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衛(wèi)
鄉(xiāng)下的孩子一般都是在巷子里長大,他們就像隨風而生的野草,貧瘠而自在地生活著。功課不好沒關(guān)系,只要聽話,沒人會嘲笑你,堂而皇之的借口,腦袋瓜子天生不靈光。倘若偷懶不幫家里干活計,父母親就會咬牙切齒,村里的孩子個個要強,我也是。
那天,天空蔚藍,風兒輕柔。做先生的父親放學回家,草草扒了兩碗冷飯,方桌上丟一紙條,急匆匆地下田揚場。父親,天底下最慈愛,也是最獨權(quán)的父親,由于家庭原因,高三未能畢業(yè),歸村當了代課教師。他把所有的愿望跟期盼強加給了我。我宛若一頭蒙著眼睛的驢,運動在規(guī)定的區(qū)域內(nèi)。
少得可憐的家庭作業(yè),教室外的臺階,三下五除二。遠遠地,家門鎖著,我知道父親一定又下田了。輕車熟路地掀開窗沿的第三塊磚頭,取出系灰布條的鑰匙。大人們真是的,家家藏匿鑰匙的方式全一樣。二狗子家鑰匙在窗臺第二塊磚頭下,大斜瓜家的也是。書包一扔,就著水缸灌了半舀子水,拍拍肚皮,饑餓的感覺來了。
父親留下的字條,內(nèi)容簡單:天黑,送三碗拌飯。光榮而堅巨的任務(wù),有些興奮也有些期待。坐在門前的水泥凳上,時不時抬頭仰天。二狗子喊我去捉迷藏,我沒搭理他。袖口揩揩鼻涕,二狗子一溜煙地走了。大斜瓜耀武揚威高舉小木槍,后面嚷著擁著一群人。瞟瞟,心癢癢的。
時光在等待中越拉越長,黑色漸濃。月亮終于升起,下弦月,明晃晃。田地遠離村落,一座大堤,依河而偎;兩三條田埂,彎彎曲曲。步履如飛,我無暇顧及身邊的風景。竹籃,米飯,母親最喜歡的蘿卜干。滿面塵土的父親摸摸我的大腦袋,發(fā)出舒心的笑聲。母親再三叮囑路上小心,站在田頭眺望許久,藍布衫、紅方巾。
回程,我得意忘形,腳下的土坷垃踢得亂哄哄。蟲兒啾鳴,鳥兒酣眠,田鼠們躲躲閃閃。一只野雞草叢間撲騰著翅膀,越過頭頂??諝庵?彌漫著成熟的氣息和稻谷的芬芳。深吸,貪婪地深吸,隨手拾根枯樹枝,舞得天花亂墜。
攀上大堤,月亮近了,幾顆星星眨著眼睛。“涼月子”里住著漂亮的女人,對門根小叔曾端著酒杯對著璀璨星空告訴我。問他女人到底有多么漂亮,他搖頭晃腦說,跟支書家的胖蓮花差不多。胖蓮花,腰像水桶,奶子比籃球大,哪兒有兩根麻花辮子,一笑缺兩門牙的王小玲漂亮?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根小叔賞我?guī)琢;ㄉ?我的嘴巴選擇咀嚼,放棄爭論。
河風徐徐,樹葉“沙沙”作響。四周靜,能聽到心臟起伏聲。寂靜不是個好東西,亂七八糟的思緒乘虛而入。廢棄的電灌站到了,大門口芝麻桿半人高,風吹過,影影綽綽,殘損的木門,“咯吱、咯吱”滲漏出陰冷。自從分田到戶后,為上下船便捷,雄偉的大堤被挖掘好多處缺口。大堤內(nèi)的標志性建筑電灌站,一夜之間失去奪目的光環(huán)。窗戶破了,電器丟了,少男少女們時常出沒。某日,那個叫春蘭的姑娘喝了半瓶農(nóng)藥,據(jù)說未婚先孕,哭泣、唾罵、惋惜……所有的罪孽,電灌站默默地承受。
月光下淙淙的塘港河,波光粼粼?!皳渫ā币宦?什么動物墜落水中,漣漪蕩漾。無意中,看見一艘船,棺材般長短,黑黑的,無槳無楫,無聲無息。揉揉眼睛,逆水而行的船。我懵了,潛水艇?敵人?電影場上的白布屏幕,似曾相識的情節(jié)。盼望船只上也能走下幾個歪瓜裂棗般的敵人,像英雄李向陽那樣來個暢快淋漓的勝利,讓大斜瓜們刮目相看。我緊握手中的樹枝,加快步伐。
坑坑洼洼的地面,高高低低的溝壑,一不留神,重重地絆倒了。地表摸摸,碎土,再摸,土坷垃。我下意識地發(fā)現(xiàn)惟一的武器樹枝,不知何時丟失了。
月亮隱匿,涼風卷起,視線不自覺地集于河中小船。停了,好似在守候什么。抬腳,小船啟動;慢步,小船緩行;急步,小船飛馳。一種虛無的默契,一段固定的距離。幽靈船!我寒毛直豎,雞皮疙瘩頓生。最要命的,水面霧氣裊裊,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呼喚我名字。嚶嚶嗡嗡,如絲如絮?;厥咨砗笸?沒有半個人影。
奶奶念叨不停的嘴唇、虔誠祈禱的身影和語重心長的告誡,一下子闖入我毫無柵欄的腦海。每年陰歷七月半、臘月二十五的夜晚,奶奶總會一手拎小竹籃,里面放著紙元寶,一手牽著我,去塘港河的東碼頭,邊焚紙元寶邊磕頭祈禱,河落鬼啊,小衛(wèi)(我小名)掉進河里頭,你要把他托到岸邊;幽靈船啊,你不要喊小衛(wèi)的名字,不要把他魂帶走。明年,還燒錢給你們。每次灰燼紛飛,奶奶老生常談地叮囑,夜里不管哪個喊你名字,都不能答應(yīng),曉不曉得?如果我調(diào)皮愛理不理,她便用滿是老繭的手,揪我耳朵。像受到什么蠱惑,我突然失去方向感和方位感,木偶般機械地往前挪動,胸腔悶,想哭,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就這樣走著,有些遙遙無期的意味。
“劈啪劈啪……”爆竹聲響徹冷清的夜空。不知道誰家的狗第一個被驚吠,天地間起起伏伏的犬吠聲傳遞著。我怔怔,醒了。不遠處的村落,窗戶亮著,人影在晃動,暖暖的。四下尋找幽靈船,消失了,無影無蹤。
多年以后,撿塊漂亮的石頭。回家翻遍口袋,無果。真的撿過石頭嗎?我問自己。就如當年,真的見過幽靈船嗎?
責任編輯:陳衛(wèi)珍
插圖:劉周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