之養(yǎng)軍人也，其目的向外，中國之養(yǎng)軍人也，其目的向內(nèi)?！睘榇怂岢觥耙攒妵髁x為救中國之方針”，普及軍國民教育，建立用于抵抗侵略的新式國民武裝，從根本上改變“以軍人為政府之私用物”和“以賤丈夫而欲與世界之愛國愛群之國民戰(zhàn)”的落后狀況，挽救中華民族的危亡。

1903年4月，因沙俄拒絕從滿洲撤兵，強占中國東北的野心暴露無遺，留日學生開展了聲勢浩大的拒俄運動。鈕永建提議組織拒俄義勇隊，葉瀾、秦毓鎏等為擴大青年會的影響，決定“借此一題目結(jié)一大團體，以灌輸民族主義”，召集留日學生大會。會議決定成立拒俄義勇隊(旋改名學生軍)，準備回國參加對俄作戰(zhàn)，并推選特派代表回國請愿，要求勿以東北為外人戰(zhàn)場。這一御侮救亡的愛國之舉，卻被誣以“名為拒俄，實則革命”的罪名，遭到清廷和日本當局的嚴厲壓制，“青年會同志乃分向各省同鄉(xiāng)會大倡革命排滿之說，由秦毓鎏起草意見書，發(fā)揮民族主義，痛詆清廷之媚外虐民”。極力反對“內(nèi)力不充，自相離亂”的蔣百里，對留日學生中盛行的“不顧事之成敗，當以復仇為心；不顧外患之如何，當以排滿為業(yè)”的言論，顯然難以贊同，他沒有加入拒俄義勇隊，更未參加以革命排滿為目標的軍國民教育會。鑒于民族危亡的岌岌之勢，他批評新民之說緩不濟急，又責斥據(jù)勢以立言的立憲派與據(jù)理以立言的革命派，說：“夫據(jù)理與據(jù)勢，則兩者各有壁壘、各有戈矛以相抗也，待此種議論爭辯至極點，則我中國已不知何處去了?！奔爸?0月28日俄軍進占奉天省城，外患驟然增劇，他極感亡國之禍迫在眉睫，當即表示要拋開關于新民、立憲與革命的文字之爭，在《近時二大學說之評論》的結(jié)尾寫道：“吾作是，吾未競也，吾之友汗且喘，以走告我曰：俄人占領奉天，而英而德而日而法，乃據(jù)俄人之故策以為請，瓜分之局定矣，而子猶以文字爭，其可已矣夫，其可已矣夫!余聞之，神色雖不動，而其心猶上下顫動其未已也。嗚呼!此數(shù)千年之古國乎，爾終往矣，吾復何言，吾亦將隨爾以往耳?！弊阋娋芏磉\動的挫折，特別是日俄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蔣百里思想發(fā)生極大變化，由鼓吹民族民主革命，轉(zhuǎn)而全力籌劃抵御侵略的國防建設。

蔣百里很早就認識到“中國者，帝國主義之目的物也”，但他心目中的國防對象，具體而言先是俄國。后是日本。他特別提醒國人，俄國雖與西方列強不可同日而語，卻是威脅中國最大的敵人：“若是諸君以為今日之所可慮者，英耳美耳德耳日耳，若俄則向之所謂執(zhí)土地侵略主義者也。且其商、工、政又不如英、美也，且其內(nèi)政又非立憲，而君民之爭又未亡也，況乎日英同盟，則其拒俄之意明矣，故俄欲蠶食東方，而英、日扼之，吾姑利用其猜忌之心，偷一日之安焉可也。嗚呼!天下之鈍且愚，未有如中國人之外交眼光者也；天下之淺且薄，未有如中國人之外交智識者也。嗚呼!吾知可薩克之殖民地，將包山東、直隸而有之，而黑龍江、黃河之水將全赤，而我國民且將望北九叩首以大呼順民也?！闭驗閷Χ韲那秩A野心洞若觀火，他撰譯了《俄羅斯之東亞新政策》等文章，透視俄羅斯人種之性質(zhì)，分析俄國外交手段之特點，評述其侵略政策之演變，揭露其吞并滿洲、侵占華北的侵略野心和行動方略，籌劃抵御俄國的國防方案。例如，英國記者赫威克在《俄人之性質(zhì)》中，預言“支那之滿洲、蒙古、西藏必為俄人所得”，“吾恐不待今世紀之終，而俄人之勢力，必直控東亞大陸而為其主人翁矣”，蔣百里讀后怵然心驚，鑒于清廷當權派的一味親俄，他特意翻譯全文，并加上一大段“譯者日”，其中說：“吾熟聞之矣，‘知己知彼。嗚呼，何吾中國人乃并此而忘之也!吾又熟聞之矣，‘天下之大患在俄。嗚呼，何乃并此言而又忘之也”他還分析甲午戰(zhàn)爭以來日俄之間從劍拔弩張到握手交歡的變化，指出：“以日人之經(jīng)濟力薄弱，茍欲與俄戰(zhàn)，則不得不并全力以從事于軍備而傾注于北，然西歐之勢力滔滔貫人于支那南部者，必將日益盛，而日人將無容足之地矣，然則日俄之勝負未可決，而南方之利必坐失，可預知也。日人今日之侵略政策不出兩途，曰南進、日北進，然北進則強俄橫其頭，南進則病夫當其下，若之何不移其難而從事于易也?”這一分析主要基于俄強日弱的判斷，但他高估了俄國外表之強大及其外交之陰險，低估了日本的實力與其侵占東三省的野心，因此他關于日本必南進而不北進的預言，很快就被日俄戰(zhàn)爭所否定(不過30年代日本面對強大的蘇俄時，果然南進而不敢北進)。他大受震動，從此將日本視作中國國防的最大敵人。

東北為日、俄相爭之地，是中國的第一線國防區(qū)域。蔣百里1906年學成歸國后，浙江巡撫張曾敭請他留鄉(xiāng)練兵，他卻應東三省總督趙爾巽之約，去東北督練新軍，試圖將其籌建國防的志愿先在東北付諸現(xiàn)實。但由于舊軍排擠，他任職三月即轉(zhuǎn)赴德國繼續(xù)深造。1910年留德歸來后，他先是供職于清廷禁衛(wèi)軍訓練大臣良弼，深為倚重，不久趙爾巽奏調(diào)他仍回東三省練兵，他毅然赴任，繼續(xù)其未竟之業(yè)，“百里到東北后的第一課，就是建立東北第一線國防，這是他生平最快意的工作，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在趙爾巽的大力支持下，他制定出東北國防建設的諸多方案，親自主持防日的諸項舉措，另把與其僅一面之交而有志國防建設的李小川請調(diào)來奉天，籌備防俄國防事宜。后來有人以為蔣百里這樣做，是因為“他對日本軍事和其對中國侵略的野心了如指掌，但對俄國尚欠充分的認識”。這種誤解是由于未見及上述蔣百里刊于《浙江潮》上有關俄國研究的文章，也未注意到日俄戰(zhàn)爭前后蔣百里國防防御對象的轉(zhuǎn)移。事實上。自這場戰(zhàn)爭后直到30年代，在蔣百里的國防設想中，日本已經(jīng)取代俄國成為對中國最有威脅的假想敵。因此，他深入研究中外軍事理論和國防問題，逐步構(gòu)建起以抵御日本侵略為首要目標、以“國防經(jīng)濟學”和“國家總動員”為主要內(nèi)容的“全體性國防”理論，最終為中國的國防建設和抗日戰(zhàn)爭做出了杰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