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成
回到村莊的夜晚輾轉反側,失眠這鬼精靈格外悠閑地在我的體內來回穿梭,就像要跳到村中盛夏的涼亭屋頂乘涼。我的心懸在黑暗的中央,是睡的這間房子與涼亭僅有一墻之隔的緣故嗎?下午我剛進村莊,涼亭就像小集市,村莊盛產(chǎn)的楊梅就在此做著交易。此時已是深夜,“嘰嘰喳喳”的談笑聲在那里此起彼伏,偶爾還夾雜著汽車的轟鳴聲。如果是從前,涼亭這樣的夜晚如一潭死水,甚至可以說是一片污濁,亭中各種糞便到處撒落,右邊墻腳的長板凳上堆擺著撿糞的小畚箕,蒼蠅、蚊子嗡嗡地在這里唱歌跳舞,村莊里又有幾個人會在此歇憩納涼呢?
從我離開到此次回來與在村莊生活的時間竟然相等,是巧合還是天意,都是十九年。十九年可以改變時間里的許多事物。
有關十九年前村莊的一切記憶似乎跟隨一個男孩出走了。不足百戶的村莊撒落在三個角落,村子名分別叫著鄉(xiāng)里、石坑嵐和甲頭,中間是一大片水田,一條小溪流沿著山腳繞著村子穿流而過,村莊的唯一樞紐是水田中央的集體倉庫,它到三個小村莊的距離幾乎相等。而現(xiàn)在一條寬大水泥公路把三個小村連成一個整體,倉庫不見了,曬谷坪不見了,加工廠和菜園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錯落有致的樓房,散居著一些我早已不認識的人,散居著一些活蹦亂跳的家禽家畜。時間里有什么不能改變的嗎?村莊終于耐不住,掙著力氣地跺著腳,嚷著變,拉近著城鄉(xiāng)的距離。
我摸黑下床,走到窗前,盛夏的燥熱還調皮地在身上躁動。臨窗望著村中,涼亭的路燈還閃閃發(fā)亮,此時的亭子已恢復了平靜,像是個熟睡的慈母,只有我這個擁有著“土生土長”、“外來者”雙重身份的人醒著。我知道等不了多久,當天邊冒出魚肚白的時候,亭子就會熱鬧起來,屋頂?shù)拇稛煏h起來,村莊新的一天就揭開了序幕。
擰亮房間的日光燈,明亮的光線刺著我的眼,房里沒有幾件家具,更談不上新潮,墻壁上貼著張曼玉、成龍、施瓦辛格、赫本等幾張中外影視明星的圖片外,再也沒有其它粉飾。平滑的瓷磚地面和白里發(fā)黃的墻面,有些抹痕交錯。這座鋼筋水泥房是我叔叔的,十多年前能蓋這樣的房子,在當時村中還是數(shù)一數(shù)二。我現(xiàn)在住的這間房,是大堂弟讀書時專用的。堂弟現(xiàn)已在鎮(zhèn)中學教書,兩個堂弟妹在福州工作,這間房大多當作客房使用。不過,能住這間房的客人,都是叔叔認為有文化的人。這房間其實我并不陌生,當時大堂弟兩次高考落榜時,叔叔叫我回來勸堂弟復讀,也是住在這間房。
我想找一本生活之類的書催眠,翻遍了桌子的抽屜和那簡易的書櫥,盡是高考學習資料之類的書。我不甘心,搜索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好不容易在床腳找到一本《增廣賢文》,沾滿灰塵的封面歪斜地寫著叔叔的名字,翻著發(fā)黃的紙頁,有好些詞句都打著圈點。在這些圈點的詞句中,那個晚上我只記下兩句:好學者如禾如稻,不好學者如蒿如草。早起二朝當一工,一勤天下無難事。這看似平常,并不華麗的詞句,里面飽含著多少生活的積淀呀!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遲。九點鐘了,我才開始吃飯。嬸坐在身邊,訴說著這些年村里的變化。這些年來村里的家家戶戶都很忙,收入也不錯,大部分的人都蓋起新房。特別是近幾年,山上的楊梅、毛竹、錐栗發(fā)展起來,僅錐栗一項村里收入多的戶一年收入有三、四萬元,收入少的戶也有上萬元。嬸說著時,黝黑已爬上皺紋的臉不時綻放著微笑。
我吃完飯后,叔叔從山上干活回來了,他說陪我去村中或附近山地里轉轉。沿著村中的亭子往東走,映入眼簾的有幾幢剛蓋好的新房。這里原先是一塊莊稼地,種過稻谷、油菜,也種過蠶豆、小麥。春天的時候,種的是蠶豆或者油菜,我曾背著竹籃到地里去拔草喂我家的水牛,有金黃的油菜花落滿我的頭發(fā),小蝴蝶般的蠶豆花落進我的鞋里。夏秋兩季來的時候,地里種的是稻谷,稻田里的水流進小溪,就會有小魚兒奔上水來,叔叔有空的夜晚,會叫我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跟他一起去小溪里捉奔上水的魚。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就給叔叔照松明火。
我踱步來到村小學前,學校與我當年在那里讀書時沒有什么兩樣,依舊的木柱結構,青黑的屋頂,土墻上二十年前刷寫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標語依稀可見,校園門口的梧桐樹蔫耷耷的,樹葉凋蔽,身上長滿斑點。叔叔告訴我,前些年鎮(zhèn)學區(qū)為了提高辦學質量,對村里學生少的小學進行撤點并校,這所學校已停辦三年了,現(xiàn)已租賃給一個外地人辦竹筍加工廠。我想起一位曾經(jīng)在這里教學的同學,他當時對我說,不想讓他沒有出生的孩子將來是在一所破舊的小學接受基礎教育,前幾年他成功應聘到南方一所學校教書去了。人往高處走,本無可厚非,水往低處流,那是自然規(guī)律。
我有些興奮,順著溪畔走去,小溪的水依然在永不停息地流動。村莊的人們就在這條溪流里洗衣、洗菜、洗澡,洗要洗的東西,也洗掉一身的塵埃和疲憊。溪畔的兩岸是郁郁蔥蔥的稻田,那一茬一茬的稻子正在節(jié)節(jié)地拔高。站在那里,我仿佛看見了在有月或無月的夜晚,父親一個人經(jīng)常深入稻田,坐在田埂上,點燃一根煙,屏住呼吸,諦聽風與莊稼幽秘而細碎的微語。我曾仔細觀察過父親的雙手,粗糙得跟老樹皮沒有什么兩樣。那雙手曾在土地上扒撓了五十多年,村里的每一塊土地都曾留下他的手溫,甚或每一個土團都曾感受過他的手印。我問父親,與土地廝守這么久,用壞多少張犁耙?使折多少根扁擔?播種和收割多少茬莊稼?父親只是微笑,然后搖了搖頭。我常常這樣想,一個人與土地和莊稼能夠相遇多少次,冥冥中仿佛是訂了契約。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種緣分,是靈與肉的默契與交流。土地生長了一茬又一茬莊稼,又被我們送走了一茬又一茬。每迎來一茬莊稼,我們就多了一份希望;每送走一茬莊稼,我們就多一份充分。 在一次次的迎送中,一代又一代的莊稼人,微笑著走進了泥土。試想,如果沒有它們一茬又一茬地陪伴我們,我們的一生該是多么蒼白啊!
鄉(xiāng)村的許多事物,小至一粒塵埃、一棵草,大到一棵樹、一座山,都充滿純粹的感情,與鄉(xiāng)村的味道息息相關。當我踩著塵土和細碎的草屑回到村中的涼亭時,視覺還沒有來得及舒展,一只大花狗就從我身上嗅出氣味,親熱地撲了過來,讓你趕也趕不走。坐在涼亭里,一股微風吹拂著我的臉面,我定了定神。這時,我真正體會到黑亮伯說過的一句話:當你靜靜地坐在亭中休息的時候,你就感到自己是太陽底下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