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樂
我看過一個非名家的根雕展。那些根雕都不大,有著各種各樣的形狀。有的被修飾成人的形象,有的被裝扮成獸的模樣,或司空見慣,或離奇抽象。那些根雕被收拾得干干凈凈,表面還做了些處理,并且被放置在一些精美的器具中,使之完全隔絕了與泥土的聯(lián)系。毫無疑問,它們是用樹根做成的,但樹根在這里只是一種材料,一種藝術(shù)的材料,就像語言之于文學(xué),泥土之于陶瓷,顏料紙張之于圖畫。因而,從樹根到根雕,已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它已從一種形而下的物質(zhì)上升為一種形而上的意識或精神。
我卻依然喜歡樹根那種默默生長于地下、與泥土廝守一生、平時卻不為人所見的形象。曾和父親刨過一個樹根,那棵樹并不粗大,露在地表上的根部直徑只有二十公分,但刨下去,卻發(fā)現(xiàn)它在地下盤根錯節(jié),眾多的根須肆意地伸向四面八方。父親說,一棵樹的樹冠有多大,它的樹根便會伸多遠(yuǎn)。那次我們費了很長時間才將那個樹根刨出來,父親后來用它做成幾塊砧板。用樹根做的砧板沾水不裂,十分結(jié)實。父親說,那些樹根,有著極其堅韌的質(zhì)地,用斧子砍起來也是很費力的。如今想起來,我的手似乎還有那種斧子觸動樹根時悠悠的彈性感。
與恣肆張揚的樹冠相比,樹根從來都是不喜張揚、默默無聞的。它們與大地緊密相連,與泥土朝夕相守。它們從不計較環(huán)境的惡劣和土地的貧瘠。它們自愿舍棄了向上發(fā)展的風(fēng)光和炫目的前途,將那些嶄露頭角引人贊美的機會完全讓給了地面上的樹干和樹冠,自己則一直向下,再向下,為了樹木整體的完美,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無畏,深入到泥土中,深入到黑暗中,將大地的水分和營養(yǎng)毫無保留地源源不斷地輸送給樹干和樹冠。
我們對于樹的理解總是停留在我們目光所見的部分。我們贊美樹冠的蔥蘢,贊美樹干的偉岸,贊美樹葉的美色,贊美林木的茂盛,我們總是將過多的贊美之詞獻(xiàn)給了能夠直接吸引我們目光的部分,而很少去關(guān)注那些隱藏在大地深處歲月深處的事物。其實,大美無言,在我們所見到的那些美好事物的背后,都一定會有另一種風(fēng)格的美存在著,它們在不為人所見的地方默默地支撐著那種表象的美。
閑暇時,我久久地注視著書房外的那棵樹。目光沿著樹的枝干深入到地表之下的泥土中。我知道,泥土中樹根的形象并不漂亮,卻絕對很美。它的美是那些根雕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根雕或許也有一種美,但這種美卻不屬于樹根。樹根從脫離大地的那一刻起就不是真正的樹根了,而只能稱作一種木材。它可以用來做根雕反映藝術(shù)家的思想,也可以用來做砧板折射刀的鋒芒,甚至用來當(dāng)柴燒表現(xiàn)火的熾熱,卻與樹的形象無關(guān)。樹根的美是與土地緊密相連的,它的美是一種深層的美,是一種內(nèi)在的美,是一種只有用心去體會才能感悟到的美。它深入到大地之中,作為樹的一部分而存在著生長著。有它在,樹的形象才是完整的;有它在,樹木才不至于單薄而蒼白;有它在,樹木才真正有了思想有了風(fēng)骨。樹因它的存在而美得持久動人,樹因它的存在而美得內(nèi)涵豐富。
(責(zé)任編輯賈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