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釀

李王婷

又是九月，淡黃色的花瓣飄落，靜靜地躺在還有一些泥濘的土地上，像是害怕驚動了這空氣，只留下了一抹擬有似無的花香。

啊，九月的，我的桂花，父親的桂花。

我從不否認世界萬物都有各自的法則，所謂舍得，有得必有失，能舍才會得。不知與桂樹一起生活了半輩子的父親可是這樣想的。自記事起，故鄉(xiāng)的那小院就有桂樹的身影，而父親常倚在那樹下，快活地抽一口煙，然后把我抱起來，給我講故事。

那時總是盼著九月，因為九月，有桂花釀。

父親說做桂花釀是很有講究的，所以從不讓我進入釀房。我常常呆在廚房翹首期盼的時候，就會看到父親端著一碗桂花釀走過來，摸著我的頭笑嘻嘻地說：“小鬼，再不收拾就沒你的份兒。”然后就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倚著桂樹坐著。很多時候，竟一個人睡著了。

十歲的時候，父親望著很久沒有人住的房間，終于答應(yīng)教我制作桂花釀?？墒菬o論我如何努力，做出的桂花釀始終無法與記憶中父親做的味道相吻合。我的桂花釀總有一點苦味，盡管我用的材料全都是甜的。我也偷看過父親在釀房中忙碌——我的制作程序完全沒有錯誤。

那年九月回鄉(xiāng)又見到了父親。他讓我在他身邊坐下，就那樣倚著桂樹，看著天空，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許多?！霸苾海彼f，“制作花釀不能只一味地模仿。我反復(fù)地讓你細看我做花釀，你卻每次都漏掉最后一步。知道嗎，花釀完成以后，要把辛苦采集調(diào)和的，看起來最甜的花蜜去掉一大部分。只要留一點點就可以了。云兒，甜到盡頭就是苫了?！?/p>

甜到盡頭就是苦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句話。

制作過花釀的人都知道，花釀本身就是以花蜜為基本、不斷向其中添加配料的過程，一般都帶點苦味，唯獨父親的花釀總是清甜的。我曾問過父親為什么不在開頭就只添加一小部分，而父親只是搖頭：“一開始就淡了，何來后面的香醇呢?”

我終于明白為何父親會做好花釀后一個人拿著碗對著桂樹喃喃自語了。這一次，我聽見父親對我說：“把花釀分一點給老朋友吧，你看，他也老了呢?！边@一次，我看見父親把那些花蜜撤到桂樹根部的土地上?！白屗矚w根吧?！备赣H說的時候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只是，他再沒做過桂花釀。

父親說，甜到盡頭就是苦了，所以做人不能太貪婪，總是一味地索取而不懂得付出。父親說，年輕的時候太孤單了，所以每次做好花釀都會把最甜的那部分倒進土地里，那時候只是想，伙計，嘗嘗我的花釀吧，有你的味道呢。只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花釀更加清醇了。

父親說，做人就要學(xué)會舍得，把你的所得送給你心里的那個世界吧。就像這花釀一樣，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其他的，送給給你輝煌的那個人，不要吝嗇。

父親還說，有舍必有得，所以才期待來年桂花滿樹的景象。

九月的桂花一如既往地飄著。父親說，無論得失，人都不能忘本。說時，漫天的花香又撲鼻而來。

靜靜地站在桂樹前，我看到父親滿足地微笑著，像個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