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紛飛

冷 凝

1、雨線

她靠在車窗口,凝視外面朦朧的煙雨,所有的記憶都被這絲絲雨線串起來,隨即又淹沒在茫茫雨中。

江南的雨,雨絲好細(xì)好密。灰色的雨線織成神秘的簾子,簾子把一個個故事包裹起來,而故事里的人又一個個固執(zhí)地從簾子里鉆出來,站在雨中,佇立窗前。從她的眼前,從列車兩旁飄然而過。

撐著綠雨傘的少年走來,“你真的不怕淋雨,下次別忘了帶傘?！?/p>

捧著荷花的高中同學(xué)走來,“白色的和粉紅色的荷花都很美,記得我們一起雨中看荷的日子么?”

開著小車從夜雨中奔馳而來的戀人,“記住那些雨滴相伴,雨絲相依的日子?！?/p>

踏著泥濘的道路風(fēng)雨中歸來的中年男人走來,“天涼了,別獨自一人站在雨中。”

一個個鮮活的形象以及每一個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隨著北去的列車遺留江南煙雨中。

她揮起了手,告別了江南,告別了煙雨中的江南。自己的視線再一次被雨簾擋住,那根冰涼的雨線從臉頰一直蔓延到心靈深處。

2、雨思

站在三十歲冬日的雨中想起了五歲的冬日雨,那個冬日的雨下得纏綿而漫長,我靠在門檻上,比門檻高不了多少的我對著雨想念出遠(yuǎn)門的媽媽,媽媽去西洞庭舅舅家了,五歲的我認(rèn)為西洞庭很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我看不見媽媽的身影,聽不見媽媽的聲音。我想她,我想著她而后看著雨,我想媽媽一定被雨隔住了,才沒有回來,如果天晴了,媽媽就會回來?？匆姾艽蟮娜~片上雨滴一滴一滴掉下來,而小葉子卻只是稍稍的濕潤,媽媽就像雨中的大葉子,我便成了小葉子。

雨絲細(xì)長地拉著,不斷地密斜忙織,我看不清天空,更望不到西洞庭,只看見雞媽媽領(lǐng)著小雞匆匆回家。雞媽媽身上羽毛一紐一紐了,而小雞的羽毛仍是那般的黃燦燦,毛茸茸。有媽媽的日子真好。我倚在門檻上一次又一次張望,希望看見雨中媽媽熟悉親切的身影,也似乎看見了媽媽的微笑,我靠在門檻上睡了……

這是童年對雨最深刻的感悟,那雨中清晰而模糊的身影。

雨仍在下,下到了我的少年。少年的我,因為爸爸去社交了,媽媽無錢給我買雨傘,放學(xué)了,同學(xué)們都打著漂亮的雨傘走了,而我對著雨發(fā)呆,雨,你什么時候停呢?那雨不停地震顫樹葉,麻雀都躲進(jìn)了小窩里,天快黑了,我沒有理由不回家。我頂著書包,奔跑在雨中,累了,覺得反正前面也在下雨,何必要跑,不如慢慢走,任雨淋濕自己的長發(fā)。我的漫不經(jīng)心卻換來了好運,我的頭頂不下雨了,一把綠色的雨傘遮蓋在我的頭頂上面。他來了,一位五年級的大哥哥,笑得很友好:“淋雨了會生病的?！彼延陚憬o我了,自己卻飛快地跑了。我打著綠色的雨傘在雨中快樂唱起了“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一路歌聲唱回了家。第二天,雨過天晴,我把綠雨傘忘記家中,大哥哥也沒有來上學(xué),說是重感冒,是因為淋雨了嗎?我迷惑著。再過了幾天,我終于記得把傘帶回學(xué)校還給大哥哥,老師告訴我:他轉(zhuǎn)校了。綠色的雨傘找不到主人了,我便成了它的新主人,那把綠色的雨傘以及雨中綠色的回憶一直伴隨我小學(xué)畢業(yè)。我總希望再看到那位雨中給我遮雨的大哥哥,可人海茫茫,一個名字也不知道的朋友就從我少年的視線里消失了,卻印在了我的記憶中,包括那把綠雨傘,猶如我綠色的少年。

冬日的雨帶著淡淡的詩意與凄清,也帶有無限迷茫,我卻無法排遣這種凄清與迷茫,仿佛要從這迷茫中尋找昨日的身影。

他走來,從雨中走來,舉著一把紅雨傘,像雨絲一般飄進(jìn)了我寧靜的生活,他是我生命中的檬。檬說:“倚窗看雨的女人很憂郁,也很動人。”我笑了,接過他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打著雨傘與他在雨中一起瘋狂?！傲肿?這是我送給你的第一件禮物,不送玫瑰,送一把遮風(fēng)擋雨的傘。”說得那樣感人肺腑,誰不流淚?

漆黑的夜晚,他開車走了,我打他的手機(jī),只有嘟嘟聲,卻沒有主人接聽,我撐起紅雨傘沖進(jìn)了暴風(fēng)雨中,我分明看到檬的車傾倒在街道旁,他的鮮血伴隨雨水從小巷深處蜿蜒流出……我歇斯底里地叫著檬的名字,那小小的紅雨傘就隨風(fēng)雨在空中飛揚……檬走了,雨停了,紅雨傘也就在那一夜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茫茫雨海中。我把紅雨傘遺失了,遺失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我的生命以及包括關(guān)于雨的回憶永遠(yuǎn)就充滿了悲傷和遺憾。再也無法感受雨的詩意和浪漫,害怕有雨的日子,更害怕有雨的深夜,自己獨自一人在雨線里翻閱那有淚有笑的日子,害怕那一碰即碎的記憶讓我永遠(yuǎn)沉遁不前。

空曠寂寥的夜晚,雨簾包裹了一切,無論有夢的還是無夢的。人們生生讓雨簾切割成無數(shù)個小世界,狹小的世界里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血管里漫流的血液聲響。如果想超越自己,最好是什么也不想,就站在窗前聽那雨滴打樹葉的聲音,那聲音是世界上最純最美的音樂。

3、雨荷

今日去母校又經(jīng)過那個小池塘了,回來的時候,獨自打著雨傘站在荷塘邊待了很久?？匆姖M眼的荷葉陡生一種感動,很久就想為荷寫點什么了。池塘里田田的葉子,嬌艷婀娜的荷花,葉與花總是相依相連。如果沒有這綠葉的陪襯,荷花也不會那么亭亭玉立的。是啊,如果我不是雨中看荷,如果荷與我的生活毫無關(guān)系,我也不會待在那兒流連忘返的。正因為有那么多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心思才日漸濃厚。

對荷最初的情感源于童年時期,那時候的我,出太陽的日子是從來不帶傘的?？商煊胁粶y風(fēng)云,有時候到了放學(xué)時,天空就毫不客氣地下起了雨。我只好冒雨拼命往前跑,路過這池塘,有荷葉的日子,順手摘一只荷葉頂在頭頂上,和我的小伙伴們,嘻嘻哈哈跑回家。走進(jìn)家門,媽媽看見了,就大聲對爸爸說:看,你的野丫頭回來了。那些碧綠的荷葉啊,真為我的童年遮風(fēng)擋雨了。

童年時期的美好記憶一致延伸到中學(xué)。到中學(xué)后,我也常常和我的同學(xué)到這兒來玩,特別是在晚自習(xí)前,如果有雨的日子,我們就相約來荷塘,來做什么呢?來感受“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詩句。

在我的眼前隱隱出現(xiàn)鳳甜甜的微笑和她溫柔的舉止。終因鳳生得一副嬌美的面容再加上她溫柔如水的性格,不管男生還是女生都喜歡她。所有的女生中我與鳳相處得最好。

一日,我們來到荷塘邊,站在雨中很真切地感受雨打荷葉的聲音,憑著我們當(dāng)時的意氣說:那個詩人也真會挑時候,非得到殘荷敗柳時才聽雨聲嗎?現(xiàn)在荷花開得嬌艷,荷塘碧浪滾滾,不也可以聽見雨聲?這雨聲比打在殘荷上更清脆。你看,雨水灑落在荷葉上,晶瑩的水珠滾動著,有的還不小心掉到了水里,池塘里頓時水波漣漪,很好看呢。

當(dāng)然,荷在不同的季節(jié),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不同的美。夏日雨中的荷,碧波蕩漾,是青春之美。冬日雨中之荷,枯黃敗落,是蕭條之美。誰可以將荷的嬌美絕倫寫盡呢?

雨中之荷還有另外一種凄美。記得《紅樓夢》里有兩個絕色美人,曾在一個細(xì)雨微風(fēng)的夜晚,坐在荷塘邊吟詩。史湘云一句“寒塘渡鶴影”引來黛玉的“冷月葬花魂”。遙想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單薄身影佇立在荷塘邊,一個“寒”字就夠讓人戰(zhàn)栗,再來一個“冷”,后又來個“魂”。那種凄美,那種凄涼,那種心境誰能忍堪!

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那樣的時候來荷塘的,我脆弱的心靈承受不了如此凄涼的景象。歷經(jīng)滄桑人生,有關(guān)荷的記憶我還是舍不得忘記。

記得很多年前,幾個好友相約去滄水湖看荷,我因有事脫不開身,沒有去。朋友們回來的時候給我捎來一朵白色荷花,看見潔白嬌嫩的荷花,我極是心疼,把它們插在花瓶里,用清涼的水養(yǎng)著,每隔一天換一次水。美麗嬌嫩的荷花,終因沒有雨水的滋潤,沒有葉的陪伴,還是免不了枯黃敗落的命運。以后的日子,我?guī)缀醪徽苫?害怕看到它凋謝的那一瞬。因為荷花的一生只要在水里它完全可以避免凋零的過程的。荷花它的一生并非是從輝煌走向枯萎,而是從輝煌走向燦爛,從嬌媚走向充實。只有荷葉陪伴著花完成了它一生的大事后,一切歸于平靜,剩下的枯荷殘葉便只有聽雨聲的價值了。

今日獨自佇立荷塘,聆聽雨敲打荷葉的聲音。那聲音如此熟悉而遙遠(yuǎn),熟悉得如同朋友親切的笑聲,遙遠(yuǎn)得就像她們永遠(yuǎn)也看不到的身影。

童年時的我很自然的順手摘一只荷葉為自己遮風(fēng)擋雨,現(xiàn)在眼前這滿眼的荷葉哪一只才可以遮風(fēng)擋雨呢?我似乎很茫然。

4、雨巷

又下雨了,我是不能看見有雨的日子的,那雨震落樹葉的聲音,那雨滴打階臺的聲音,還有那雨中汽車的鳴叫聲,一樣我都是不能聽的。

朋友相約,相約在十年前我發(fā)誓永不來的小巷,并且是在這樣一個有雨的日子。吃過午飯,朋友帶著我表面的好心情走了。獨留下我,佇立在雨中的小巷里,這雨,這巷都撩撥我那根繃得很緊很緊的琴弦,也泛起我心中積淤了很久很久的沉淀。

一個雨字讓我想起曾有過的詩句:走進(jìn)一條雨巷,徘徊又悠長。是的,我的雨巷迷茫且漫長。我又想起那個有雨的夜晚,也想起有雨的街道。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夜晚,男友邱檬從學(xué)校打電話來,告訴我他買新車了,并且親自出馬來接我出去玩,我高興地整裝待發(fā)。

一道清晰的光弧劃破黑夜的沉寂,要下雨了。我打電話告訴他:別過來,剛學(xué)會。

不,我的新車第一次一定坐我最愛的人!邱檬斬釘截鐵。我說不過他,讓他的車長驅(qū)直入我的小樓區(qū)。

在雨中,我們一起感受雨的飄逸,雨的溫情,雨夜的氣勢磅礴。風(fēng)停雨歇,我們走下車,依偎的漫步在細(xì)細(xì)的雨霧中。那雨中微笑,雨中的祝福,雨絲相伴,雨滴相依的日子啊!填滿了我小小的心境,有生以來,我才感到有雨的日子這般溫馨而富有詩意。

我們在雨中流連忘返,他的指尖輕輕地從我肩頭劃過,將第一個吻印在我的額頭,并且小聲地告訴我:今夜你最美!小小的雨巷拉下一整個長長的身影。

終于到了回家的時候,檬又興致勃勃地送我回家,整夜他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和得意。

我一進(jìn)門就給他打電話,千叮嚀萬囑咐,小心加小心。他最后一次打電話告訴我:雨下得很大,風(fēng)刮得猛……

再也沒電話了。

夜很靜,很靜。風(fēng)在呼呼猛刮,雨在下……啊!

我再撥檬的電話,只聽見嘟嘟的聲響,沒有反應(yīng)。我撐起傘,失魂落魄地追趕過去。暴風(fēng)雨肆無忌憚地橫掃我的臉頰,茫茫雨夜就像一張黑暗的大嘴,隨時隨地將我吞噬。

在我的眼前……檬的車橫倒在道路的深溝里,我瘋一般的奔過去,那淡紅色的小傘在空中徐徐降落……

載著檬的120尖銳的鳴叫聲沖破了黑夜的寧靜,我清晰地看到暴風(fēng)雨中那條蜿蜒的血跡一直蔓延到小巷深處……那小小的雨巷啊!宛如我流淌的心河。

那車走了,那雨停了,那小巷也沒了,一切的一切在我眼前旋轉(zhuǎn),我倒下了。等我從昏迷中醒來,醫(yī)生交給我一封信,是我檬的,他告訴我:他走了,他被鋸掉一條腿,臉上留下一條很長的傷疤,從此不見面了。

他走了——他帶走了我全部的夢想和情感。我不可能讓他從我的生命里消失,我背著行囊,踏遍千山萬水,無奈山水迢迢。我的雨巷啊,你在哪里?

從此以后,我再也不踏進(jìn)這條小巷,也害怕有雨的日子。今天我又獨自佇立街道,凝視那似瀑似珠的雨簾時,似乎時隱時現(xiàn)昔日親切的微笑,瀟灑的身影搖晃著又淡然遠(yuǎn)去,依稀消失在茫茫雨中,只聽見自己失落的心靈咕咕血流聲響……

我轉(zhuǎn)身走了,那小巷離我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得我看不見了,我散開風(fēng)衣,踏著都市泥濘的街道一步一步走了……

5、雨夜

連續(xù)幾天下雨,今晚又是一個雨夜。一個人獨自度過了多少個雨夜,記不清了。面對漆黑深邃的雨夜,靈魂歸依于自己,此時此刻,無人可以掘取我的靈魂,讓它隨雨浪跡天涯。就在那一刻,臆想也飛起來。

望著窗外隨風(fēng)紛起的雨線,記憶就會在雨線里翻閱。其實雨夜也沒有什么好描述的,說美也不美,黑壓壓的一片。偶爾透過窗簾看見遠(yuǎn)處昏黃的燈光,那燈光也被雨線層層包裹起來,變得迷迷糊糊。最清晰的莫過于雨打樹葉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讓人有一種揪心的難受,會讓人驀然想到巴山夜雨。雨滴好像不是打在樹葉上,而是敲擊在心坎。自己的思緒猶如被風(fēng)攔腰斬斷的雨線,支離破碎,飄飄零零無依托,讓疼痛隨雨水灑落在無人窺視的角落。

這種隱疼是來自對親人的牽掛和思念。記得往些年,這樣雨夜的日子,他如果還沒有下班回家,我會倚在窗口,一次又一次眺望,怎么還不回家?或者干脆撐起傘,拿著他的風(fēng)衣到路口去接他。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他的腳步聲,心情就格外激動?？匆姀挠暌沟哪酀袈分写掖易邅淼乃?把傘撐過去。他接到我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伸出手來摸摸我的手,然后說:“你的手冰涼的,怎么待在風(fēng)里?”反過來把我拿給他的風(fēng)衣裹在我身上,我們相依著從雨中走回家。

現(xiàn)在的雨夜用不著去路口等他了,那把曾經(jīng)依偎兩個身影的小傘高掛在墻壁上,靜靜的,布滿灰塵。他去了遠(yuǎn)方,一去就是好幾年,雨中歸來的身影依稀漸遠(yuǎn)。只有那千絲萬縷的雨線非常真切地飄忽在我的眼前。感覺濕濕的,涼涼的。真的遠(yuǎn)了么?似乎曾經(jīng)呆在雨里的日子感覺不到寒冷,今晚卻有了幾分涼意。

雨簾籠罩了一切,包括美的和不美的,五彩斑斕的形容詞在這雨夜里全部收藏起來。所有的輝煌、燦爛,在這雨夜里開始沉寂。偌大的世界,讓雨簾包裹或分割起來。包裹了所有的美好和繽紛,分割了世俗的喧囂與傾軋。雨夜,把世界變得簡單,簡單得就剩下一個夜幕。

人們在夜幕里開始了新的思想活動,完全可以把白天的思想掩埋。跳躍出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掩體,生命就在那一瞬間,變得真實而安靜。此時的我也變得格外的寧靜,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去回憶有關(guān)雨的某些片段,頃刻間,我的世界從狹小變得空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