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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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家的賬本

12月2日,日本一代畫師平山郁夫病逝于東京圣路加醫(yī)院,享年79歲。平山先生身前致力于日本畫的創(chuàng)作與革新,推動文化交流,在日中關(guān)系及敦煌文物保護領(lǐng)域貢獻卓著?！皣鴮毊嫾摇?、“丹青玄奘”、“東瀛敦煌守護者”是先生身上耀眼的光環(huán),然而更讓人感動的卻是平山家的數(shù)十冊賬本。

1955年,時年25歲的平山郁夫和東京藝術(shù)大學(xué)同窗松山美知子結(jié)婚。當(dāng)時日本經(jīng)濟仍很蕭條,立志獻身繪畫藝術(shù)的年輕夫婦更難免困窘。節(jié)儉的新娘買來家庭賬簿,一切收支均明細羅列,同時記下生活中的點滴。如此數(shù)十年如一日,賬本成為走入平山世界的小徑。

“家庭賬簿No.3,1955年12月28日。郁夫病略好,兩人外出看電影?；丶液蟀l(fā)生‘考拉熊與威士忌事件?！?/p>

由于生活幾近入不敷出,新婚的平山夫婦蝸居在10平方米的貧民公寓里。當(dāng)日回家路上,卻見插有澳大利亞國旗的轎車停在家門口。夫婦二人情怯未敢上前。鄰居事后告知,來的是澳使館官員,受大使之托為生病的平山先生送來慰問品(其時平山兼職教授使館人員日本繪畫補貼家用)。官員對“平山公館”的寒酸大為驚詫,鄰居們則對轎車的豪華深感好奇。當(dāng)晚陋巷街坊提前一天舉行忘年會,一瓶蘇格蘭藍方威士忌由29戶人家分飲。至于可愛的考拉熊玩偶,則一直掛在斗室,陪伴著日夜為理想奮斗的平山夫婦。

平山先生病略好便去看電影并非偶然。根據(jù)賬本記載,夫婦二人當(dāng)年5月看了4部電影,6月也有4部,8月更達到12部之多。此外美術(shù)展覽、日比谷工會堂的小提琴演奏夫婦倆也盡量湊錢去。兩人的想法是:“生活清貧得連心靈也貧乏了,那么作為畫家、作為人,就完了。”

“家庭賬簿No.8,1957年9月25日。陰轉(zhuǎn)雨,夜間大雨。郁夫白血球3800,常人應(yīng)為6000。”

作為廣島核爆炸的幸存者,平山先生終未逃脫可怕的后遺癥,被確診患上了白血病。對于貧困的平山夫婦來說,這自然是極大的打擊,但當(dāng)日的賬簿上繼續(xù)寫道:“夜,用優(yōu)惠券去看《長袖?小鼓》(東映出品的電影)?！睘榱藭簳r走出絕癥的陰影,夫婦倆冒雨帶幼子阿廉跑去電影院。看完電影回到家后,平山先生更決定要抱病完成縱貫八甲田山的寫生之旅。也正由于這次旅行,誕生了平山的成名作《佛教傳來》。畫中的玄奘歷經(jīng)坎坷,即將抵達故土,折射出了平山本人的心境。此后佛教和絲綢之路成為平山一生的創(chuàng)作題材。

“家庭賬簿No.11,1958年8月30日。去中板取存款。地價514400日元、禮金38220日元、登記費3700日元?！?/p>

隨著畫作的被認可,家庭賬本上的儲蓄額多了起來,而平山也急需攤得開畫布的房間。這筆“巨款”正是平山夫婦買蓋房用地的費用。不過在這次消費后,兩人又變得一窮二白,連房屋的設(shè)計圖紙也買不起了。一年過去了,土地閑置著,野草叢生到了鄰人抗議的程度?？蓱z平山先生是全無機構(gòu)掛靠的“個體戶”,銀行根本不愿意放貸。最后求得朝日生命保險公司的表兄出面貸款,終于建成了毫不氣派的棲身之所。

“家庭賬簿No.53,1968年7月24日。隨郁夫前往阿富汗寫生考察。機票費用849454日元,嚇死人了?！?/p>

那一年平山正在臨摹奈良縣法隆寺的壁畫,而阿富汗巴米揚石窟的壁畫是其源頭。夫婦二人為了成行不惜舉債。平山先生還找收藏家商量,以回國后為他們作畫為條件,獲得寶貴的2000美元路費。事實證明此行所獲極豐,回國后舉辦的《絲綢之路景物寫生展》中,《巴米揚大佛》、《沙漠的駱駝》都獲好評。在以后的歲月里,夫婦二人重走絲綢之路30余次。

家庭賬簿No.83中,記錄了平山夫婦和東京藝大考察團的新疆之行。1986年時平山先生已成為日本畫壇的重要人物,不復(fù)青年時代的窘迫。為這次采風(fēng),平山準備了60多只1米見方的木箱,帳篷、睡袋、食物、畫具一應(yīng)俱全。為了確保同機抵達,所有木箱付超重費直接空運中國,總重超過一噸,創(chuàng)下成田機場運行以來行李超重費的紀錄?！?986年9月17日,搭乘中國石油勘探隊的直升機前往樓蘭。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上空飛行6小時后,見樓蘭佛塔?！毕抻趷毫拥奶鞖鈼l件,飛行員留給平山的出艙寫生時間只有半小時。平山高度興奮,素描中鉛筆芯數(shù)次折斷。賬簿上的記錄是:“‘快削鉛筆!平山用從未有過的語調(diào)向我喝道?！逼缴矫乐又活櫬耦^削鉛筆,毫無時間欣賞這難得的景色。就這樣,平山完成8幅素描,而妻子離開樓蘭時才仰望了無比美麗的天空,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哦,我們齊心在做一件事?！?/p>

平山美知子的《路是這樣走出來的》一書中,詳細解說了“平山賬本”的點點滴滴。平山太太坦言,清貧和困苦本身沒有什么意義和價值,然而如果從中學(xué)到什么,并能在日后的人生中加以運用,其價值和意義也就變了。也許是因為平山夫婦的自謙,1970年代后的解說偏于簡單。但人們知道,在那之后,平山先生義務(wù)為寺廟繪制巨幅壁畫,成立平山郁夫藝術(shù)交流基金會,資助中國美術(shù)館,援建希望小學(xué),出資200萬美元用于保護敦煌壁畫……

或許,小小的家庭賬本早已寫不下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