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芳
嘹亮的銅號聲,穿過營房旁的白楊林,和一幢幢樓房的間隙,喚醒了睡在板房門口的民工李孩旺。孩旺穿上衣褲鞋,推門剛探出半個腦袋,涼絲絲的雨線就灌進脖子里了。屋外的低凹處積了一汪汪渾水,四處散落著粉紅色的花瓣。這些花瓣,是從板房旁邊的合歡樹上掉下來的。
“下雨了,下他娘雨了,今天不用干活了。”
孩旺興奮起來,邊喊邊俯下身子,拖出鋪板下的紙箱,掀開紙箱蓋,翻出手機。這部六成新的紅色翻蓋手機,是美益送給他的。
美益比孩旺大五歲。前年,孩旺在煤化局工地施工,結識了美益。那時,美益住在煤化局那幢四層家屬樓最上層。煤化局要建筑公司在這幢樓上再加兩層,平頂改建成紅瓦尖頂。所以四層的住戶都得臨時搬遷到別處去住。美益原先的丈夫叫肖斌,是煤化局一個掌實權的科長。六年前,肖斌有了情人,與美益協(xié)議離婚。肖斌有的是票子,便將煤化局九十平米的住房,以及三十萬元存折,留給了美益。
離婚時,兒子判歸美益撫養(yǎng),現(xiàn)在省城上貴族學校。樓頂加層,美益必須搬家,可把她愁死了。家里面積不算大,可是家具蠻多,她一怕把家具搬出去搬進來,磕打壞了;二怕屋頂漏水把她精心收拾的物件淋爛了。她租了個兩室一廳的樓房,卻是一天到晚心神不寧,每天都要來看看屬于她的屋子。下雨時更急,常吆喝工地管事的,派工人為她移動這個,挪騰那個,直至加蓋到六層封了頂。經(jīng)常來為她搬挪家具的工人中間,最數(shù)孩旺態(tài)度和善,美益說咋就咋,不嫌麻煩,沒有一絲怨氣,還經(jīng)常幫她出個主意,精心呵護她的物件。
家屬樓加了兩層,建筑公司經(jīng)理和煤化局基建處領導的關系也上了一層樓,緊接著,又攬下了新的家屬樓工程。新樓址定在美益那棟樓房正南面,相距不到一百米。
年后,孩旺重返工地,他們原先住的宿舍要拆,就近搬進了一排舊平房,舊平房正對著美益住的那個單元門。五月的一天,因為施工證照不全,城建稽查大隊勒令停工,工人們全體放假休息。這天,正好與美益簽了合同的裝潢公司來人,要給她重新裝潢房子。美益買來了水泥,裝潢公司不負責往樓上搬,要美益雇人往上扛。美益從街頭叫來了三個搬運工,搬運工或站或蹲在墻根下,交叉了雙臂漫天要價,推翻了事先說好的價錢,結果雙方爭吵了起來。坐在門口乘涼的孩旺,見是他給搬過家具的那個女人著急,又見雙方老談不攏價錢,就站起來上前勸說搬運工,差不多就算了。搬運工卻說,四層樓太高,不行你試試看?孩旺費了半天唾沫,搬運工卻就是不肯落價。孩旺便牛脾氣上來了,一揮大手說:“有啥了不起?你們都走吧,我今天盡義務了?!?/p>
四十袋水泥,孩旺一個人吭哧吭哧給美益扛到了樓上??竿晁?天已經(jīng)擦黑,又下起了小雨。美益是個善良女人,眼見孩旺汗流浹背,內心感激不盡,就掏出錢,非要按搬運工要的價錢給孩旺。孩旺連連擺手,不肯收錢,說閑著也是閑著,現(xiàn)在有的農民工,把錢看得太當回事兒了,寧肯坐街上打撲克,也不肯落價。孩旺愈是不要工錢,美益愈是要給,推辭不掉,孩旺只好吞吞吐吐說:“我要是拿你的工錢,那不就太不仗義了?”
美益就歪了腦袋逗他:“憑什么我讓你白出力氣?”
孩旺低了頭,撓撓頭發(fā)說:“那你請……請我吃一頓飯算了?!?/p>
美益一笑:“好啊,咱們現(xiàn)在就去!”
美益原先就對孩旺印象不錯,這時見孩旺這樣實誠,就讓孩旺洗了一把臉,把他領到自己臨時租住的家里。路上,美益進小超市買了一瓶簡裝汾酒。
孩旺一邊看電視,一邊端詳著屋里,雖說墻壁不算白凈,水泥地面上,密密麻麻布滿了細小的裂紋,家具擺設也不多,但是看不到一絲浮塵。整個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客廳桌子上擺放了一排整整齊齊,錯落有致的化妝用的瓶瓶罐罐。因為去年經(jīng)常幫美益搬家具,他知道美益很會料理家務。
美益在忙飯,先是廚房里傳出菜刀與菜板有節(jié)奏的叮當聲,而后,孩旺就聞到了廚房溢出的菜香味兒。他不禁心頭一熱,感受到了只有家庭才會有的溫馨。他多么渴望有個家啊,有個給他洗衣做飯的女人,有個疼他給他撒嬌的女人。
美益麻利地炒好兩葷兩素四個菜,一一端上小餐桌后,喊孩旺來吃飯。孩旺剛在餐桌邊坐下,美益就拿來一只玻璃杯,說你自己喝。孩旺開了酒瓶,說美益,你也喝一點吧?美益搖搖頭,說你自己喝吧??粗⑼峭袒⒀实臉幼?美益坐在他對面,突然心頭一酸,冷不丁地說:“我臨時的這個家,還從沒來過親戚以外的男人呢?!?/p>
孩旺口中停了咀嚼,酒杯舉在半空,愣愣地盯著她。美益話一出口,立馬就后悔了,她也搞不清楚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為了掩飾,她趕緊夾了一筷子肉,放到孩旺碗里,說你快吃。
孩旺說:“你也快吃吧?!?/p>
美益這才笑瞇瞇問他:“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名字?”
孩旺笑道:“孩旺,孩子的孩,旺盛的旺?!?/p>
美益說:“這名字好。你幾個孩子了?”
孩旺嘿嘿笑一下,難為情地說:“你要喝一杯酒,我就告訴你?”
美益不屑道:“我又不是管你們計劃生育的,愛說不說!”
孩旺臉紅了,忙解釋道:“你誤會了,實話告你,我還沒丈母娘呢。”
美益吃驚地說:“真的?不會吧?行,我喝一杯酒,只要你說實話?!?/p>
美益便站起來,去廚房拿來一只玻璃杯,給自己倒了少半杯酒,一仰脖子干了。
看著美益喝下,孩旺苦澀地笑笑:“我不會哄你,這又不是光彩的事兒?!?/p>
美益感念起孩旺去年為她搬挪家具,今天又為她扛水泥,不禁同病相憐:“有啥不光彩的,我也一樣。來,我陪你喝酒,你一杯滿的,我一杯淺的。”
喝兩杯后,孩旺說起他研讀過《麻衣神相》、《梅花易數(shù)》和《月波洞中記》,懂一點點看手相、算卦。美益說:“是嗎?那你給我也看看?!?/p>
美益就把右手伸出,讓孩旺看。孩旺輕輕托起美益白皙柔軟的手,不由得抖動起來,說了一些話,竟把美益說得連連點頭稱是。放下美益的手,孩旺把《月波洞中記》中學到的一鱗半爪,為美益相開了眉、眼、耳、鼻,說到口,孩旺一氣呵成,誦出了原文:“若口不方者不貴,是一齊之齒,四海之方圓,合要方,開要圓。齒齊密者,取富貴準也。若齒有三十六個者,大貴。如稀少者及唇掀者,賤,如四海方圓,高得助也。唇紅齒白,富貴之苗也?!?/p>
一個跟泥水打交道的農民工,竟之乎者也地知道這么多,美益雖有些聽不懂,想孩旺自己也未必都懂,但她還是高興起來。人一喝酒就話多,美益便主動告訴孩旺她叫買美益,老家是河北宣化的。各自把自己的境況說了個透。電飯鍋里的大米誰也沒顧上吃,兩個人就把一瓶汾酒喝光了,喝得都酒意朦朧了。孩旺起身要走,美益卻非要他沖個熱水澡,說:“你身上沾的水泥扎人,不洗洗難受?!?/p>
孩旺結結巴巴說:“衣服臟了,洗也白洗。我原先不知道你是一個人單過,你一個女人家又沒有男人的衣服?!?/p>
美益說我家里有孩子留下的舊衣服,我孩子的衣服你肯定能穿的。我孩子的個頭并不比你小。我給你找?guī)准囋?。孩旺其實也想多呆一會?但是他不能讓美益討嫌自己,不能扛了四十袋水泥,就想上天入地的好事兒??墒撬植贿^美益,只得去衛(wèi)生間沖了澡。沖完澡,穿上美益兒子的舊衣服,酒意也去了一半,感覺輕松了許多。走出衛(wèi)生間,他見美益斜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就沒有驚動,夾起自己的臟衣服,準備悄悄離開。正開門間,美益忽然醒了,看見穿上兒子衣服的孩旺,心頭一熱,趕忙取了一把雨傘,遞給孩旺。
他們一起上床是第三次喝酒后發(fā)生的事。
手機就是那天美益給他的,這讓孩旺有了念想。后來一天,孩旺去了美益家,就問美益有沒有別的男人找過她?孩旺問這話時心里直敲鼓。美益笑著說可多哩,有離過幾次婚的,有比她小七八歲沖著她的錢來的。還說她一個人活得瀟灑,要是找個吃白飯的,不夠體面的,她的臉就沒有地方放了,孩子會憎恨她一輩子的。美益直盯著孩旺說,孩旺你說呢?
從那以后,孩旺就整天提不起勁來,常感懷命運不平。民工們都知道光棍孩旺有了心事。今年開春,孩旺被分派到別的工地,離美益家有七八公里,見美益一面,就沒有原先順當了。美益不準孩旺白天來她家,說他在煤化局施工好久,滿家屬樓的人都認得他。若想見面,就得去旅館開房間。孩旺覺得在理,可他不樂意去旅館酒店,在那兒他找不到家的感覺。孩旺想真正討個老婆。
這個下雨的早晨,孩旺琢磨來琢磨去,想到了毛豆。手機鈴聲響了,來了信息。頭一條正是毛豆發(fā)來的,問孩旺何時去她家里看她?芽孩旺在心事重重的日子里,去了洗頭房,結識了當服務員的毛豆,毛豆比孩旺大三歲,性格大大咧咧,丈夫因為販毒,槍斃了。她帶著個孩子,生活困頓,就去一家洗頭房打工,兼做陪客生意。毛豆接待過孩旺幾次,知曉了孩旺是她同鄉(xiāng),對孩旺說話,就顯出一種別樣的親切。再后來,毛豆的公婆非要把孩子接走,毛豆一想帶個男孩再婚不易,就索要了公婆一筆錢,不再去洗頭房打工了。
于是,孩旺毛豆兩個人在一間出租屋里續(xù)上了緣分。孩旺閑下來,經(jīng)常將他認識的女人作比較。毛豆絕對比不上美益,可自己與毛豆間的差距不大,興許能夠做個長久夫妻。而且與毛豆在一起,他最沒有拘謹感,沒有自卑感。
周六周末毛豆不準他去出租屋找他,怕孩子不上學,萬一來看她,撞見他在難堪。孩旺查了日歷,今天不是雙休日。
思來想去,孩旺站起身來。怕弄醒正在酣睡的工友,他悄無聲息地用肥皂把雙手反復揉搓半晌,洗干凈了臉面和脖頸,剪短了指甲,彎下腰,從鋪下拖出了他的方便面紙箱,抽出花格襯衣和冒牌的鱷魚長褲以及背心短褲,放在了鋪上,又把紙箱子塞回鋪下。他坐在鋪板上,脫掉臟兮兮的工作衣褲,換上剛剛取出的裝備。
孩旺撐了雨傘,虛掩了門,踱出門外,一眼瞅見雨地里哆嗦的合歡樹。孩旺心里莫名地凄涼起來。
孩旺一進屋,毛豆便合上了門,隨即扣上了門鎖保險。
半個鐘頭后,毛豆掀起窗簾一角,見外面還下雨,就又返回來上了床。對孩旺道:“我知道你心里想著啥,城里除了空氣不花錢,曬日頭也得花錢,要個陽面大的房間就得多出好多錢,咱連個自個兒的窩也沒有。物價天天漲,咋辦?”
短暫的寂靜無聲,街道上傳來了汽車聲,孩子們的大呼小叫聲。孩旺底氣不足,一臉沮喪:“我知道我掙的錢少,可我有的是氣力。再說,我們回鄉(xiāng)下也行啊。”
毛豆語氣平靜了下來:“打死我也不再回鄉(xiāng)下的,再輩子也不做鄉(xiāng)下人了?!?/p>
孩旺火了,一把推開毛豆:“鄉(xiāng)下咋啦,鄉(xiāng)下人咋啦?你這樣,等得黃瓜圪縮了沒人買,還不如早早降價處理給我的好。你不也是鄉(xiāng)下人?芽還離了婚,還做過那個呢。”
毛豆愣了一下,迅疾抽了孩旺一個耳光,隨即兩手抱住臉“嗚嗚”哭了。
孩旺知道點到了她的痛穴,孩旺便下了決心,今天說成啥,也得說服毛豆死心踏地跟了他。即便惹毛豆生再大的氣,也值。
孩旺試圖扳正毛豆的身體,毛豆卻哽咽著翻身趴下,臉扣枕巾上,肩頭一聳一聳的。
孩旺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了說:“我雖然說得不中聽,可是句句是實在話。我想和你一輩子過活,你要是老把我當臨時工對待,還不如我們從今天起一刀兩斷?!?/p>
毛豆猛地翻過身來,紅紅的眼睛盯了孩旺半晌,布滿淚痕的臉頰一抽一抽,狠狠地說:“斷就斷!你圖我個啥,我又圖你個啥?你個狼心狗肺的李孩旺?選”
孩旺目光黯淡:“我們不能老這樣?!?/p>
毛豆不服氣:“我礙著你結婚了嗎?”
孩旺含糊地嘟囔:“那倒沒有,我是想……”
毛豆淚眼婆娑地說:“孩旺,我不是瞧不起你,你人不差,可是我們結了婚,往后怎么過活?”
孩旺眼里噴出憤怒的火花,正話反說:“那我還是走吧,我以后不來了。我盼你找個有才能、有地位、有學識、有錢的主兒?!?/p>
毛豆唇邊帶著一抹冷笑,說:“隨你便!我啥時候也不攔絆你。你我誰也不虧欠誰,用不著你來挖苦我?!?/p>
孩旺碰了一鼻子灰,如同失去了自己最親愛的人,腦海中一片空白。他難過得緊閉了眼,死一樣地僵在那里。臨走時,他悄悄把三百元錢壓在了毛豆枕頭下。
雨一停,天氣馬上熱了,孩旺急著趕回工地吃飯。
板房旁邊的合歡樹在陽光照射下,葉片碧綠,又精神起來。他也抖擻精神,努力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工友們一多半赤了上身,一字排開,個個端了個大海碗吃飯。
一位年長的工友打趣他:“你看上看不上工地上那條母狗?你要看上了,我給你問問。”
孩旺沒有急,停了半晌,嘆一聲氣:“我窮光蛋一個,連個狗窩也沒有,狗也瞧不上我的?!?/p>
工友說:“扒了土窯洞,蓋個磚瓦房不就得啦?你這人……”
孩旺說:“老家人都快移民走光了,再說啦,我又沒有幾個錢,蓋房子也蓋不起?!?/p>
八月間天氣炎熱,人的心思也熱不可耐。孩旺凝視著那棵合歡樹,見樹冠上游絲般細密的傘狀花絮,團團簇簇,層層疊疊,如粉蝶飛舞,癡情地開在如含羞草般的橢圓形葉脈上。孩旺忽就覺得周身熱血澎湃,沒有媳婦的日子,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轉天上午,樓里安裝暖氣管道,與孩旺年齡相仿的柳工長,指派孩旺裁切鋁塑管。孩旺心猿意馬,竟然記錯了尺寸,把二十根鋁塑管統(tǒng)統(tǒng)切短了十公分。柳工長見狀,火冒三丈,氣得指著孩旺鼻子罵他是一頭蠢豬,一頭發(fā)情的蠢豬。孩旺當即青筋暴起,一反常態(tài),摟起油膩膩的袖子,從地上撿起一根管鉗朝工長撲去。
工友們急忙上前搶奪了孩旺手中的管鉗。孩旺跺腳咆哮道:“我切短了管子,我賠償還不行嗎?你雞巴憑什么罵人?”
工長念孩旺平日不是個惹事的人,干活不偷懶,說話也和氣,沒有料到自己一句粗話,就惹他如此惱怒。工長又念他是個光棍,就息事寧人地說:“你一個月掙幾個錢?我提醒你一下也錯了?芽不識好歹!”
孩旺賭氣離開了工地,臨走放話說:“我休息幾日,工錢隨你扣。你們也別嘲諷我,我孩旺不出三天就能找個老婆。”
孩旺回到宿舍,即刻就號啕開了。
孩旺在板房里躺了兩天,美益不行,毛豆不行,把認識的女人都琢磨了個遍,最后他想到了酸棗。酸棗在孩旺心目中地位最差,酸棗是個掃馬路的清潔工,眉心里永遠凝聚著一團憂郁不散的云,呆滯的眼睛常含著一種讓人不忍久視的神色。酸棗老公患癌癥死了,身邊帶著個十一歲男孩,住在毛紡廠不通煤氣、暖氣的平房里。酸棗前幾日曾在短信中問他什么時候有時間來給她搬搬煤球,有個插座壞了修修。他堅信,如果自己肯向酸棗求婚,應該是筷子去扎碗里的饃——百發(fā)百中。
他坐了起來,決定去會會酸棗。
孩旺彎腰從鋪下拖出臉盆,把洗衣粉往臉盆一扔,出了門,到自來水管跟前,擰開水龍頭,“嘩嘩”流了多半盆水,彎了腰洗頭。他不想讓人家聞出他身上的臭汗,因此而瞧不起自己。
他脫了工裝,換了件天藍色短袖襯衣和水洗牛仔褲,腳上也換成了高幫皮涼鞋。他朝墻上釘著的一塊缺了邊的鏡子照了照,才朝酸棗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想起與工長發(fā)生的不快,心中隱隱感到不踏實。工長是建筑公司柳總經(jīng)理的堂弟,柳總對工長,比對親弟弟還信任。絕對得罪不起柳工長。想著,路過一個便利店,就進去買了一盒紅塔山香煙,準備晚上送給柳工長。他左看右選,買了十根香腸,五包空心雞蛋掛面,提在手中繼續(xù)向前走。他感覺自己現(xiàn)在去看酸棗,就如同得了急癥,不得不去醫(yī)院診治一般。
孩旺拐到一條胡同,第四排平房的第二排中間,就是酸棗的家。左鄰右舍全壘了五米多長、齊腰高的矮墻,院子里一片凌亂。酸棗的院子正中橫拉一根粗鐵絲,上面晾曬著橘黃色的印有“環(huán)衛(wèi)”字樣的工作服。屋門口豎了一把竹掃帚。孩旺走近酸棗家門口,按老家的規(guī)矩大聲咳嗽了一聲。酸棗聞聲出來,一見是孩旺,便笑了,喜滋滋地迎接他。孩旺打量著酸棗,心里一陣凄涼,她的牙齒咋就那么黃啊?顴骨紫得發(fā)紅,皮膚咋就和搓澡巾一樣皺巴巴的?頭發(fā)枯黃,已經(jīng)有了一縷白發(fā)在耳際飄蕩。
孩旺進了家,一屁股坐在人造革沙發(fā)上,酸棗沏了一杯茶遞給孩旺,說:“今天咋有空了?”
孩旺說:“天天出工有啥意思……我一個人受也是白受……總得找個伴不是……”孩旺說著話偷打量酸棗,試探著去捉酸棗的手。
酸棗甩開他的手,笑笑說:“趁年輕受得動,多積攢些錢啊,沒有錢誰嫁你?”
孩旺頓時皺了眉頭:“女人咋就待見錢,和錢親?芽”
酸棗又一笑:“沒有錢怎么過日子,誰不想過不缺錢的日子?芽哪里像我啊,整天拖著個大掃帚,天不亮就扭著身子掃街,把腰都扭出毛病來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成個跛子了。”
“你活該呀!早該改嫁了,過一天短一天,還想等天上掉下個菩薩娶你?” 孩旺搶白她說。
“我也是人啊。我嫁誰?城里沒人要咱,總不能回老家去嫁人吧?”
孩旺暗喜,話總算繞到節(jié)骨眼上了。他不急不慢地說:“農村男人咋啦?實誠!現(xiàn)在城市戶口就是一張紙,不抵屁用。只要對你和孩子好,嫁個農村的男人,咋不行?”
酸棗不接話茬,督促孩旺:“快喝口水,喝罷幫我把廚房的插座修修。我孩兒來看我了。我早晨四五點鐘就得出門掃大街,孩子不會用煤球火,插座一壞,電磁爐也不能用,孩子明兒上學吃不上早飯?!?/p>
孩旺起身去了廚房,酸棗跟著。孩旺見插座塑料殼燒得黑黃且變了形,一根電線已經(jīng)熔斷了,便說這個不能用了,我去買個新的吧。
孩旺上街去買了插座,順便又買回來一條鯉魚。酸棗見狀問:“你中午不走了?在我家吃飯?”
孩旺笑笑:“不行嗎?”
酸棗說:“不行,我孩兒中午在?!?/p>
孩旺說:“不妨。人和電一樣,電有火線零線,人有男女,缺一樣,燈不亮,機器不轉哩?!?/p>
酸棗說:“電接不好,就壞插座哩,人也一樣?!?/p>
孩旺修好插座,拍拍胸脯說:“我孩旺,怎樣?”
酸棗說:“快洗洗手,我孩就要回來了?!?/p>
孩旺盯著酸棗一會兒,語氣有點祈求了:“真不行?”
“真不行?!彼釛椪f得真切。
孩旺一下就心涼了,渾身抖起來,兩手沒著沒落地在頭上拽,拽下一把來前刻意洗過的頭發(fā)??粗絹碓矫噪x的女人,孩旺幾乎要哭出聲來:“家……我只想討個老婆,成個家……”
酸棗嘆一聲說:“唉,你說你……這個樣子……圖個啥?”
是呀,圖個啥?孩旺喃喃著,圖個啥?孩旺下意識地提了提褲子,轉身踉蹌地去了。
這天晚上,他又站在了合歡樹下,仔細端詳起它的樹葉,見每一小片樹葉都和對生的另一片樹葉合在了一起,夜合晝開。
形單影只的孩旺在樹下站了一會兒,返身回屋,將自己保存的卦書一本本找出來,重新來到外面,將散落的合歡葉歸攏來,掏出打火機,一頁頁撕下卦書來,將它們與合歡樹葉一起點燃了。青煙縹緲而起,他恍惚看見,鄉(xiāng)下那間窯洞里,此刻正彌漫著嗆鼻而溫暖的炊煙。他想,自己還不到四十歲,似乎還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