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祖堯
心里的好朋友是不會走的
197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總工程師和他的女兒》;《當代》創(chuàng)刊后,又先后發(fā)表了我的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兩篇東西分別獲一、二屆“當代”文學獎,我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關系,變得十分密切了。1982年我的第二部長篇《跋涉者》完稿后,就理所當然又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3年春節(jié)前,謝明清同志(《總工程師和他的女兒》責任編輯,也是《跋涉者》的責任編輯之一)來信說,《跋涉者》終審已完,決定出版,出版前由《當代》全文發(fā)表;《當代》編輯部的章仲鍔同志春節(jié)后將去太原。
春節(jié)一過,章仲鍔便到了太原?!栋仙嬲摺窙Q定在1983年第二期《當代》發(fā)表,發(fā)表前稿子還有些技術性問題要和我商量處理,譬如各章的小標題是幾個字還是內容提要式的一兩句話,到底用不用小標題,等等。
這些事確定以后,老章說他來太原的任務就完成了。我建議他到晉祠等名勝地去看看。他笑著搖頭,說想到下邊去看望幾位作者。他問我去哪兒,看誰?我建議他去榆次看柯云路和鄭義,去原平看看成一。
到太原后,他下榻并州飯店西樓。當時并州飯店還未改建,屋子陰暗,設施陳舊,床鋪就在北面臨街的窗子下面,有一塊窗玻璃破了,寒風從玻璃破縫中吹進來。老章感冒了。
我說你感冒了,先換間屋子休息兩天,感冒好后再下去吧。他說不礙事,去下邊看幾個作者后,他就趕回北京去。我說找個人陪你下去,他說大家都有事忙,他一個人下去能行。我說也不能派個車送你下去了,機關只有一輛車,經(jīng)常有會議什么的,老同志也要用車。他說你告訴我長途車站怎么走就行了。
就這樣,他帶著感冒下去了。
三天后他給我打電話,說他回太原了,如果我有時間,就去他那邊,他有點事想和我聊聊。
我趕到飯店,已經(jīng)換了間屋子,老章感冒還沒有全好。他說這次下去很有收獲。鄭義一部中篇小說叫《遠村》,給過一家大型刊物,被退了稿,作者對這部稿子已沒有信心。他要來看了,覺得是一部好小說,刊物可以發(fā)頭條的。他得意地說,稿子已經(jīng)在我手里,這是我山西之行的意外收獲。他說著就笑了。我沒見過他開懷大笑,他笑得總是很有節(jié)制,還帶點靦腆和羞澀。
他說去看了柯云路??略坡芬言凇度嗣裎膶W》上發(fā)了《三千萬》,在全國產(chǎn)生了影響。老章去看他時,他正在榆次錦綸廠的一間庫房里寫長篇小說。老章說,柯云路眼下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創(chuàng)作時間都不利于他寫作長篇,你們能不能想點辦法,讓他集中精力在個安靜的環(huán)境里把長篇寫出來?
我感到慚愧,我們做作協(xié)工作的卻不大了解基層作家的創(chuàng)作狀況。我答應回去商量解決此事。
第二天他又去原平看成一,仍然帶著感冒。
成一當時在原平縣委辦公室工作,已發(fā)了短篇小說《頂凌下種》(后獲首屆全國短篇小說獎)??h委辦公室工作繁忙雜亂,老章去時成一手里沒有稿子,答應有了就給《當代》。老章說這一趟也沒白跑,交了個朋友就是收獲。
第二天,帶著經(jīng)過技術處理的《跋涉者》原稿,帶著鄭義的《遠村》,帶著感冒,老章就匆匆回北京了。
我給馬烽和西戎匯報了柯云路創(chuàng)作長篇在時間和環(huán)境方面的困難。當時馬烽是省文聯(lián)主席、黨組書記,西戎是省作協(xié)主席,作協(xié)文聯(lián)還沒有分家。他們都認為柯云路創(chuàng)作上的困難應盡快幫助解決,商量由機關出面,找榆次錦綸廠給柯云路請創(chuàng)作假,脫產(chǎn)在家寫作,工資由機關支付。
后來,鄭義的《遠村》在《當代》發(fā)表,讀者反應熱烈,獲了第二屆全國中篇小說獎??略坡防脛?chuàng)作假,很快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就是在《當代》全文發(fā)表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改編成電視劇后在全國引起熱烈反響的《新星》。
1984年10月12日,接到老章來信,說10月23日《當代》要召開柯云路長篇《新星》座談會,邀我參加,并參加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35周年茶話會。當天下午,又接《人民文學》編委周明同志電話,說《人民日報》和中國體制改革委員會聯(lián)合召開經(jīng)濟體制改革文藝座談會,由童大林同志主持,邀我參加。
幾個會集中在一起,說啥我也得去趟北京了。
一到北京就去《當代》編輯部,見到副主編朱盛昌和老章。老朱說,山西現(xiàn)在有幾部中篇小說在《當代》,質量都還可以。我說能不能集中發(fā)一下呢?老朱想想說倒是可以考慮。老章說可以搞個“山西青年作家特輯”。
這個建議大家都說好。
10月23日參加了《新星》座談會,朱寨、李國文、繆俊杰、蔣守謙、王愚等都來了。座談會開了一天,談得很好。午飯在出版社食堂吃的。晚飯老章邀我和柯云路夫婦,還有正在社里改稿的鄭義去家里吃,他說要請我們去家里“吃點稀罕東西”。
居然有螃蟹,江蘇一位朋友送他的,那時在北京吃這東西比較稀罕。清蒸,蘸了放姜末的醋汁,那持螯橫行的家伙吃起來十分鮮美。
吃蟹不能無酒,那天喝的是蘇格蘭白蘭地。老章沒把好東西獨自受用,而是留著和朋友共享。
席間又說起《當代》《山西青年作家特輯》的事。當時羅雪柯有一個中篇《女人的力量》在《當代》,他們看了可以用,也放進“特輯”了。老章要鄭義來個中篇,鄭義答應了。
24日下午,到北京飯店去參加人民文學出版社建社35周年茶話會,首都和各地400多位作家評論家編輯家與會。
會后老章找我,說火車票落實了,明天取票。當時火車票緊張,我一到北京就張羅買返程票,沒有結果,只能和老章說,請他想想辦法。他說我也沒啥辦法,讓我老婆找找熟人,可能解決問題。經(jīng)過高樺同志的努力,問題解決了,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三個月以后,我有事去北京,到《當代》見到朱盛昌和章仲鍔,說“特輯”還沒有發(fā)稿,原因是計劃中鄭義的中篇《老井》還沒有交稿。
原來,鄭義剛剛改完的《老井》,被《收獲》來組稿的一位編輯看見,執(zhí)意要拿走。都是朋友,鄭義無法阻攔。
老朱嘆了口氣,說《老井》要打頭條呢,不來就發(fā)不了稿呀!
老章說,因為“特輯”發(fā)不了稿,羅雪珂要求先發(fā)他的《女人的力量》。我說還是放在“特輯”里吧,我來做工作。
我給羅雪珂打了電話,她同意放到“特輯”里去發(fā)。我又找鄭義,要他務必抓緊把《老井》要回來。
《老井》終于要回來了。1985年第二期《當代》,發(fā)了山西青年作家的4部中篇:鄭義的《老井》,成一的《云中河》,雪珂的《女人的力量》和李銳的《紅房子》。
老章在《編者的話》中說:“本期刊載的中篇小說均出自山西省的青年作家之手。近幾年,‘晉軍的崛起引人注目。這里選刊的四篇,不但題材各異,風格也迥然不同。鄭義的《老井》渾厚沉郁,雪珂的《女人的力量》明麗曉暢,成一的《云中河》質樸本色,李銳的《紅房子》清新感人。前三篇分別寫當前農(nóng)村、工廠的變革生活,末一篇則是對往昔歲月的回顧,但共同的是對我們民族性格精神文明形成的軌跡進行反思,并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有所探索,讀者自會明察和品味?!?/p>
“晉軍崛起”的提法在這里第一次出現(xiàn),后來在文學界也得到了許多人的共識,老章對那個時期山西文學隊伍的評價就成了大家的評價。
在《編者的話》中,老章對“特輯”中幾篇作品的評價也十分確切中肯?!独暇贰杜说牧α俊繁桓木幣臄z成電影,由張藝謀主演的《老井》在國內外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
《當代》這一期“特輯”和《編者的話》,進一步激勵鼓舞了山西的作家,也密切了山西作家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關系。
1986年第一期、第二期《當代》,柯云路發(fā)表了長篇小說《夜與晝》。1987年六期、1988年第一期《當代》上,柯云路又發(fā)表了長篇小說《衰與榮》。
后來,老章調《中國作家》主持工作,和山西文學界繼續(xù)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1997年春,我們和老章商定,在《中國作家》上出個山西中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輯,稿件由我們組織、閱讀,修改后由老章帶人來定稿。
這一年8月,老章和楊志廣等三位編輯來太原,仔細閱讀稿件,有的定下可發(fā),有的還要繼續(xù)修改。趁作者改稿的空隙,我陪同老章他們去看壺口瀑布。
從“天上來”的黃河之水,由200多米的河床,一下子逼仄到50米寬左右,從幾十米高處跌落到溝底,黃水像千百頭猛獸互相咬噬搏斗,聲震數(shù)里。老章驚嘆說,沒來過壺口不能說真正了解了黃河,也不會懂得我們民族精神中最寶貴的東西是什么。歸途上他好像一直在深思。我問他想什么,他說有個現(xiàn)象挺有意思。山西的中青年作家中,像柯云路、鄭義、成一、李銳、鐘道新等都不是山西人,但在山西扎下根了。他們受到山西深厚歷史文化沉積的吸引和營養(yǎng),成了真正的山西作家。山西這塊土地太有魅力了!
1993年第六期《中國作家》上,出現(xiàn)了《山西中青年作家特輯》,有鐘道新的中篇《權力的界面》,張雅茜的中篇《好戲連臺》,房光的中篇《王鄉(xiāng)長打工》,許大雷的中篇《疼痛》,柴燃的中篇《伊甸園的這一邊》。
老章又寫了《編者的話》《且看今日晉軍風采》。他說:“晉軍的創(chuàng)作,自有其傳統(tǒng)淵源。早期的山藥蛋派,最著名的趙樹理、西戎、馬烽、胡正等人,其后80年代晉軍崛起引人注目,又涌現(xiàn)一批有實力的作家和頗具影響的作品,有《新星》、《跋涉者》、《老井》、《黃河在這兒拐了個彎》、《厚土》等。貫穿晉軍創(chuàng)作的一條主線自然屬于現(xiàn)實主義,且直面現(xiàn)實生活,充滿黃土高原氣息和關懷群眾疾苦、改革前途和祖國命運的憂患意識,是富于地域色彩和民族氣派的語言藝術,形成了鮮明的時代特點和獨特的風格?!苯酉聛?他又對特輯中5部中篇作了簡約的分析評價。《編者的話》寫了600多字,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山西文學的關注和希望。
后來,我們又在《人民文學》和湖南的《芙蓉》上搞過山西的創(chuàng)作特輯。我們把這種“特輯”稱之為集束手榴彈:集中推出一批作家和作品,能造成比較大的影響?!皶x軍”就越來越成了“氣候”。
章仲鍔同志在山西作家中有很好的人脈和威信。一位語言和藝術感覺都不錯的青年作家,寫了第一部長篇,大家對這部作品寄予厚望。但初稿出來后卻不很理想,有些意見作者也不大聽得進去,后來拿去請老章看。老章認真看后,條分縷析,指出了作品的問題,提出了修改的建議。作者接受了,修改后這部作品獲得出版。
昔人已乘黃鶴去,白云千載空悠悠。仲鍔同志是山西作家的好朋友,心里的好朋友是不會走的。
有關兩個人的瑣碎回憶
一
1940年中秋前一天,吃過晚飯,叔祖父要帶我到東村去玩,說月亮從東邊出來,村東看月亮更大更圓。
是叔祖母的主意,因為我母親臨產(chǎn),孩子不要在家礙事,讓叔祖父把我領走。
從東村回來,母親已經(jīng)生了個小弟弟。我有哥哥,有兩個姐姐,有妹妹,現(xiàn)在又有弟弟了,心里高興,便急著要和他見面。
母親生產(chǎn)后極度疲憊,說話無力,說看看……你弟弟吧,他……和你生下來時……差不多……
我看到的弟弟卻讓我失望。他蜷縮在母親的懷里,像只小貓,哭聲也像貓叫,很不響亮。難道我生下來時也是這副模樣?
天上月亮很亮很大,我的弟弟很弱很小。
6歲那年,我被送到外祖父家去上學。兩家相距不過五六華里,但回家的道路都傍著河,大人們不讓我獨自回家。放了假外祖父也要我留下來,暑假給他到地里看瓜,寒假看蘿卜。
我想母親,想弟弟,常常對著家的方向發(fā)呆:東南方那一片云下,有我家所在的那個村莊。
一次去看蘿卜時,小姨給了我一把長生果(花生)。我只吃了三顆,其余的把仁兒剝出來,放在馬夾口袋里,要帶回去給弟弟吃。
回不了家,自然也見不到弟弟,誰能給我把花生仁捎回去呢?好在母親回娘家了。
母親回娘家,辦完了事想到學??纯次?外祖父卻不讓,說不要見了,見了他會不安心在這兒念書,拴在大人褲腰帶上的孩子不會有出息。要讓他能吃得苦,耐得住冷靜(寂寞)。
母親只好回家。走過村前的小木橋,她又返身繞過娘家來到學校,等我放學見上一面。
見到母親自然喜出望外,覺得有很多話要給她說。繞過外祖父家,我把母親送到木橋,從口袋里掏出用小手絹包著的一把花生仁,要她帶給弟弟吃。母親笑了,說弟弟還沒長牙,哪能吃這東西?你自己吃了吧。我一定要母親帶給弟弟,說他沒長牙,您嚼碎了喂他不行嗎?
母親過了木橋,還頻頻回頭看我。
父親嗜酒,一次在街上喝醉了,回家路上跌倒在灰塘里?;姨潦翘镱^挖出的一個土坑,把罱上的河泥和秸稈等放在里邊漚肥。時間久了,上面就結上一層硬皮。找到父親時,他在灰塘里睡著了。我們把他弄醒,扶回家里。父親酒勁還沒過去,又把弟弟舉起,騎在他脖子上(那叫“掮輪車”),一轉眼就不見了。弟弟那時才兩歲。母親急壞了,怕弟弟摔壞,又怕小孩子受不了驚嚇,便帶了我們四處去找,找了半天在墳園里找見。弟弟竟沒哭,笑著撲向母親懷里。
二
小學畢業(yè)后,我考取了縣中。家里經(jīng)濟困難,不能供我上學,只好在家學種地。
夏天,午后大人們要歇晝(午睡),男孩子有自己的“必修課”:到村東三溝河里去洗冷浴。
孩子們差不多同時到了河邊,然后在臨河的稻田埂上一字排開,蹲下拉屎(因為肥料充足,那幾行稻子總是長得比其他的稻子粗壯,顏色墨綠),拉完了,就一個個往河里跳。在水里撲騰嬉鬧一陣,膽大的便游到對岸去偷瓜。對岸鄰村的瓜田里種的大多是香瓜,摘個香瓜,跑到河邊,先把瓜扔到河里,然后縱身跳下去,一邊踩水一邊啃瓜,那愜意就不用說了。我們鄉(xiāng)下有句話,說“偷瓜不算賊,盡揀大的搬”,是不算什么事的。
我沒膽子加入他們的隊伍,但我膽子比弟弟大。我把弟弟帶去學游泳,他總是在岸邊淺水處撲通,不敢去稍深一點的地方。我拉住他往水深處走,他緊緊抱住我,叫他撒手,他卻越抱越緊,完全貼在我身上。我掰開他的手,把他推向深水處,他就拼命撲通,吃了幾口水。我連忙過去抱住他,他被水嗆得咳嗽。我說要學會游水總要吃幾口水的,你害怕嗎?弟弟喘過氣來,說不怕了,你放開,讓我游游看。
弟弟就這樣學會了游泳。母親知道了,沒有罵我,說你們兄弟兩個,一個是急煞鬼,一個是慢郎中,太急太慢都不好。我明白母親的意思,他是要我們兄弟取長補短吧!
三
抗戰(zhàn)勝利之前,蘇南一帶社會動蕩,民生凋蔽。日寇、“忠義救國軍”、“和平軍”還有盜匪,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晚上聽到凄厲的狗叫聲,都會叫人心驚肉跳。
祖父去世時,正在宜興讀書的哥哥回來奔喪,強盜入室打劫,就想綁架哥哥。他們把父親綁在柱上,把煤油澆在母親頭上,要她交出哥哥,不說就要在頭發(fā)上點火。母親說大哥已經(jīng)回了學校。強盜說哥哥睡的床上被子還是熱的,要母親說出人藏在哪里。
原來,強盜是從屋頂上下來的。母親聽到房頂上瓦片被踩破的聲音,知道房上有人,就叫大哥趕快起來,藏到柴屋里去。
強盜四處搜尋,終于在柴草堆里找到了哥哥,綁著雙手蒙住眼帶走了。母親四處奔走,東挪西借,花了大約100擔稻子的錢才把人贖回來。從此家里的經(jīng)濟就一蹶不振,經(jīng)常揭不開鍋。
父親軟弱無能,遇事拿不出主意,家里的重擔完全壓在母親肩上。高利貸利息壓得母親透不過氣來,我們全都失學了。
母親是小腳,下田卻要干男人的活。鋤地種麥,耥稻拔草,割麥割稻,什么活兒都干。給稻田戽水,踩水車的總有母親。這塊田戽完要轉移去另一塊地里,那車軸重將近200斤,母親和人抬著轉移,壓得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
母親在地里干活,總把弟弟帶在身邊。弟弟提個水罐,娘干活怎么受苦看得一清二楚,小小的心里疼娘,又不能為娘出力,只是說“娘喝點水吧,娘喝點水吧”,弟弟求娘喝水,要哭出來了。
娘停下手里的活接過水罐,喝了口又遞給弟弟。娘說,肚里沒東西,孩子你也喝口水吧。
娘說弟弟肚里沒有東西,她肚里就有東西嗎?麥子磨了一遍,連皮調了水拍成的餅子叫“一粒麥”,煮一鍋南瓜,上邊有幾塊“一粒麥”餅就是干活人的好飯食了。早飯一勺“一粒麥”要煮一大鍋粥,鍋開了,稍稠一點的碎麥粒積聚在鍋沿上。母親總是把鍋沿上稍稠一點的粥舀給孩子,自己喝鍋中的稀湯,我們爭著把碗里稍干一點的撥給母親。母親不許,說我們正長身體。推讓中母親有時會拉下臉來,呵斥我們“不要再煩”。母親說弟弟肚里沒東西,她肚里有什么呢?
一次在倪家潭的河邊干活,我和弟弟下河洗冷浴。河里有野菱,我們采了些上岸給娘吃。天熱又腹中空空,娘干活時常會頭暈。吃了些野菱,娘說頭不暈了,肚里也好過些了。河里野生的菱,剝出的仁兒比黃豆粒稍大些,吃幾顆能頂事兒嗎?母親是在安慰我們,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吃幾顆兒子從河里采來的東西,身上就不難受了,甚至心里也舒服了。
弟弟是最小的“細佬”(孩子),一直睡在母親身邊。半夜起來小便,常常發(fā)現(xiàn)母親是醒著的。母親醒來就睜著眼盤算家里的事,日子再艱難也要過下去的。盤算不出結果,有時就邁著小腳,趕到娘家去和外祖父舅舅他們商量。弟弟到了七八歲,母親回娘家他總要跟著。母親說我去去就回,你跟著干啥?舅舅家有什么好玩的?弟弟說路上和娘說說話,作個伴兒。母親說走路還怕冷靜?你別去了。弟弟不依,禁不住磨纏,還是讓他跟著去了。其實弟弟有他的心思:去舅家的路都靠河,母親心事重重趕路,怕她失足跌到河里去,路上跟母親說說話,不讓她想心事,走路會安全些;萬一失足跌到河里,他已會游水,也能下河救她。弟弟從小就心細,知道體貼人。
苦日子里還是有歡樂的。過年殺豬就是歡樂的日子。殺了豬豬肉賣錢,豬頭用鹽腌過,吊在房檐下風干。到了大年三十,早早把豬頭在河里洗涮干凈,下鍋煮幾個小時,到晚上便熟了,香氣四溢。用方盤端了祭過祖宗,母親便開始拆豬頭。這時,我們兄弟姐妹都圍在她身邊,像一窩小鳥張著嘴在待老鳥喂食。
對我們來說,這是最快樂也是最幸福的時刻。母親撕下一小塊肉,塞在哥哥嘴里,再撕一小塊塞在姐姐嘴里,一個個輪下去。豬鼻里的軟骨和兩只豬眼睛不屬“統(tǒng)配物資”,軟骨歸了哥哥,眼睛就歸我享用。我曾建議和弟弟各吃一只,說吃了豬眼睛膽子會變大,這是老人們說的,只要躲到門后角落里去吃。弟弟還是不肯吃,兩只豬眼睛便全歸我了。
看著圍在她身邊的一張張嘴,母親臉上有了真正的笑容。不過,這種笑容在她臉上一年才出現(xiàn)一次。
若干若干年以后,我們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說到過年時母親拆豬頭,大家都記得十分清楚。我說弟弟不肯吃豬眼睛,所以膽子總不大。大姐說你躲在門背后吃了好多豬眼睛,也不見得膽子有多大。弟弟說長大后吃啥肉,也比不上大年三十母親塞到嘴里的豬頭肉香。
日子像黃梅季節(jié)多云多雨的天空,總也晴朗不起來。我失學一年,還是母親借了債(借一石麥子一年后還一石米),讓我到城里去讀了初中。讀了一學期就難以為繼,只能輟學。母親說,級任老師對你挺好,你下學期不上了還要去謝謝老師。母親帶我到了學校,找到級任老師,才知道我因為成績好得到了甲等獎學金,學雜費全免,就能繼續(xù)讀下去了。到弟弟讀中學時,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未有好轉。
一年冬天,母親去學校給弟弟送棉鞋。弟弟正在上體育課,母親在操場邊等他,見他個兒又躥高了,身上那件棉襖下擺僅及腰里,雙袖只到肘間。棉襖是母親種的棉花又親手紡的紗織的土布做成的。我們的衣服鞋子,大都出自母親之手。我參加工作后,一次早晨疊被子,發(fā)現(xiàn)被里上有根長長的頭發(fā),作為緯線織在布里了。毫無疑問,這是母親的頭發(fā),因為被里布就是她一梭一梭織成的。
倒不是一個中學生穿一件下擺只夠腰間打了補釘?shù)耐敛济抟\不甚“體面”,關鍵是難以御寒。上完課,弟弟跑到母親身邊,母親握住他的手,冰坨似的手上長滿凍瘡。弟弟笑著,母親卻流淚了。
母親去找在織布廠做工的大姐。大姐正在戀愛,未來的姐夫一聽,立馬去買來一件藍市布棉襖,給弟弟送去。
弟弟穿著那件棉襖讀完了中學,讀完了大學。母親常跟大姐夫提起,說那些年弟弟過冬全靠了這件棉襖。棉襖的袖口破了,母親縫補時對弟弟說,不要忘了你大姐夫,給你買這件棉襖是雪中送炭啊!
四
弟弟高中畢業(yè)后,考取了南京農(nóng)學院植保系。他對讀這個專業(yè)缺乏興趣,想一年后報考別的學校。母親非常著急,也曾以“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之類的話勸導過弟弟。弟弟給我寫信,希望我支持他。我回信說,報到時間快到了,不要讓母親生氣,趕快去學校報到;如果實在讀不出興趣,明年退學重考也可以。
弟弟也不想太拂母親的意,還是上了農(nóng)學院,后來植保專業(yè)讀出了興趣,畢業(yè)時成績優(yōu)異。
南京離常州很近,寒暑兩假弟弟都要回家。家里有些事情,都是他來信告訴我的。
我們有個伯父,患肺癆早逝,嫁過來不久就守寡的伯母,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伯母一生信佛,只字不識,《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等卻能流利背出。伯母不管家事,種點棉花,紡紗織布,用賣土布的錢敬佛事。家里一直是母親當家。時間長了,日子過得又苦,伯母難免在背后就有了怨言,甚至說出傷人的話來。母親聽到了也只是苦笑笑,說“好娘娘”(我們都叫伯母“好娘娘”)一個人孤獨,叫我們多和“好娘娘”親熱些。伯母體會不到母親的苦心,反倒要二姐跟了她分家另過。正是家境十分困難的時候,伯母帶了二姐另過肯定過不下去,母親勸她,別人也勸,她才丟了那個念頭。
1960年伯母一病不起,身邊只有母親服侍。買藥煎藥,端湯端水,后來大小便弄在床上,全由母親洗涮。有一陣病人肚里干熱,拉不下大便,母親便用掏耳屎的耙給她一點點掏出來……
這些都是弟弟寫信告訴我的。伯母去世前后,他正放假在家。弟弟信上說,過去好娘娘不能體會母親當家的難處,背后有怨言,還出去給別人訴說,病后母親卻盡心盡力侍候她。母親以德報怨,胸襟的寬廣猶如大海。
到了60年代,家里的孩子大都有了工作,哥哥教書,大姐做工,二姐當護士,弟弟大學畢業(yè)后搞了動植物檢疫,我也從工廠到了文藝單位,各自先后都成了家,母親臉上有笑容了。
弟弟后來成了動植物檢疫專家,當了南京動植物檢疫所所長,后來又成了局長。
我們共同的愿望就是能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盡一點做子女的孝心。
但我們的愿望總是落空,母親到誰家也只能住十天半月就要回鄉(xiāng)下。父親在世時是這樣,父親過世后還是這樣。你要留他多住些日子,她總會說“別留了,再不回去我要生病了”。要是問她:哪個子女家不是您的家呢?為啥就住不下去呢?母親不作解釋,就是執(zhí)意要回鄉(xiāng)下,最多說句“那是我老窩,我還是要回老窩里去”。
其實,母親離不開老家,是因為老家還有個妹妹。
妹妹讀過小學,后來也失學了,一直在母親身邊。成家后,妹夫在外邊工作,她帶了4個孩子還是在母親身邊。
1958年冬天,工廠招工,我想讓妹妹來當工人,給她報了名。妹妹卻遲遲不來,村上來個小伙子頂了她的名。妹妹不敢一個人來山西,母親也不放心她獨自出遠門。
妹妹就這樣在老家當了農(nóng)民。6個兄弟姐妹,她的境遇最差。
母親不愿到其他子女身邊“享?!?甘愿在妹妹身邊受苦。
弟弟燒得一手好菜,家里也溫馨舒適,南京離常州不遠,母親也不愿在她最疼愛的“小細佬”家多住,住上十天半月,就會說“不要留我了,再留我要生病了”。
6個兄弟姐妹,家庭境遇生活條件各異,在母親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選擇的是生活條件最差的妹妹,最不放心的也是妹妹。
弟弟說,這就是母親的偉大之處。
母親對子女只有付出,從未想過要子女回報。母親的付出總是超常的。
我在蘇州上學時,有一年暑假過后要去開學,家里卻連買一張火車票的錢都沒有。母親讓我去找當教員的哥哥,從他那兒拿點錢去開學。我背著行李找到哥哥,方知他還沒有發(fā)薪,只給了一萬元(舊幣,合新幣一塊錢)做盤費。我趕到火車站,一列慢車剛剛開走,一列快車就要進站,哥哥給我的一萬元不夠買一張快車票,只能等下一趟慢車。一個多小時后慢車來了,我買了車票正要進站,聽到有人喊我,回頭竟是母親。原來我離家以后,她怎么也放心不下,怕哥哥沒有發(fā)薪,我拿不到錢,就急忙找人借錢,趕到哥哥的學校,知道我才拿到一塊錢,又立馬趕來火車站。站在我面前的母親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從懷里掏出借來的5塊錢,說總算讓我趕上了,你去開學我也放心了。錢是從母親貼身的口袋里掏出的,上面還沾著母親的體溫和汗水。
我們工作以后,根據(jù)各自的經(jīng)濟情況,都要寄一點錢回去作家用。有時多寄一些,母親就叫妹妹寫信,說在外邊也不容易,農(nóng)村過日子省錢,以后不要多寄了。兄弟姐妹難得聚在一起,說起母親,都說她從來沒問誰要過什么。讓大姐給弟弟買件棉襖,是因為弟弟凍得可憐,她一時實在沒有辦法了。
五
1985年10月,母親摔了一交,血壓高中風癱瘓了。我和弟弟趕回老家探望,兄弟姐妹一起商量母親的治療養(yǎng)息問題。鄉(xiāng)下條件不好,我們要她住到城里哥哥家去。母親還是不肯離開鄉(xiāng)下。我們說,您這一病,非但幫不了妹妹,還要她照顧你,妹妹有那么多孩子,還有地里的話,哪有精力來服侍您?你說我說,總算把母親說動了。進城到哥哥家,請了個保姆照料她。
開始,母親還能讓人扶起,在走廊里坐坐,后來就起不來了。但她的腦子卻十分清楚,想得最多的還是6個子女,這家那家,可以放心的是什么?還要操心的是什么?真正擔心的是什么?她這個做娘的還能干點什么?她什么也不能干了,所以她心里難受。
每次回去看望母親,她總會把自己成天盤算的事一一告訴我。她神智清楚,思維活躍,卻只能成天躺著,要她不想事是不行的。我說,你要想就想點高興的事,不要再為我們操心了。各家的問題,如果因為你成天盤算,多少能解決一點,您就盤算吧;如果您怎么想也解決不了什么,干脆就不要去想了,行不行呢?就說我那兩個孩子(雙胞胎,有點弱智),你成天想來想去,也不能把她們想得聰明起來,您也就別想了。我們會努力盡自己的責任。母親說,我知道再怎么想也頂不了事,可我不想還能干什么呢?
1988年5月初接哥哥來信,說母親近來咽食困難,病體越來越弱,十分思念我和弟弟。
我和弟弟先后趕到常州。母親見孩子們到了身邊,心情大有好轉,飯也多吃一些。那幾天,我一直守候在她身邊,陪她說話。
5月18日的日記上,有這樣一段記錄:“和母親談人的生死問題。我說,每個人都會到那兒去的,一站站乘過去。母親說,躺了三年了,快點走了好。我說您還沒有到站,有的人想多乘一站都沒有可能。到站了,下去了,丟下的只是一個空殼。母親說丟下空殼殼,變成一道清風了。我說很對,化成一道清風,想到哪就到哪。父親、祖父母、外祖父母都能相見。我們把你的彩照放大,每家一張,你就和我們永遠在一起。母親說,我生下你們,你們也還有出息,大家都說我有福氣,就是這身子不能動。我說,人一生不可能事事稱心,總是稱心的事少,煩心的事多。老天爺說您有福氣,就給您點苦痛。老天爺是公平的。有的人沒有福氣,倒給他兩條好腿。母親同意我的說法?!?母親,我這是在騙你,還是在騙自己?”
弟弟回來后,我們全家到天寧寺去為母親做佛事,這是母親的愿望。
母親健康時或臥病時,弟弟每年都要趕回去和母親一起過年。有時下雨,鄉(xiāng)下的道路非常泥濘。弟弟的鞋子陷在泥里拔不出來,他就用草繩綁住鞋子趕到母親身邊去。母親癱瘓以后,除了過年,平時抽得出身也會趕到常州去。弟弟平時話語不多,在母親身邊話就稠了。他總能從記憶中挖出那些叫母親高興的細節(jié),包括大年三十母親拆豬頭時大家伸長脖子張著嘴等肉吃的情景。弟弟通廚藝,年前還做好幾個母親喜歡吃的菜帶回去。
在老家,母親和鄰里都處得挺好。她只要離家出門幾天,一回家村上的大娘大嬸便會趕來看“興堯家糧”。(大哥叫興堯,我叫祖堯,弟弟叫國堯,兄弟三人名字的第一個字聯(lián)起來叫“興祖國”,當初祖父給我們起名字時,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出于偶然。)母親病后進了城,老姐妹非常想念她,鄉(xiāng)下有人進城,總會帶來她們的問候,名字一念一大串。一次弟弟也在,說娘你出了門那么多人想你,你的人緣著實好哩。母親笑了,說啥人緣不人緣的,真心待人就是了。
真心待人,這就是母親的處世原則!
弟弟回去后,服侍母親的事就由他來做了,端飯送水,翻身擦身,母親大便干結,他用耳勺給她掏挖……
應該說,從小到大,母親是我們的人生老師;應該說,在我們之中,弟弟學得最好。
六
1988年11月30日,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年之后,永遠離開了我們。
這一年,母親83歲。
2005年1月10日清晨,心臟病突發(fā),搶救無效,弟弟猝然走了。
這一年弟弟65歲。
是萬萬沒有想到的,6個兄弟姐妹,他最小啊!
弟弟離下崗年齡還有一年多,他就提前退下來了。那時他已是南京動植物檢疫局局長,是單位的第一把手。為了把年輕人推上去,他主動提前退休了。
弟弟走了,人們沒有忘記他。每逢過年,南京局下屬的連云港局、揚州局、南通局、張家港局等的負責人,總要到家里看望弟媳和孩子。局機關下邊有個賓館,過年時賓館經(jīng)理燒了三葷三素六個菜送來,說焦局長生前除了支持他們工作,從來沒有什么事麻煩過賓館,后來這位經(jīng)理調任他處工作,過年還在自己家里燒了菜送來。弟媳跌傷腿部骨折,一些分局領導聽說了,在南京公務時順道去看她。弟媳感慨地說,并不是人一走茶就涼的,我知道,這全是因為國堯的關系。
母親真心待人,弟弟從小耳濡目染,是照著母親的樣子做的。
母親只認得自己和父親的名字,6個孩子的名字,以及“天地人山水火”等若干簡單的字。母親不會講大道理,也不會教訓人,只是用自己的言行,讓我們懂得該如何立身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