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眼睛

張羊羊

一

在阿爾卑斯山脈綿延而下普羅旺斯地區(qū)一片無邊的荒原上:他帶了只口袋在大地上尋找完美的橡樹、山毛櫸、樺樹……的種子,顯然,他敏感的眼睛已和它們內(nèi)部明亮的眼睛達(dá)成了一次交談!幾乎由不斷彎腰這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謙卑動作完成了“以一己之力拯救一片荒原,使之變成一片生機勃勃的樂土”的壯舉的弧線——1947年安詳?shù)卦诎嗉{安養(yǎng)老院去世的牧羊人布菲耶,享年89歲。安詳離世,大抵是因為在世時有著問心無愧的神圣的宗教情懷。旅行者吉奧諾說他是一位播種希望和歡樂的老人,用無私完成了一件神一樣的偉業(yè)……

我做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一個收集種子的夢……當(dāng)陽光透過八樓的紗窗照在我臉上和這本淺綠色小書的封面時,我們仿佛看見了彼此臉上溫暖的笑意。我已經(jīng)整個冬天沒有離開城市,看了一整個冬天毫無生機的偌大廣場:枯黃的草坪,一株株不耐寒的鐵樹被稻草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極被高度灼傷的病人。這番景象常給我一種錯覺:田野和稻草人。而這種錯覺在數(shù)年前這里原本是耕地的時候,它就是真實的了。

稍前的一個時段,我曾愉悅地穿行在皖南大地上,那里秋收后的痕跡看起來那么嶄新,我的眼前閃過雪亮鐮刀飛舞的輕快節(jié)奏。農(nóng)家煙囪簡單的曲線,緩緩升起的溫暖炊煙,家禽紳士般在悠閑地散步,隔著車窗玻璃我分明還能聞到糧食的香甜氣味。在廣闊的田野中間,豎著一塊高大的牌子,雖然這巨大的金屬破壞了一片田野的美,但我樂意接受它書寫里凝聚的力量:保護耕地,我們別無選擇。這十個普通的方塊字緊挨在一起,有著誓死不離的堅定,以一種經(jīng)過沉思后的羅列秩序,暗涌著驚心動魄的吶喊。

慵懶不妨說是一種臃腫的懶,它讓我失去了之前生活必要的營養(yǎng)補充:下弦月、啟明星、田野、樹林、落日,我一天可以相互親近的部分。我把這些替換成一些盆栽的植物,遍布在屋子的角落,如此我才能感受活著的氣息。整個冬天,我的餐桌擺放著不同種類的水果,我很少吃它們,等它們變色了、干癟了,我又重新買回一些替換它們。這是我一個人的版圖,比如嫩黃的香梨,它來自新疆庫爾勒;比如橙紅的臍橙,它來自贛南……我喜歡這些顏色并想象著它們故鄉(xiāng)的繁茂,每天看看它們,我的內(nèi)心生活仿佛還曾富有。我還喜歡買回各種蜂蜜,紫云英、槐花、椴樹……我分別不出味道的好壞,這些味道被鮮美的甜淹沒掉了,所以我不是一個適合品嘗蜂蜜的人,我只是想像我是一個放蜂人,正帶著我的蜜蜂去各個地方看各種美麗的花朵。

偶然向窗外探一下頭,才驚覺樓下一小塊裸露的泥土上,菜花開了。一個婦人正站在那里,她挽一個小籃子,時不時彎腰,從泥土里尋找她需要的東西:薺菜。已經(jīng)是春天!整個冬天我都沒有發(fā)覺自己是多么的遲鈍。手頭捧著蕾切爾·卡遜的書,《寂靜的春天》,時光流經(jīng)了她當(dāng)初的預(yù)言年代,逐漸應(yīng)驗為事實。我的想法很多,此刻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收集各種各樣的種子,只要春天準(zhǔn)時來臨,我就能擁有自己的花草,那些在荒蕪邊徘徊的人是多么羨慕我這個富翁。

我的眼睛就像在爬樓梯般閱讀著這座城市,密密麻麻的房子一幢高過一幢。原本一座村莊里,最高的是樹,現(xiàn)在它們最矮了。它們彼此都不認(rèn)識,像我一樣,一個沒有鄰居的人,從各個地方搬遷過來,過著不屬于自己的生活。

而這段日子我一直在尋找一只鳥,這段日子我也一直感激這只鳥。在我整理書稿《庭院》的二十余天里,也就是大致從春分之后的幾天起一直到谷雨這天,這只鳥非常奇怪又準(zhǔn)時地在凌晨三點四十分左右開始了她的獨唱。她的聲音清脆,婉轉(zhuǎn),多節(jié)拍,在我所聽見的鳥類的聲音里完全是個異類,我總在猜想這究竟是一只什么樣的鳥,在異常嘈雜的城市里如此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情?她基本上堅持著獨唱到四點二十五分左右的習(xí)慣,然后在群鳥紛紛歌唱時悄然隱退。每天,我輕輕打開窗戶,循著聲音的方向試圖尋找到她,可以確定,她就在離我不到100米的地方,也許她看到了我的眼睛并從我的眼睛里猜測到了我的想法,她嫣然一笑繼續(xù)歌唱。而我,再輕輕關(guān)上窗戶,像她練習(xí)歌唱般繼續(xù)撫摸時而寧靜時而洶涌的文字。我們都已明白,這座城市彼此都不曾孤單。

二

在新西蘭度假的朋友發(fā)來幾張風(fēng)光照,畫面上的天空和湖水是藍(lán)得你都想感動得流淚的那種,那里草木蔥郁,房舍不需要電梯,你敢想像嗎?小池塘里成群悠然自得的野鴨,與人們安然相處。她說,這里的人平均擁有十只羊和五頭牛。這個數(shù)據(jù)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充滿期待的幸福指數(shù)。我笑笑,江南的牛沒活干了。

在我居住的城市,“牛頭館”的美食店一窩蜂地開了出來。我去過一次,看見朋友用刀叉從比我頭顱大兩三倍的牛頭里搗出鴨蛋大小的黑褐色球體,沾上胡椒粉、辣醬、醬油等調(diào)料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啃食起來。什么?牛眼睛。這也能吃?好吃。對話的間隙他腮幫鼓來鼓去微笑著咽了下去,我一陣翻胃?！笆^衰老的母牛過江/犄角被麻繩/拴在車廂上……呵,快到岸了/那憨厚的十頭母牛的眼睛/那望著江水翻滾的/十頭母牛的眼睛會去哪里?”(楊鍵《母羊與母?！?,這就是給楊鍵的答案。

牛是令我尊敬的動物。我老是想一個問題,動物之間的征服與被征服一般存在兩種基本的現(xiàn)狀:一是兩者個體大小的差距;二是個體本性的善惡。如果一個個體結(jié)合了“大”與“惡”,一般說來總是強于結(jié)合“小”與“善”的個體的。當(dāng)然本性于此中似乎更起了決定性的因素。比如牛與羊,兩種動物在很多情況下總并列為一個固定名詞的形式出現(xiàn),它們的個體有著明顯的差距,但我從沒有見過牛羊會因為草這種食物引起紛爭而殘殺的。我看見過它們的眼睛,仿佛能夠倒映出藍(lán)天碧水,清澈見底。

提到牛我無比喜愛一個“牧”字。牧字在甲骨上的形體,像人手持樹枝趕牛之狀。我當(dāng)然不是喜歡人持著工具對它頤指氣使的征服之態(tài),我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的是那一連串滿含溫馨之景的詞語:牧童、牧歌、牧野……一乖巧伶俐的孩童側(cè)坐牛背,手握橫笛,笛聲悠揚,夕陽里徐徐而歸。牛兒嘴里還在嚼拌著青草,它馱著一起玩的老伙計像父親馱著自己的孩子。每每從畫面和文字里注視這幅情景時,我常為這一幕在我孩童時代的缺席感到深深的遺憾,其間的原因應(yīng)該與我在《驢》一文中所寫大致一樣“可能是出生年月和蘇南農(nóng)耕文明進程的緣故”,如此,我和牛也注定是陌生的。

事實是牛和人兩者之間個體孰大孰小一目了然,那么征服與被征服只能是由本性的善惡取決了。對于人性的善惡我不想辯解,但我知道我的祖先經(jīng)歷過茹毛飲血的年代這是肯定的,博物館里那些粗糙工具見證了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那些堅硬、鋒利的物體不會僅僅用來針對草木,而牛連食肉類動物在捕捉、啃咬動物時需要用的門齒和犬齒都沒有。盡管草也是一種生命,可對我而言一種生命在消耗另一種生命時不見血光要容易承受得多。植物有根、有種子,可以枯榮,動物生命的結(jié)束意味著灰飛湮滅。

當(dāng)然牛之所以被征服同樣是它的眼睛開了個莫大的玩笑。小時候一只鵝可以兇猛地追逐我,是鵝眼睛的瞳孔過濾后得到的是一個縮小了的圖象,我變成了個小不點;牛眼睛的結(jié)構(gòu)卻與鵝相反,它把個體小的人類放大了。

對于牛,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想想以草為生、數(shù)千年來面向黃土背朝天地為我的祖輩日曬雨淋,鞠躬盡瘁,可以說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我自出生方有機會擁有滿滿的糧食與愛。我可以向一頭牛跪拜。但牛的歸屬又能怎樣?詩人楊鍵也找到了答案“在老祠堂邊,人們煮著一顆大牛頭。老祠堂里只剩一棵銀杏樹了,大牛頭笑著,在火上笑著。因為它的血沿著家鄉(xiāng)的小河,流向長江,化作了江水。你們相吻的嘴唇啊,好像遠(yuǎn)古的炊煙……”(《老祠堂》)。

三

被牛走過千遍萬遍的土地還在,被牛深情注視過的土地還在,我看見了一雙雙被泥土哺育的眼睛。十年里,城市到鄉(xiāng)村或者鄉(xiāng)村到城市一個小時的路程變成了四十分鐘、半個小時、二十分鐘……每每寫到“大地”這個詞語,我的眼前首先浮現(xiàn)出一個村落:人口、姓氏、耕地、作物……繁衍生息里人們運用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智慧;而后我想起鐘表框架里的城市:把鋪展在鄉(xiāng)村的寬闊元素聚攏、折疊起來,把土地內(nèi)部的歷史抽空,膚淺地堆積到地表之上。

想起一個陌生人,我是說一眼可以看出是從城市回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拉了我一下,他說你看,我順著他的手穿過車窗看見一片田野。我不明白他拉我看這片田野的用意,他說那戶人家肯定打錯農(nóng)藥了。我再仔細(xì)看了看,也就是看他手指更確定的地方,是一片顏色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田地:秧苗泛黃。我轉(zhuǎn)過臉看他的眼睛,那里盛滿惋惜與指責(zé),一個農(nóng)民對另一個經(jīng)驗不足的未謀面的農(nóng)民的批評。他一個勁地嘆息,最后塞進我耳朵一句:我本有五畝地的,被征得只剩下一畝多了,可再怎么樣也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啊!

我現(xiàn)在工作的地方五年前是一大片耕田,城市的半腰處我推開窗戶,再也聞不到稻穗之香,空氣里充斥著噪音和汽油味。

我的辦公桌上時常放著一袋早餐忘記喝的牛奶,待第二天上班已經(jīng)灑滿大半個裸露的桌面,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蒸發(fā),它變成厚厚的粘乎乎的一層,我得換三次清水才能擦干凈。一次兩次我只是對牛奶廠家的外包裝質(zhì)量的疏忽發(fā)發(fā)牢騷,連續(xù)幾天下來才感覺有些蹊蹺,這個屋子里有動物出沒。什么動物呢?當(dāng)它從我腳邊穿過時,我受驚地跳了起來。

其實我并不怕老鼠,只是老鼠冷不防地碰觸你身體時你總會不太舒服,老鼠本身就是令人膩心的動物。我有些奇怪的是這幢嶄新的大樓哪里來的老鼠,光天化日下居然在辦公室如此肆無忌憚?是的,這里以前是一片耕田,老鼠總是與糧食有著不可切割的關(guān)系,這里突然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一大片一大片的耕田迅速變成了一座無處遮掩的城市,老鼠們似乎還沒來得及搬家,而我想得更多的是這些老鼠算得上是愛故鄉(xiāng)的人,東躲西藏也要在故鄉(xiāng)活下去。

我和同事多次發(fā)現(xiàn)老鼠躥來躥去就放下手中的活試圖把它(或它們,我們辯不清今日看到的老鼠是不是昨日看到的那只)趕出去,我們不怕老鼠,但我們要從櫥、柜、桌、紙箱……中找到老鼠要費太大的勁,找不著也就算了,心想明天再說吧。

終于抓住這只老鼠是某天我們一直加班到午夜,從上午九點到晚上十二點一直有人在辦公室,老鼠興許餓極了,出沒在眼皮底下。它這次選擇的路徑不對,被眼疾手快的同事直逼門口并一腳踩住,他讓我拿個拖把給他,之后用拖把柄對著它的腦袋猛戳了幾下,老鼠躺在地板上一個勁地抽搐,它瞪著一雙滾圓滾圓的小眼睛。此刻我還沒覺察到憐憫之心,盡管我的初衷只想把它趕出這道門。

貪玩的同事不知從哪搞來一把電烙鐵,通上電源,我不知道通上電源的電烙鐵會達(dá)到多高的溫度,能夠融化金屬錫的溫度最起碼高于沸水,沸水濺到皮膚上會有什么感覺?拿電烙鐵的溫度去碰觸老鼠的皮膚又有什么感覺?老鼠的四肢一蹬一蹬的,同事還在玩,把它的尾巴幾乎燙下了表皮,還惡狠狠地插進它的肚皮,我的心不住地打顫,不住地瞥過頭,我阻止他繼續(xù)這種惡心的行為。他在笑,老鼠早已不再動彈,我厲聲地喚他把它扔出去。我看見老鼠至死沒有閉上的滾圓滾圓的眼睛。它死于饑餓,死于人類對它故鄉(xiāng)的侵略。我是討厭老鼠的人,但那天我時不時地把“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默念了不下十遍。

四

“為革命,保護視力,預(yù)防近視,眼保健操現(xiàn)在開始”,老實說那時候這短短一句我一直沒能聽清楚全部,也根本沒有把“保護視力”與“為革命”聯(lián)系起來。一個大概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的童音配以時代特色的輕快音樂構(gòu)成了《眼保健操》這段八十年代的經(jīng)典旋律。早晨,中午,像晨讀和練毛筆字一樣,我們在《眼保健操》這門功課的節(jié)奏下,用頑皮、來不及洗的雙手胡亂地刮著臉上各部位,夸張的移位動作,操做完了眼睛和鼻子都揉紅了,還要在動作的縫隙里偷看老師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認(rèn)真”或“不專心”。謝謝《眼保健操》錯誤環(huán)節(jié)的“蹂躪”,我們都戴上了一副眼鏡,還能看清楚這個世界的表象。

我第一次客觀地認(rèn)識自己的眼睛是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那是一個三面環(huán)水的湖島,我們喝酒,聊天,看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一個朋友的孩子用手中的相機抓拍了許多令我們驚訝的表情。這個孩子還完成了偉大的創(chuàng)舉:他用數(shù)碼相機放大每幅畫面、每張臉,放大,再放大,直到相機屏幕上只剩下一只眼睛,看不見眉毛,甚至給人咋一驚的感覺。他讓我分別猜哪只眼睛屬于哪個人。我蒙對了一兩次,我甚至沒猜對自己的那只眼睛。他哈哈一笑,把它縮小,再縮小,還原被眼鏡包圍著的眼睛的真相。他說我的眼睛最好看,我說為什么這么說?孩子不說話,也許他只是感覺到我的眼睛在所有眼睛中最接近于他的眼睛,他說不出來原因。朋友說我的眼睛有點花。我說花是不是色的意思。她說花就是迷離,我問迷離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說,迷離就是可以讓女人不斷地假想……但孩子放大我的眼睛后,它再也縮不回來了,我記住了它的丑陋,在經(jīng)過三十年的滌蕩后,眼藥水也洗不去其間的塵埃了,它再也沒有我想像的那么清澈。

就是我的這雙眼睛曾與以下三種眼睛有過深刻的對視:

地點一:江蘇常州。一位鄉(xiāng)下大嬸在黃昏時分送來只灰褐色的草鴨子,翅膀交叉、腳掌并攏被粗糙的草繩綁得緊緊的。如果早一點送來,它可能已睡在一只熱氣騰騰的砂鍋里了。晚餐的時候我瞅了它幾眼,每次目光對視后,心里怪不舒服的。那個晚上我在書房里心神不定地翻書,想著一雙說不出味道來的眼睛,最后還是去廚房看了看那只躺在砧板和菜刀下的鴨子,它渾然不知自己的命運。我找不到一丁點適合喂它的食物,安慰它最后這個饑腸轆轆的夜晚,在明天,父親將用刀刃往它脖子上一抹,血就像劍一樣射了出去。它沒有第二種命運,因為我不至于善良到把它放走。那個晚上我做了件傻事,我也理解不了自己的行為,我用雙手握住它的脖子,迅速扭過90度,沒有聽見什么骨頭的斷裂聲,沒有聽見它的一絲哀鳴,在我的手里,它的脖子耷拉了下來,瞪著一雙滾圓滾圓的眼睛。我突然號啕大哭。那年,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沒什么吃鴨子的欲望了。

地點二:2007年第8期的《散文》雜志。叢樺在《一個人的食譜》里講他(她)一個嫁作韓人婦的朋友在懷念中國的烤雞頭時,饒有興致地描述“每次吃烤雞頭的時候我都是全神貫注,先是撕下雞頭皮,小心地揭開雞頭的腦殼,拆下每一顆雞頭骨放在嘴里咀嚼吞咽,然后把白的晶瑩的雞腦完整取出,并不急于放在嘴里,像是欣賞藝術(shù)品似的看幾秒鐘才放進嘴里,慢慢咀嚼不舍得咽下,然后吃掉雞冠,撕下雞眼皮,雞眼我是不吃的。所以整個雞頭吃下來,我桌前只留下兩只雞眼睛”。一次吃雞頭的優(yōu)雅過程,不緊不慢,她是在欣賞藝術(shù)品,我則是在欣賞她吃雞頭的藝術(shù)。她說“而對于這兩只眼睛究竟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我并不在意”,我有個答案,她應(yīng)該先把眼睛閉起來,想像一下這雙眼睛,如果她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或者在鄉(xiāng)村住過一個晚上,她可以知道,這雙眼睛看見了比我們所看見的要早得多的早晨。

地點三:青藏高原。你覺得眼皮重要嗎?你想像過一雙沒有眼皮修飾的眼睛嗎?我必須向你描述這樣一雙眼睛,我是從保護藏羚羊的志愿者記錄式的文字里與這雙眼睛對視的,不知道你是否能通過我文字的敘述來對一雙眼睛進行特殊的感知,從我打折的復(fù)述中感受到這樣一雙眼睛帶給你的震撼:成百只被剝了皮的藏羚羊的尸體赤裸裸地躺在草地上……突然,有一只羊從死羊堆中騰空而起,沖著我們的車就飛奔過來。它渾身上下已經(jīng)沒有皮了,偷獵分子的槍聲只是震暈了它。也就是說,它是被活活剝皮的。我看見它的眼神,很驚恐。但是它已經(jīng)沒有眼皮了,想閉一下眼睛都是不可能的……我想,這雙眼睛在今時還可以用,回到古時也同樣,數(shù)十年如一日為美食而奔波的袁枚在《隨園食單》的“羊頭單”里提到一種精細(xì)活:將眼睛切成兩塊,去黑皮,眼珠不用,切成碎丁。

“任何長眼睛的東西都不吃”,說這句話的人名字叫葦岸,一個我所尊敬的散文家,素食主義的倡導(dǎo)者,直至患肝癌才改變飲食結(jié)構(gòu)開始吃肉,他的這一選擇是因為想補充體力寫完精心準(zhǔn)備的《二十四節(jié)氣》,他吃排骨的時候我想他更把它當(dāng)作一種藥而不是美味。葦岸在臨終的幾句話里交待,最大的懊悔是沒有將素食主義貫徹到底?！拔矣X得這是我個人在信念上的一種墮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這話聽來有點悲壯,但在閉上眼之前,他的眼睛始終深情地?fù)崦蟮?為愛而生。

而我至此再次想起那位安詳離世的牧羊人布菲耶,他尋找種子的眼睛,那眼睛里閃爍的柔善的光芒。我緊閉一下眼睛,兩顆熱淚緩緩而落:在這人性的荒原上,一萬個布菲耶也來不及播種綠和希望,來不及拯救了。

責(zé)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