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英秀
一有情風萬里卷潮來
蕭波放下電話,又趴到桌上。這篇論文已折騰她好多天了,今天才算理出個眉目。她本想一氣呵成,可電話打斷了她。她在電話里又說又笑,說自己一點都不忙,只是在給新家換窗簾。蕭波怕別人說自己是女學究,成天不是讀書就是寫字,讓人敬而遠之。可放下電話,她只能自嘲地笑笑,又去敲打那些焦頭爛額的文字。
一些思路被打亂了,接不上了。這幾天,除了劍寧的電話,再沒人和她打電話聯(lián)系。單位總是這樣,無論大家平時怎么熱絡(luò),一到節(jié)假日,總是作鳥獸散,各自忙自己的,誰也顧不上誰。所以,這個電話真的讓她很高興。但不知咋的,她心里同時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這是為何,卻又無法揮去這莫名的情緒。她呆呆地盯著電腦。唉,這個上午又泡湯了。
打電話來的人是陽子,她住在這個城市的最東邊,她約蕭波過幾天一起逛街。她說,蕭老師你平時肯定很少看衣服店呀什么的,趁這幾天你出來走走放松一下,我請你吃飯。不,我請你吃飯!蕭波朗朗地笑著說。陽子急了,說絕對應該是我請你。兩個女人在電話里爭前恐后,好像真到了真槍實彈要埋單的那一刻,最后兩人同時笑出了聲。蕭波真的很愉快。她確實很少上街,總顧不上為自己添置一些時新東西,好不容易碰上個長假,又得趕論文。可陽子這么盛情約她,她就一口答應了。陽子是個讓人愉快的女孩,她喜歡她。
當然,陽子早不是什么女孩了,她是個五歲女孩的母親??墒挷ㄒ幌肫痍栕樱傆X得她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女孩,一副瘦瘦弱弱的樣子,一頭薄薄的長發(fā)永遠披散在肩上。記憶中她好像從來不曾變過發(fā)型。她大大的眼睛,她說話的聲音,她整個的人,都像在十二年前一樣顯得很清純。其實她并不是長得年輕,蕭波每次見她,發(fā)現(xiàn)她總是老了一點??梢浑x開她再想起她,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卻還是過去的樣子。蕭波覺得這是個沒有年齡感的女人,至少,是讓人忽略她的年齡的一個女人。
其實,她和陽子并不十分熟悉,她們算不上是一起逛街吃飯的朋友。十二年前,她從劍寧口里知道他的班里有一個會寫詩的女生。劍寧嘖嘖稱贊說,真是很有才華啊!蕭波當時只說怎么叫陽子這么個名字,像日本人似的。后來聽劍寧說多了,她就說那你多關(guān)心培養(yǎng)一下,現(xiàn)在的孩子像她那樣的倒是不多了。哼,現(xiàn)在的孩子!劍寧也氣呼呼地感慨了一句。他們夫唱婦隨一口一個現(xiàn)在的孩子,那口氣就像一對老腐儒。其實那時他們還不到三十歲,結(jié)婚兩年了,還沒要孩子。他們還不到和他們的學生有不可逾越的代溝的年齡,但他們還是看不慣現(xiàn)在的學生,看不慣九十年代的校園。
后來劍寧就拿來陽子的一些詩文,那是些晶瑩剔透的靈性的文字。蕭波喜歡得不行,說文筆好也有思想。夫妻倆在小小的房間里擠在一張桌子上讀那些長長短短的詩行,并且熱烈爭論。劍寧說陽子的文字基礎(chǔ)已夠好,她應該嘗試再進一步寫一些大的題材,不要老是這么一副青春期創(chuàng)作的模樣。蕭波馬上反對說:這么寫有什么不好?表現(xiàn)青春有什么不好?難道她要放棄熟悉的生活,去裝深沉寫什么你所謂的終極價值底層關(guān)懷的大主題?聽蕭波這么說,劍寧站起來。每當他要發(fā)表比較完整的言論,他總習慣于站起來闡述??墒?,他最終沒說什么,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而蕭波也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們是一對如此相愛如此相通的夫妻,他們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么,卻不好意思把這些感慨說出來。他們哪里是在為陽子的文章認真、激動,他們是為自己。是陽子讓他們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校園,八十年代清苦而沸騰的校園啊!那時候,他和她都是激情萬丈的文學青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為什么一轉(zhuǎn)眼,一轉(zhuǎn)眼已是十年了?那永不復返的愛情時代,那么多未完成的果實。
好像是一兩年后,蕭波見到了陽子。是在一個晚上。剛十個月的兒子那天有點腹瀉,怎么也哄不踏實,蕭波和劍寧就放下案頭的工作,陪孩子玩。劍寧喜歡給孩子疊紙飛機玩,孩子看高興了,就讓他們分開坐在屋子的兩端,爸爸扔過去媽媽扔過來,飛機平平地飛過二十平米的空間,孩子就拍著手咯咯地笑,暫時忘記了不舒服。蕭波明天還要上課,漸漸就有點煩躁。她說,劍寧你看你給兒子慣的臭毛病,我還備不備課了?劍寧說咦,這倒怪了,兒子生病一向只要你陪,今天我自愿陪你們玩,你倒怪起我來了。他倆有句沒句這么吵著的時候,有人敲門。劍寧去開門,蕭波聽到他說:啊,是陽子和丁梅啊,歡迎歡迎,請進。兩個女孩進來,不用介紹,蕭波第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哪個是陽子。她瘦弱的身材,穿著一條長長的藍牛仔布大擺裙,很清爽飄逸的感覺。一頭黑發(fā)直直地披下來,掩住了光潔的額頭和半邊臉頰。她朝蕭波喊了一聲蕭老師,一團紅暈倏忽間飛到了白皙的臉上。蕭波看著她很大很亮的眼睛,心里涌起了一種很溫暖的情緒。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就像之前她一下子喜歡上了她的詩一樣。她給兩個女孩端來了水,很熱情地說真不好意思,你看我們家滿地白花花,連個擱腳的地方都沒有。我一抽屜的稿紙都讓他父子倆給疊成紙飛機了。
兩個女學生是來找劍寧談畢業(yè)論文的,她們說了自己的選題,談了些想法,等著老師指點。丁梅快人快語,她一邊很大聲地說話,一邊就順手拿起地上的紙飛機擲過去,孩子一下哭了,大喊爸爸,爸爸扔!蕭波趕緊說你這孩子,姐姐想跟你扔著玩呢,看姐姐多喜歡咱們寶寶呀。可孩子還是喊爸爸扔。沒辦法,劍寧只好一邊談話,一邊和蕭波繼續(xù)玩擲飛機的游戲,他們的兒子就繼續(xù)拍著手咯咯地笑。蕭波不太注意那個丁梅,她只是關(guān)注陽子。她發(fā)現(xiàn)陽子好像有點怕劍寧。她說話聲音很好聽,表達意思很準確,但又很不自信的樣子,幾乎是很艱難地說出了自己的思路。中間幾次停頓,而且時不時地咬一下上唇,很稚氣的樣子,讓人心生愛憐。有一次飛機碰著了她的發(fā)梢,掉到她并著的膝蓋上。她的臉唰地紅了,然后又變得蒼白。她好像不知道該怎么辦。身邊的丁梅拿起紙飛機,大咧咧地交給劍寧,笑著說老師我真想替你玩呀,可你兒子不讓。
因為兒子在搗亂,劍寧沒辦法深入談話。他說你們的思路我覺得不錯,回去先把初稿拿出來吧,拿出來我們再詳細談。聽到這話,陽子馬上站起來,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又和剛進門時一樣喊了聲蕭老師,而丁梅卻很夸張地親了一下孩子的胖手。
她們走后,蕭波說陽子這孩子不錯,我喜歡她。劍寧說我有點納悶,陽子平時很開朗,在教室里就數(shù)她們幾個女生吵呀鬧呀的,老師們說她課堂發(fā)言很大膽的,今晚怎么就那么拘謹,話都說不整齊?蕭波說怎么沒說整齊,我看她挺有思想,有理不在聲高嘛。我最煩現(xiàn)在的學生了,明明腦子里空空的,卻口口聲聲“我覺得”“我認為”,搞得煞有介事的樣子,花架子一個。他們懂什么呀,他們就會在水房食堂這樣的地方毫不知羞地摟摟抱抱。劍寧笑了,說蕭波我看你對我這個學生有點偏愛啊,老護著她。蕭波說我覺得她像我年輕時的樣子。劍寧說什么年輕時的樣子,你現(xiàn)在也不老呀。停了一會兒,劍寧轉(zhuǎn)過來,很認真地盯著蕭波說,她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