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華
吳組緗
2008年4月27日,我在我編的《天津日報·滿庭芳》上,以頭條位置刊發(fā)了我的大學同學、北大中文系教授孔慶東的文章《留得一千八百擔——紀念吳組緗先生百年誕辰》??讘c東這篇文章寫于4月13日,此前一天,他參加了在北大舉行的吳組緗先生誕辰百年紀念會。我上大學時,專業(yè)興趣主要在中國古典文學上,因而比其他同學更關(guān)注和了解吳組緗先生。后來我在幾篇文章中都寫到過吳先生,引起很多北大校友的親切回響。吳組緗先生百年誕辰之際,我刊發(fā)孔慶東這篇文章,實際也是借此表達我自己對吳先生的緬懷之情。
2007年夏天,我們北大中文系八三級同學回母校聚會,紀念大學畢業(yè)二十周年。座談中,我再次提到吳組緗先生那句對我影響極大的名言:“中文系的學生不會寫東西,就等于糖不甜?!敝販卮苏Z,我實是有感而發(fā)的。我的潛臺詞是:以我們文學八三班的五十人來說,當初人人都是滿懷著文學理想,以各省文科狀元或高分考生的身份來到未名湖畔,經(jīng)受中國最高學府的文學洗禮的;而今呢,雖然每個人都在各自領域里有所成就,但堅持寫東西的卻沒有幾人。這是文學的失寵,還是我們的騖俗?這是文學的尷尬,還是我們的悲哀?
吳組緗先生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卓然風骨。北大的很多老師都知道吳先生的脾氣倔強,而且都說這與他和周恩來有特殊關(guān)系有關(guān)。新中國成立時,吳先生剛過不惑之年,以寫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稱譽文壇的他,完全可以繼續(xù)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但是他卻毅然轉(zhuǎn)了舵,致力于中國古代小說的教學與研究,沒有再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據(jù)說他做出這個改變自己人生的重要決定,就是接受了周恩來總理的建議。他的倔強,體現(xiàn)在口頭上,就是無所顧忌。他給我們講《紅樓夢》時,提到一位學者的一個觀點,他表示不同意,又談到聽說這位學者是當時一位高級領導人的兒子,緊接著便說:“我管他是誰兒子!”話音剛落,就激起課堂一片掌聲。
古代文學教研室的呂乃巖老師告訴我,吳先生一直就是這么耿直?!白蟆钡臅r代,有人將小說《三國演義》中的人物與作者羅貫中所處元末明初時期的歷史人物生拉硬扯,牽強附會,吳先生認為不能把這樣的知識灌輸給學生們,就在討論時拍案而起,帶頭反對,說:“我不同意朱元璋就是曹操!”呂乃巖老師見吳先生打了頭炮,自己的膽子也壯了,馬上說:“那……元順帝,他也不是個漢獻帝呀!”我曾在宿舍里多次向同學們模仿呂老師說這話時的山東口音,阿憶同學總是跟我學,引得室友們哈哈大笑。
吳先生在文學界和學術(shù)界享有崇高地位,主要還是由于他的見識不凡。他善于將生活感受、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研究成果融合成自己獨到的見解。大家都知道他批評過茅盾的小說,我也親耳聽他批評過姚雪垠的《李自成》,那真是不留情面,但卻鞭辟入里,令人信服。
孔慶東寫的這篇紀念文章在本報刊發(fā)前,我的領導刪去了其中的一句話:“吳小如先生高度贊揚了吳組緗的講課藝術(shù),并以他慣有的犀利,斥責了百家講壇上某些人‘講的那叫什么東西!”領導刪去這句話,當然是不愿意給讀者以貶低“百家講壇”的感覺。我們上學時,中文系的中年教師習慣上稱吳組緗先生為“大吳先生”,而稱吳小如先生為“小吳先生”。雖然當時吳小如先生已經(jīng)從中文系調(diào)到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但大家依然把他當做中文系的老先生,有重要的講座和活動還是要請他出場唱主角。但無論是“大吳先生”還是“小吳先生”,都有一個全校公認的突出特點:課講得好。因此,我能讀懂吳小如先生那句話的弦外音:教授,首先要課講得好。
孔慶東本人也在“百家講壇”講過金庸和魯迅,是“百家講壇”的著名“壇主”,他以親身經(jīng)歷評價道:“我還有幸聽過吳組緗先生的講座,那是他在北大最后的演講,真是大師級的?!偌抑v壇里的諸位老師,只有周汝昌先生有那樣的水平。不過吳組緗還是上不了‘百家講壇的,就因為一條:普通話不達標也?!蔽艺J為孔慶東的話說得十分公道,因為吳組緗先生在北大最后的那次演講,我是和孔慶東一起聽的,而且我們是坐在大型階梯教室頭一排的正中間,我還當場回答了吳先生提出的有關(guān)《紅樓夢》的三個問題。
林 庚
1987年5月27日下午,春夏之交,天氣晴好。我們北大中文系八三級同學聚集在圖書館東面的大草坪(可惜這個大草坪后來消失了,被圖書館擴建為它的一部分),以遠處的博雅塔為背景,以班為單位,請來系里各專業(yè)二十多位任課老師,拍攝畢業(yè)照。二十年后,隨著我們文學班中的一些人成為社會名人,我班的這幅畢業(yè)照自然也就升值了。近年我才從同學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一個情況,我班那次拍攝畢業(yè)照,不僅留下了一幅正式的畢業(yè)照,而且還留下了一幅“預備照”,即同學們在等待拍攝畢業(yè)照時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非常生活化的照片。而在這幅“預備照”上,惟獨找不到我和孔慶東兩人的身影。
那是因為我和孔慶東去請林庚先生了。
那天師生已基本聚齊,馬上就要拍攝了。我掃了一眼來的老師,有教過我們課的謝冕、錢理群、葛曉音(我這是挑后來名氣特別大的說),當然少不了我們的班主任溫儒敏(后來當過北大出版社總編輯、北大中文系主任),年紀最大的當屬六十多歲的陳貽 先生。同學們也碰了碰情況,通報一下哪位老師因病、哪位老師因事不能參加。我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加上平時就特別尊敬老先生,就提出應該把林庚先生請來。大家聽了,一致?lián)碜o,并委托我去請。孔慶東是系學生會主席,又是我的室友,就主動提出與我一起去請,并告訴大家再耐心等一會兒。那幅“預備照”就是同學們在等待我和孔慶東去請林庚先生的空當兒拍攝的。
在庭前翠竹掩映下,剛剛午休過的林庚先生緩緩地打開平房寓所的大門。聽我們說明了來意,他帶著歉意說,近來身體不好,頭暈,不能參加拍照了,并讓我們代問同學們好??吹搅窒壬眢w清瘦,面色有些蒼白,我就說了幾句勸老人家保重身體、好好休養(yǎng)的話,便拉著孔慶東趕回去參加拍照了。
從圖書館東草坪到燕南園林先生寓所并不遠,但我和孔慶東因為心急,跑了一個來回,還是出了一身小汗。趕回攝影現(xiàn)場時,師生們已基本就位,于是我就站在第三排的最左邊加入了合影。
林先生雖然沒有參加我們的拍照,但他那與竹為鄰的清癯的形象,永遠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那時,林先生已經(jīng)七十七歲。誰也沒有想到,從那以后,這位瘦弱的老人又走過了將近二十年的漫長歲月,直至2006年10月4日在睡夢中悄然西去。我想,他的長壽,必定得益于他晚年的淡泊。此時,不禁默念起他半個多世紀前的詩作《秋之色》:“清藍的風色里早上的凍葉/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你這時若打著口哨子去了/無邊的顏料里將化為蝴蝶?!?/p>
我慶幸,我聆聽過吳組緗和林庚講學授課。這兩位先生,一位是現(xiàn)代著名小說家,一位是現(xiàn)代著名詩人,都被寫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一位主講小說史,一位主講詩歌史,都是各自領域的學術(shù)帶頭人。聽已被寫入文學史中的人講文學史,這是我們這些屆北大中文系學生特有的享受,今后的大學生和研究生恐怕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例如林庚先生給我們講“洞庭波兮木葉下”中的“木葉”,通過比較“木葉”與“樹葉”的差異,來闡釋古代詩歌語言在表達和運用上生動、形象、準確的特點,他這種獨到的學識,即發(fā)自他敏慧的詩心,別人是難以企及的。
“盛唐氣象”、“少年精神”,不僅是林先生對唐詩的概括,也是他自己對生命的追求。他喜歡描寫陽光、春天,以輕快的筆調(diào)抒寫飽含生命力的東西?!跋壬男氖峭噶恋?。”在北大慶祝林先生九五華誕大會上,吳小如先生講的這句話,真似畫龍點睛。是的,林先生的心就像玉石那樣晶瑩,像泉水那樣澄澈,像孩童那樣本真,純?nèi)皇窃姷钠沸?因而顯得特別透亮。
林先生曾論屈原曰:“人不僅是詩的作者,而且人本身就是詩?!边@一條,林先生做到了,我們能做到嗎?
王 瑤
回憶起來,我與王瑤先生還有一個小小的因緣。那是上世紀80年代在北大讀書時,有一次系里發(fā)票,讓同學們到人民劇場看一場新排的話劇。戲是晚場的,我下午就進了城,為的是逛逛書店。傍晚時分,我逛至新街口新華書店,這里離護國寺人民劇場只有一站多地。書店快關(guān)門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架上有一套嶄新的《中國新文學史稿》,頓時欣喜異常。王瑤先生的這部《中國新文學史稿》初版于20世紀50年代初,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學科的奠基之作,我上中學時就借此書的老版本看過,知道它的分量。現(xiàn)在有幸遇到再版不久的這套書,豈有不買之理,于是趕緊掏錢。這套書上、下兩冊,定價兩元多,在當時也算較貴的。我買了它,兜里的晚飯錢也就沒了。
抱著《中國新文學史稿》走進人民劇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我眼前突然一亮,心想真是太巧了:坐在旁邊的正是此書的作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開山祖王瑤先生。他手里攥著一支熄了的煙斗,陪著他的,是他的研究生、我的班主任溫儒敏。我把裹著書店包裝紙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拿給王先生看,告訴他是剛買的。王先生接過去看了看,點點頭,很高興。那時我們上課用的教材是唐 、嚴家炎(當時我們的系主任)主編的三卷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王先生見到有學生課外買他寫的文學史看,當然很高興。就這樣,在觀劇之前,我與王先生、溫老師愉快地聊了十幾分鐘。王先生用他那口山西話告訴我,初版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上、下冊是分著出版的:上冊由北京開明書店出版,下冊則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而且兩冊出版時間相距近兩年。
我聽說有人曾經(jīng)問過吳組緗先生,為什么他只研究古代文學,不研究現(xiàn)代文學。吳先生說:“我讓給王瑤了!本來我是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王瑤非要研究,我就讓給他啦!”聽吳先生的口氣,好像是照顧小兄弟一般。其實,王瑤先生在古典文學研究方面也取得過重要成就,著有《中古文學史論》,編注有《陶淵明集》。不過我也聽說王瑤先生喜歡拿吳組緗先生開玩笑,最有名的便是那句:“你那‘一千八百擔,一輩子也吃不完!”能有這樣的傳聞,說明兩位先生的友誼是至深的,正如吳先生在悼念王先生的詩中所寫的那樣:“建國之初喜晤君,清華先后本同門。國文教學共開路,適時巨著獨創(chuàng)新。四十年來同手足,相親相敬更知心。”詩中的“巨著”,即指王先生的《中國新文學史稿》。
因溫儒敏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到我們32樓416宿舍視察的次數(shù)最多,最愛和我聊天,而他的碩士生導師和博士生導師又都是王瑤先生,他經(jīng)常談到王先生對他的教誨,甚至到了言必稱“王瑤老先生”的地步,目的是以老先生為楷模,帶動和激勵我們更好地完成學業(yè),所以我知道王先生的信息也最多。我不喜歡運動,體育成績不好,溫老師在督促我爭取達標的同時,又說,其實他自己也不愛鍛煉,進而說,其實王瑤老先生從來也不鍛煉。也別說,在我的印象里,王先生的身體與其他老教授相比,真算是硬朗的。
王先生不僅從來不鍛煉,而且煙癮還特別大。這就不能不說到他的那支煙斗。吳小如先生曾在《教授與煙斗》一文中,將幾位老先生的嗜煙如命寫得活靈活現(xiàn)。他特別指出:如果說吳組緗先生的煙斗是常不離手,則王瑤先生的煙斗是永不離口。與王先生一起下鄉(xiāng)“三同”的學生,就愛講這樣的笑話:“王瑤老師除睡覺外,一天到晚總叼著煙斗,連洗臉時也不把煙斗拿開……王瑤老師在擦左邊面頰時,把煙斗歪向右唇角叼著;等到擦右邊時,再把煙斗推到左唇角……”
然而,王先生終究只活了七十五歲。這個年齡,與其他老教授相比,又真算是可惜了些。我不知道,他的死是否與他不愛鍛煉和嗜煙如命有關(guān)。人們或許可以從謝冕、樂黛云、錢理群等人發(fā)表的紀念文章的字里行間,尋覓到他逝去的真正原因。王瑤,早已被校內(nèi)外公認為北大精神的代表人物。人們懷念他,敬仰他,實際上是在表達對一種精神和人格的懷念和敬仰。這是他留下的遠比他的代表著作《中國新文學史稿》更為重要的財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