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教育觀

秋 風

兩個與國家教育制度有關的重要問題是:首先,涉及到學校的公立、私立問題:國家教育體系是否具有排他性?國家是否有權禁止非公立學校?現(xiàn)代社會普遍承認,國家應當創(chuàng)辦公立學校,但假如國家禁止國家之外的私人和其他團體創(chuàng)辦學校,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問題。它涉及到,國家究竟為了什么目的而創(chuàng)辦公立學校?是為了排斥私人,還是為了增加民眾的選擇范圍?第二個問題涉及到教育內容問題,國家是否應該要求所有學校只能教授國家認可之課程和內容?對這兩個問題,人類迄今作出了兩種回答,從而形成兩種關于國家教育的不同觀念。

歐洲的國家教育體系

大體而言,在歐洲大陸,近代國家教育體系是在開明專制主義(enlightened despotism)的精神激勵下建立起來的。說起來也許有點怪異,歐洲大陸那些啟蒙文人,幾乎都是當時正在興起的君主專制主義的擁護者。原因不難理解:只有依靠這種專制、毫無猶豫的權力,才能清除一切非理性的制度、習俗,包括驅逐控制人的心靈的教會,啟蒙者所崇拜的理性才能夠統(tǒng)治整個社會,成為萬物的尺度。

法國和德國建立國家教育體系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對抗教會權威,樹立世俗君主的權力在統(tǒng)治區(qū)域內的絕對權力。1763年,法國君主取締了耶穌會教育體系,文人們立刻撰寫小冊子,呼吁建立國家教育體系,讓學生成為“受國家教育的……國家的兒童”。國家絕不能容忍任何其他組織插手國民的教育,因為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養(yǎng)所有人對世俗國家的忠誠,并使他們具有服務于國家的能力。因此,教育的內容與方法只能由國家而不能由私人或其他組織來決定。貫徹這種國家主義就是此后一二百年法國歷屆政府努力的目標,一直到今天。

除了這種國家主義氣質之外,德國的國家教育體系又具有強烈民族主義氣質。德意志精神的塑造者費希特極端重視教育在形成塑造民族性、增強民族凝聚力中的作用。在其于1807-1808年間發(fā)表的《告德意志國民書》中提出,國家有權利迫使父母送子女接受國家教育,使其形成國家所需要之“德性”和“理性”,此處所謂的德性就是服從國家。費希特說:“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個公民都必須服從國家,國家則將其公民視為工具,并將他們作為工具使用。國家應極力普及、優(yōu)化和完善公民的馴服意識?！倍鴩铱刂频膰窠逃w系,就是將國民塑造成國家工具的主要手段。

從普魯士到德意志三個帝國,德國的近現(xiàn)代國家教育體系正是依照這一原則,在開明專制君主的推動下逐步建立起來的。這個體系從一開始就試圖建立國家對教育的壟斷地位。1794年通過的《普魯士民法典》第12章第二條明確規(guī)定:“只有得到國家認可和批準,才能開辦學校?！?/p>

當然,法國、德國的君主或共和國雖然有這樣的意志,但由于教會傳統(tǒng)在兩國十分深厚,因而,國家權力仍然受到抵制,兩國的教育也并不是清一色地由國家控制的。

英美教育體系

英美的國家教育體系是一種有限的國家教育體系。英國人傳統(tǒng)上認為,對子女進行教育乃是家庭、最多是社會的責任,家庭和社會有權利自由對此進行安排,人們可以自由地選擇教育與學校,它不屬于國家權力所應干預的范疇。18世紀,當普魯士、法國試圖建立國家教育體系的時候,英國政府卻無所作為,從未試圖建立自己的學校系統(tǒng)以便按照國家描繪的理想去塑造國民。到19世紀政府即使想有所作為,也持續(xù)遭遇家庭、遭遇教會、行會及其他社會團體的強烈反對。

一直到19世紀中期,穆勒在其名著《論自由》中仍然堅持:“政府只要決心要求每個兒童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不必自己操心去備辦這個教育。做父母的喜歡讓子女到哪里得到怎樣的教育,這可以隨他們的便,國家只須幫助家境比較困難的兒童付學費,對完全無人負擔的兒童代付全部入學費用,這樣就足夠了?！?/p>

這一精神為美國人所繼承。當然,在英國和美國,政府都建立起了國家教育體系,但這個體系不是壟斷性的,不排斥私立學?！渲写蠖鄶?shù)是教會學校。在英國,傳統(tǒng)的力量一直在抵制國家權力對教育的侵蝕;在美國,司法審查制度則使得那些堅持教育自由的人,能夠對國家教育體系的壟斷趨勢提出挑戰(zhàn)。

如果說法國人、德國人主張國家控制教育的目的是培養(yǎng)少年兒童對國家的忠誠心,那么,在美國,托克維爾所討論過的美國人對大眾民主、對平等的熱愛乃至迷信,是反對私立學校的一個重要理據(jù)。20世紀美國著名教育家詹姆斯·科南特在其《教育與自由》一書中就說,“我們有很大一部分青年不上公立學校,他們可以在其他地方接受教育,這是對我們民主社會的較大的威脅?！?/p>

基于這種心態(tài),俄勒岡州于1922年頒布法律,要求8到16歲的兒童必須進入公立學校。但1925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宣布這一立法是違憲的,原因是:孩子是父母的而不是州的產(chǎn)物,他們有權決定孩子在他們認為最好的學校中受教育。這項法律也毀滅了私立學校特有的價值,從而踐踏了正當法律程序原則。最高法院說,州可以要求孩子必須接受教育,但父母可以為孩子自由選擇學校。

阿米緒人也通過司法審查維護了自己子女不上公立學校的權利。為了保持其傳統(tǒng)生活方式,阿米緒人讓孩子高中階段即輟學回家,而這違犯了其所在州的法律。1972年年底,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以壓倒多數(shù)判決強制實行的教育法規(guī)侵犯了阿米緒教徒的宗教自由權利。沃倫大法官在其裁決理由書中論證說:“沒有任何理由假設今天的多數(shù)就是‘正確的,而阿米緒和類似他們的人就是‘錯誤的。一種與眾不同甚至于異僻的生活方式如果沒有干涉別人的權利或利益,就不能僅僅因為它不同于他人就遭受譴責。”

這也許才是正確理解的“義務教育”的含義所在。由以上可以看出,國家可以要求處于一定年齡的少年兒童必須接受教育。但是,國家不得強制規(guī)定教育的方式和內容,父母享有為子女選擇學校和教育內容的充分自由。國家不得限制私人及其他社會團體開辦贏利或非贏利的學校,政府也不得無限干預非公立學校的課程設置。假如政府相關部門要對個人此種自由與權利施加限制,就必須提供有效的救濟渠道,使家長可對其提出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