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一三
2008年5月12日12點20分,我把單位剛出版的100多本《大禹文化》創(chuàng)刊號送到北川新區(qū)教師公寓寄放,以便下午按照單位負責人謝興鵬的安排,將其分送給縣委及其下屬部門、縣人大、縣政協(xié)和城關(guān)老區(qū)各大局以及相關(guān)的單位和個人。
下午2點20分,我從出租屋到寄書處取書,途中想到自己的出租屋中還留有3本《大禹文化》創(chuàng)刊號,應(yīng)該一并帶上以備不足之需,于是便返回出租屋。
我剛打開出租屋房門,突然,8.0級特大地震發(fā)生了。當時,我被拋向兩米多遠的墻壁上,又被重重地摔在了臺階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至少,我昏迷了10秒鐘。等我醒來時,一切都還在劇烈地抖動,房屋垮塌的巨大聲音不斷傳來,外面濃煙滾滾,天色昏暗。我的腰部、雙手、雙腳都不同程度受了傷,隱隱作痛。
我迅速爬起來,但站不穩(wěn);想跑,但頭上房屋的大小碎片、磚塊像下雨一樣傾瀉下來。我只好奮力大跨幾步,一把抱住防盜門框。我想沖進廁所,但大地、房屋左右上下?lián)u擺,我只有用雙手死死抓住門框,左肩死死頂住門框,雙腳死死蹬住另一門框下部,但還是左右晃動,把持不穩(wěn)。出租屋的地板拱起來,沙發(fā)移位,電視機被重重地甩出好幾米,茶幾在地板上跳舞,茶幾上的東西撒了一地,衣柜倒了,玻璃破碎,窗戶的鋼筋護欄在變形,頭上的吊燈在飄舞……我不停地自言自語:“糟了,糟了,大地震,大地震!不怕!不怕!”透過客廳的窗戶,看見外面還在“下雨”。大約十幾秒鐘,模糊中,我見外面的“雨”小了,心神一定,迅即向外逃生。
當我沿著曲折的巷子剛跑出約50米時,外面原來的高樓已經(jīng)不見了,天空好像一下子亮起來,但卻是死一般的靜。我沒多想,逃命要緊。當我跑到一片廢墟上時,只聽見身后傳來微弱而痛苦的聲音:“大哥,救一下我嘛!我的腿桿斷了!”我立刻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原來,房東的女兒被壓在廢墟下,房東劉大娘受傷倒在一旁。我略略猶豫了一下,因為我的右側(cè)是一幢墻體損壞的樓房,前方是傾斜成70°的電信宿舍大樓,左邊是完全倒塌了的信訪辦公大樓,我已被危險完全包圍。還有更讓我擔心的是,此時在茅壩小學讀書的女兒堯茹不知是死是活。但是,那微弱而痛苦的求救聲不斷傳來,房東劉大娘也在哀求:“堯老師,行行好,救救我們!”我毅然轉(zhuǎn)身幾步跨到房東女兒身邊,只見一張木門板壓在她身上,門板上還壓著一大塊水泥板,她一動都不能動,左腿已斷,血已浸透了褲管。
情況十分危急,已容不得讓我多想,我顧不得自己的傷痛和危險,將壓在房東女兒身上的水泥板和木門板掀開,蹲下身,不知哪來的力氣,背起她,弓著腰,高一腳低一腳地在廢墟上奔跑,同時大喊房東劉大娘:“劉孃,莫慌,莫亂跑!你快跟著我,往縣政府壩子上跑?!?/p>
我把房東女兒背上政府壩子放在地上,房東的女兒央求我:“大哥,求你找個車子,把我送到醫(yī)院去嘛!”我說:“媽呀,你看房子都垮完了,哪里還有醫(yī)院哦!”并叮囑跟上來的房東劉大娘說:“你們莫怕,莫急,過一會兒肯定有人來救你們,我到小學去看看?!?/p>
我心急火燎地沖進茅壩小學,眼前的情景把我驚呆了。小學的教學樓已塌陷,里面?zhèn)鞒銎鄳K的求救聲。幸存的師生集中在操場,呼天喊地,哭聲一片。地上有受傷的師生或坐或躺,還有一些遇難學生的尸體。許多家長在人群中呼喊著尋找著自己的孩子,悲愴之聲不絕于耳。
我在人群之中尋找著女兒,一遍又一遍,我多么希望女兒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啊!但卻沒有看到自己女兒的影子,我的心沉下去了。最終,知情的學生告訴我,堯茹在塌陷的六年級一班教室中沒有跑出來。
此時,作為父親的我,不顧一切地沖向廢墟,要去看看女兒到底怎么樣了。接近廢墟時,我發(fā)現(xiàn)身受重傷的小學女教師何俊痛苦地坐在操場上,便急忙彎腰將她背離危險地帶,扶她躺在草坪上,以便等待救護。
這當口,余震不斷,宣傳部韓部長和公安局譚局長趕來了,組織操場里的幸存者分批向北川中學轉(zhuǎn)移。我忍住悲傷,同大伙一道協(xié)助小學師生轉(zhuǎn)移后,發(fā)現(xiàn)小學微機室里逃出了3名幸存的學生,但他們卻無法下樓脫離險境。于是,我又與現(xiàn)場的干部、警察、消防戰(zhàn)士、學生家長一起想辦法,把3名幸存學生成功救出。
時間已是下午4點多了。我從熟人那里得知,我的大哥、姐姐、姐夫、小妹已被地震吞噬,生還無望;大妹一家也毫無消息,我強忍悲痛,繼續(xù)救人。
垮塌的教學樓下被壓住、埋住的學生還很多,哭聲和求救聲懾人心魄,所幸仍然有很多家長和當?shù)厝罕娫诿爸kU搶救受傷的學生。
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臂傷口流血不止。我在操場撿來一條紅領(lǐng)巾,將傷口緊緊綁住,又繼續(xù)和施救群眾一起救人。當時,我看見有一名學生被樓頂?shù)陌鍓K和磚塊以及沙石壓埋在塌下的樓頂下,一位當?shù)剞r(nóng)民老鄉(xiāng)在竭力搶救,但因被壓得太重太緊而要放棄,我急忙跑過去,與老鄉(xiāng)一起,用手挖、扒、掰,用肩扛,終于成功救出了那名嚴重受傷的學生。
時間就是生命。當我不顧傷痛,與其他學生家長一起爬上整個教學樓塌陷最嚴重也是最危險的地方——從四樓塌到了一樓六年級一班教室過道的時候,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尸橫當場,傷者無數(shù),慘不忍睹。我控制不了自己,悲傷地嘶聲呼喚著女兒的名字:“堯茹,堯茹,你在哪里?”連喊數(shù)聲,終于聽見女兒從地底下傳出來的回音:“爸爸,我在這里!”
“我的女兒還活著!我的女兒還活著!”我的心里是又喜又悲。其實,我沒有看見女兒的身影,只能大約估計是在一塊水泥板下。
我問女兒:“堯茹,你傷得咋樣?”女兒回答說:“爸爸,我沒受傷?!?/p>
我趕緊說: “女兒,你別怕,別急,爸爸和叔叔馬上來救你!”
可是,我的腳邊就有受傷的學生需要救啊!人心都是肉長的,自己也在養(yǎng)兒活女,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不容多想。我身邊有個地震時被從教室里拋出來的女孩湯詩意,她是我女兒的同班同學,此時正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兩眼睜得大大的,直直地望著天空。我俯身想把湯詩意抱走,但我的腰疼得快直不起了,右臂傷口已迸裂,鮮血浸透了衣袖,使不上勁,加之這女孩兒太重,怎么也抱不起來。于是,我急忙請兩位學生家長幫忙,一起將她救出了危險地區(qū)。周圍有很多受傷的學生和老師都在喊救命,我們能救的都救,哪怕只是幫幫忙,一刻都沒有停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有的家長救出自己的孩子后便離開了,有的家長可能是去救壓在別處的親人也離開了,而這時余震仍然不斷,埋在廢墟里的孩子們處境更加危險,我心里也更加著急。雖然自己的女兒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哭叫,但我心里明白,女兒在廢墟下是多么的恐懼,多么希望爸爸快點救自己出來啊!
我一邊著急地喊著女兒的名字,一邊仔細觀察著掩埋女兒的地方。
天哪,兩根大梁成圓規(guī)狀,頭著地,一頭搭在另一根橫梁上,其中一根大梁上壓著很多水泥板,還有3個孩子的尸體。水泥板下全是亂七八糟的被擠壓得緊緊的桌椅,幾十個孩子有的夾在桌椅腳與腳的空隙間,有的被桌椅擠壓著動彈不得。最里邊的孩子是只能聞其聲不見其人。更讓人擔心的是廢墟的西北方有一堵高十幾米的搖搖欲墜的殘墻,一旦余震強烈,很容易塌下來,還有學校后的山體說不準何時也會垮塌下來。
面對如此困境,我與其他幾位家長商量,決定把壓在孩子們頭上那些已經(jīng)裂口的水泥板作為搶救的突破口。
說干就干!僅有的器械是一把老虎鉗。大家齊心協(xié)力拼命干,七八位家長冒著余震的危險拼著命,足足干了三個多鐘頭,也沒能將孩子們頭上的水泥板搬走兩塊,擠壓在一起的鐵桌椅仍然紋絲不動,幾十個孩子的生命仍然受到嚴重威脅。
時間大約是晚上七點多了,有的家長泄氣了,只寄希望于次日援軍的到來。然而,被擠壓在廢墟下的孩子們越來越驚恐了,哭聲、叫喊聲、求救聲一陣高過一陣,讓在場的每位家長都悲傷不已。夜幕降臨了。擠壓在廢墟里的孩子只救出了兩個。家長們又饑又渴又累,陸續(xù)到操場上休息去了。
面對如此情況,我給孩子們喊話,叫孩子們相互鼓勵,讓孩子們對生有信心,讓孩子們對家長有信心,尤其是不能睡覺。同時,教孩子們自救,試著動一動身子,看能不能往外挪動身子。
這一招果然有用,在孩子們的努力和余震的作用下,被壓在水泥板下的王紫移、母婧瀟、堯茹、蔣學宇居然將身體一點一點地挪到了大梁外。但是,四個孩子們都被緊緊卡住,手和上身可以動,下身就是出不來。孩子們到底能堅持多久呢?憑自己的微薄之力能救出孩子們嗎?我心里那個急和痛啊就甭提了。此時的我沒吃沒喝,沒有休息,早已精疲力竭,加上身上的傷越來越疼,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但是,有一個念頭支撐著我:絕不放棄,哪怕用手刨,也要救人!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下到兩根大梁之間,雙膝跪下,曲著右手靠在一根大梁上,頭頂在右臂上,勾著身子,彎著腰,用左手去掏土,一把沙石、炭渣,兩把沙石、碳渣……指甲斷了,指頭皮破了,碰上玻璃碎片,劃破了手指手掌,我也渾然不覺。我受傷的右臂和雙膝因疼痛和用力支撐,不停地顫抖,只能咬牙掏一會兒,就不得不貓著腰,艱難地伸直身子,趴在大梁上休息一會兒。
就這樣掏呀掏,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艱辛努力,終于將王紫移同學從廢墟中掏了出來!
廢墟中的孩子們見救走了同伴,都激動起來?!皥蚴迨寰任?”“堯叔叔救我!”悲慘的哀嚎聲把正在喘息的我的心都揪疼了,疼得快窒息了。我強作鎮(zhèn)靜,滿懷希望地對孩子們說:“好,好,別急!堯叔叔正在救,馬上救你們!”
我顧不得多喘息,又如法炮制,繼續(xù)搶救王紫移身后的女孩母婧瀟。這次與前次不一樣,我體力沒有了,疼痛加劇了,天色更暗了,余震更令人害怕,掏起來更困難,每掏十四五下就要休息一會兒,進展十分緩慢。同時,還要忍住悲傷對孩子們說些善意的謊言,因為我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是不能救出他們的。
皇天不負苦心人。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不懈的努力,母婧瀟同學也終于被我掏了出來。
此時的我,全身又疼又酸,累得癱坐在水泥板上發(fā)呆。這時已近晚上9點,消息傳來了解放軍正在向北川挺進,明天上午就會趕到。這消息讓人鼓舞和興奮,廢墟里的孩子們可能有救了。但不斷的余震讓人心驚,河兩岸巨大的山體垮塌聲震耳欲聾,讓人膽寒。我知道,自己這時不能趴下,決不能放棄,決不能等待,因為要掏救的第三個孩子是自己的女兒堯茹。更重要的是,堯茹所處的位置就在整個廢墟的口子上,只有把她救出來,被壓在水泥板下的其他孩子們才可能救出來。
喘了口氣,我把母婧瀟放在背上,左手摟著,右手攀爬,硬是將母婧瀟背到了操場上的籃球架下,請在小學救學生的北川縣文化旅游局林繼忠副局長看護,又鼓起勁,打起精神,再次爬上六年級一班教室的廢墟,準備救女兒。因為光線不好,我先一邊詢問女兒被壓情況,一邊用手去探試,情況越明,心里越痛。因為女兒的雙腿不僅被沙石、泥土、雜物、同伴尸體緊緊擠壓著,而且被死死擠著的兩張鐵椅緊緊夾住;不僅頭頂著大梁,身體伸不直,而且不能向下坐,一坐下去,女兒的屁股就只能坐在一張椅子靠背的棱角上。不僅憑自己當時之力根本動不了周圍的椅子,而且一動就會讓女兒和其他被壓的同學疼痛難忍。
如此怎能不讓我本已傷痛的心雪上加霜呢?
我仍執(zhí)著地一下、兩下地掏挖著擠壓女兒雙腿的沙石,希望掏光它們,搖動桌椅,雖然我知道這樣也根本救不出女兒。
我不相信女兒沒受傷,就問女兒有什么感覺,哪里疼痛,心里想不想發(fā)吐,因為人從四樓突然落到一樓,難免不受傷,尤其是內(nèi)傷。女兒只是說,雙腳有點麻木,屁股疼,想睡覺。我也與女兒的同學交談,給他們打氣。我以前在中學教書,對學生有種特別的感情,也有很多話題。我只想讓孩子們能夠堅持下去。廢墟下的孩子們,總是不停地問:“堯叔叔,解放軍是不是要來救我們?好久才來啊?我都堅持不住了?!蔽倚睦锟偸窍竦对诮g一樣,只能安慰他們:“明天天不亮就來救你們,你們要勇敢哦!”
夜色越來越黑了,時不時有較大的余震發(fā)生,此時僅憑我一雙手想救人是根本不可能了。但我還是要救人。女兒好像特別懂事了一樣,看到自己的父親這樣悲苦,看到自己的父親不顧一切地救她和她的同學,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的確救不出自己了,就很鎮(zhèn)定地安慰說:“爸爸,您到操場上去休息吧,我能堅持,等解放軍來救我。”的確,地震發(fā)生后,我沒哭,哭不出來,但那時我心里一熱,側(cè)過頭,眼淚流出來。一會兒,在操場上休息的幾位家長都來勸我休息,說等待次日部隊救援吧。
大約是9點半吧,我含著淚,輕輕安慰了女兒,又安慰和鼓勵了其他被壓的孩子,才到操場休息。
從9點半至次日凌晨兩點半,我和其他四位家長始終守候在操場,并且輪流到廢墟上向孩子們喊話。兩點半以后我撤到縣政府廣場休息,但仍隨時到廢墟上向孩子們喊話。孩子們問得最多的總是:“堯叔叔,什么時間了?”“解放軍叔叔好久來啊?”我謊說、“已經(jīng)4點了”,“4點半了”,“5點了”,“天快亮了”,“解放軍叔叔已經(jīng)走到北川中學了”等等。
5月13日凌晨3點左右,我到廢墟上向孩子們喊完話,發(fā)現(xiàn)操場邊有動靜,急忙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位姓趙的勇敢小男孩,獨自摸黑從廢墟中爬了出來,正無助地躺在操場上。他說他地震后就被壓在廢墟里,受了傷,但沒有人來救他,他就注意觀察周圍的情形,尋找逃生的辦法和通道,一個人在廢墟里又挖又刨,終于爬了出來。我立即扶起小男孩,飛快地將他背到縣政府廣場,請好心人照顧。后來,我多方打聽這個勇敢的小男孩,都沒有找到。
天剛蒙蒙亮,我便和幾位家長急忙到廢墟上救被掩埋的孩子。部隊來了之后,我們冒雨積極配合解放軍戰(zhàn)士搜救其他掩埋的孩子。
下午2點左右,在我的協(xié)助下,堯茹終于被解放軍戰(zhàn)士救出。放在操場上的女兒衣衫襤褸,滿面塵灰,蓬頭垢面,小腿以下因長時間擠壓,腫大得嚇人,黑紫黑紫的,像成熟的茄子一樣,整個人已經(jīng)虛脫昏迷。幾分鐘后,蔣學宇同學也被救了出來。此時,傷員和群眾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北川中學去了。我把女兒背到縣政府大壩,只見蔣學宇同學獨自坐在一張破椅子上,頭部傷口流血不止,身體搖搖欲墜。我急忙找來一床棉被裹在蔣學宇身上,請民兵將他護送去北川中學,然后才與民兵一起把女兒送到北川中學。握著女兒那又腫又冷又硬、毫無知覺的雙腳,看著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女兒,想起還掩埋在北川廢墟里的無數(shù)生命,我不禁潸然淚下。
因女兒傷情特別嚴重,我含淚將女兒送到綿陽四零四醫(yī)院救治。我女兒的傷叫骨筋膜綜合癥,已危及生命,醫(yī)生幾次要我在截肢通知書上簽字,我都不同意,后因病情惡化,再轉(zhuǎn)去重慶救治。
女兒還在醫(yī)院救治,我毅然回到了單位……
責任編輯: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