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文
她并不是我們的親娭毑,可在我們兄妹三個看來,她就是我們的親娭毑。她死的時候,叔叔伯伯把電話從鄉(xiāng)下打到北京給爹和娘報了信,也就給我報了信。我的臠心仿佛被一根細(xì)線狠狠地扯了一下,疼痛蕩漾至全身。這次還鄉(xiāng),娘反復(fù)地說,一定要去看看她,給她磕個頭,給她上炷香。
現(xiàn)在,我就在她的墳頭。草兒們不用我操心,很茂盛地簇?fù)碓趬炆?時令雖是秋天,它們只是顏色呈現(xiàn)衰退,熱鬧的勢頭依然讓人欣慰。我去看我們家的第二塊地時,正好經(jīng)過這一大片村子里公用的墳地。我剛才問過了挑牛糞的叔叔,他指給我娭毑的墳。
娭毑的墳?zāi)敲垂聠?在整片墳地的最邊緣。村子里越來越擁擠,房屋越來越多,墳頭也越來越多。墳地中間已經(jīng)沒有空隙,娭毑,如村子里所有后來者,安在陰間的這個家越來越偏離她(他)們的家族。如我所知的,她的妯娌(我的親娭毑),和她的公公(我的曾祖父),還有她的小叔子(我的祖父),以及她的丈夫(我的叔伯祖父),都在墳地的中心,一聲吆喝,就可團(tuán)團(tuán)圍坐,談天或者說地。是她活得久了,才獲得這孤單?還是她厭倦那喧鬧,才等待這孤單?
秋風(fēng)散漫地吹過田野,我似乎看見很遠(yuǎn)的遠(yuǎn)處秋風(fēng)的影子。秋風(fēng)的影子就是我娭毑的影子那個模樣,有著曠遠(yuǎn)的荒涼,和亙古的憂愁。
叔叔伯伯給我們報信的時候,娭毑已經(jīng)躺在了棺里。他們說,娭毑落氣之前,一直叫著我的乳名,叫了許多遍。事后我知道,張念軍、張利軍和張勇軍三兄弟對此耿耿于懷,甚至出殯時不愿意給娭毑下跪。三兄弟是娭毑的親孫子,張正春的三個兒子。后來知道三兄弟如此治氣,我的臠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她至死牽掛著的,偏偏不能為她白孝三尺。
娭毑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張正春,大兒媳飛嬸嬸(本名不得而知),后又育得三個兒子,就是那三個因?yàn)槲叶蛫謿仓螝獾膹埬钴?、張利軍和張勇軍。二兒子張正?五十娶妻,我昨日已見過其妻,卻不知其名,帶來一雙兒女,兒子十歲,女兒八歲;他兒子去年夏天水邊玩耍時跌落池塘,如今只有一女。三兒子張建平,三十五歲上娶得四川女子小易嬸嬸,并育有三女,紅桃、臘梅和冬娥。冬娥兩歲的時候,小易嬸嬸先天性心臟病突發(fā),不治而亡。大女兒遠(yuǎn)嫁,小女兒在本村。
娭毑死過好幾回了。我娘去北京之前就見證了三回,娘說,每回都剩一口氣了,棺材、白孝、冥錢,甚至做道場的先生、辦酒席的督管(主持)都請好了,可她吃點(diǎn)“補(bǔ)腦汁”之類的營養(yǎng)品就又活過來了。娘說,娭毑這輩子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娘后悔不該那么早隨我去北京,娘說她要在家,娭毑一定還能活過來。得知娭毑死去的消息,娘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久未復(fù)發(fā)的冠心病差點(diǎn)要了娘的命。娘說是娭毑在喊她,在等她,娘不說娭毑在怨她,娘認(rèn)為娭毑是不曉得怨恨的。
娘和娭毑的這種感情旁人很難理解。李孝貞就當(dāng)面譏諷娘:她有兩個媳婦(那時張正其還未娶)呢,你操的么子心?李孝貞是看見我娘捧著一碗雞肉送給娭毑時說的這句話。逢上年節(jié),娘做了好菜,要么讓我們兄妹去把娭毑請到家里來,要么各樣撥一些自己端一碗送到娭毑家。想起來,我們那時候也是不懂事的,對于娘的吩咐,常常陽奉陰違,田間地里玩一會,回來和娘說,娭毑吃過了,或者說,娭毑不在家。一年之中難得有幾回見到葷腥,我們對于娘命令的抵制,無非是想自己能夠多吃兩筷子。
我跪下,跪在那些漸漸枯黃的草上邊,覺得柔軟而博大。三炷香已經(jīng)燃至半途,青煙繚繞之中,我窺見娭毑瘦而小的身體,窺見她滿面皺紋的臉。
娭毑算得上高壽,八十五歲,無疾而終,可稱“喜喪”。娭毑這一生,見過那么多人的死,黑發(fā)時送過白發(fā),白發(fā)時送過黑發(fā)(兒子輩的,比如小易嬸嬸;孫子輩的,比如張正其的妻子帶過來的兒子),對于死,只怕早就向往著了;對于生,只怕早就厭倦著了。小的時候,常見飛嬸嬸在娭毑家的大門前跳腳拍手,嘴角白沫橫飛,都叫她“飛瘋子”,我卻不知她是真瘋子還是假瘋子。
爹、娘常和我們兄妹三個描述兩個畫面,說得多,就刻進(jìn)了腦子里,仿佛是我們自己的記憶。爹的那個是這樣的:九個月的我,光屁股站在枷欄(類似于學(xué)步車的一種育兒工具)里,黃澄澄的巴巴糊了滿身,看見爹,雙手急搖亂擺,把屎巴巴涂了爹一身。爹那時帶著全村的勞力參加鄉(xiāng)里修大寨河的工程,半個月回家一次,見了我,也顧不得我滿身的屎巴巴,抱起來先用胡子扎我的臉。這個畫面的背景,是娭毑家的禾場,爹回時,娭毑正在堂屋里給比我大一歲的張念軍洗澡。
娘講的那個讓人至今害怕:我六歲,妹妹四歲,弟弟兩歲。我領(lǐng)著妹妹和弟弟,移開娭毑特意橫在堂屋口的門板,從娭毑家里悄悄溜走,回到自己家里,把弟弟放到床上,然后牽著妹妹去地里找爹找娘。娭毑不見了我們,尋到我們家,看見弟弟正坐在我們家的魚塘邊上,兩條腿撲打著水面,用楊條撩撥青蛙——我和妹妹出去時沒有關(guān)門。爹用掃把撲我,娘用楊條抽我,娭毑把我摟到懷里,摟得緊緊的,一直摟著,直到我們重新回到娭毑家里。
我燒了一些紙錢給娭毑。替爹和娘各燒了一刀,替妹妹和弟弟各燒了一刀,還剩下三刀,我都燒了。我希望我們的娭毑,在地下那個世界,日子過得寬裕些,“補(bǔ)腦汁”之類的可以多買些。
插圖:陳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