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東流去

李駿虎

我猜想這條鵝卵石遍布的路，盡頭會消失在河水里，踩著它慢慢往前走。左邊是黃河，浩大而安靜的水流，在腳下向東去；右邊是密密的蒲棒地，在似有似無的微雨中一直鋪展到遠處的樹林。在北方彤云密布的雨天黃昏，那同樣浩大無聲的天底下，我踩著鵝卵石，盡量讓鞋底避開那些小小的水洼和縫隙里鉆出的野草。路比想象的要長，我渴望著能有一個伴侶走在身畔，低聲地、無心地邊走邊談，可是連黃河都無語，誰又能知道你是個多情的人?我拄著傘，想象著她走在我的身邊，用怎樣的眼神、怎樣的語調(diào)，和我共享這萬古奔流的江河在蒼穹下沉靜安閑的時光?！晌遥膊恢l是那個有情的人。哈代說過，“呼喚人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互相應答?！?/p>

頹圮的舊木船，沉在河邊的沙石里，雨雪和煙塵使它腐朽成黑色，而側(cè)身的草叢竟然是那樣逼眼的綠。我離開人群時，篝火已然燒得很旺，在這樣微寒的天氣，我貪戀那跳動的溫暖，但我還是從玉米地頭那幾株老柳樹邊下了緩坡，一個人踏上了陌生而熟悉的有點泥濘的河邊的土路。我愛著那群人，和他們在一起享受著快樂，我們相處自然，因為是人類里同一個族群。35歲后，我的叛逆自己消散了，清高也被美酒淹死多年，永遠地告別了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我的出走，是感受到了兩個人的召喚，一個少年，在二十年前的田間路上望著我，他羞澀的笑容讓我傷感，他的目光牽引著我的腳步；還有一個有著星星光芒的眼睛的人兒，她說想一起去走走，我陪著她慢慢走向河邊。而此時，抬眼望，少年已經(jīng)化作了煙靄，籠罩著山頂古老的烽火臺；駐足傾聽，身側(cè)也沒有另一個人的腳步聲，河水的淺吟低唱，是我低回的心弦。

黃河之水從天上來，奔向何處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你盡可以面對著她，發(fā)萬古之憂思，轉(zhuǎn)過身，你又敢對誰訴說相思之憂愁?誰又能不顧羈絆站在你身側(cè)和你一起看這河水?我們已經(jīng)忘記，終究塵要歸塵，土要歸土，世道并不艱難，卻是人間自由艱難。忘情已經(jīng)被古人永遠帶去，現(xiàn)在，誰不是以為自己會永遠不死?欲望巨大到奢望永生，我可憐的人兒啊。我拖著傘走，身畔的黃河籠罩著煙靄，那浩大的逝水看上一眼就足以洗心。幾天來的狂亂和忘形，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被河水帶去了天邊，還有什么值得計較的呢?這無盡的江河，把胸中多少的塊壘澆不滅?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這萬古的洪流，它入了我的眼，入了我的心，我得到了我真正需要得到的，隱秘而浩大。

人心難猜，天地造化卻總?cè)缛怂?。這條也許是河壩的石頭鋪就的路，在我的腳下消失在了滔滔河水之下。我站在水邊，緩緩的潮水涌動著洗刷著我的鞋底，那個少年再次顯現(xiàn)，他正彎腰在淺水里摸魚，身后洪波涌動，星漢隱耀。他無暇顧及不遠處那個對他悵望的人。二十年的光陰就像眼前的流水一樣逝去如斯，不舍晝夜。我認得出他，他認不出我；他就是我，而我已經(jīng)不是他了。我踩著幾塊大石頭，跳上水中的石堆，四顧之下，一片茫然。鉛云低垂，暮色四合，我該回到人群當中去了。循著來路往回走，岸上的野草和水中的水草一樣豐茂，蟲聲已經(jīng)很高潮，喧鬧而寂靜，蟲聲和水聲密密地沖擊著耳膜，如鼓如雷，我卻聽到了后面巨大的寂靜，如同二十年前那個在田地里懷著無望的心緒勞作的少年，他似乎沒有未來，但他擁有天地。

放河燈的人排著隊迤邐走向河邊，我們這些客人，因為人數(shù)眾多，竟然也洋溢著莊嚴和肅穆，好像點亮后隨水漂去的河燈，不是游玩的項目，確是祭奠那些順流而下一去不返的走西口的靈魂。黃河的水喝不飽肚子，卻帶走了那么多走口外的漢子，民歌的成分里，有河水，有淚水，也有血水，我只記住了一句：“難過不過人想人?！碑斈瓿@歌的人，他死了，我們知道他真正地活過；而我，我活著嗎?

人多處最多的是笑聲，這方圓不過三百畝的河心沙洲，承載著超重的快樂。傳說中，這里是李廣的后人保護劉恒的母親避難的所在，我想起了他們，也想起了“李廣難封”，李廣至死沒有封侯，但他是漢人心目中家國的守護神，“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蔽覀兇藭r點燃的烽火，是否激動了李廣的英靈?劉恒把母親接回去做太后了，保護她的飛將軍后人卻留了下來。據(jù)說，多少年來這里都保持了108口人的格局。他們給太后蓋了廟，兩千年后，我走進小廟的大殿，只有一位僧人敲著木魚，和著一個小錄音機里蕩氣回腸的唱經(jīng)聲，那歌聲，讓你多情，讓你清心寡欲，讓你心生歡喜，又讓你悲欣交集。

天黑水漲，渡船上載的人太多了，撐船的老人已經(jīng)八十多歲，萬古年輕的河水讓他力竭，渡船離開了航道，順流而下，幾欲在幾處沙洲擱淺。船上的人悄然無聲，默默地等著這蒼老的水手勉強把船攏到了岸邊，這里不是碼頭，是濕漉漉的莊稼地。大家無聲地跳下船，陸續(xù)穿過玉米地，在泥濘的路上走成企鵝一樣的隊伍，沒人說話，聽見先頭船上的人在岸上此高彼低地打手機詢問誰在那條船上——各人自有牽掛的人，說不清楚為什么總是在危急時刻會覺得里面有他。對岸蒼茫的暮色里，依然有許多剛放完河燈的人，等著渡船，像是戰(zhàn)時的難民。人在天地間活著，除了要面對人心，還要面臨困境。活著的繼續(xù)玩樂，逝去的人像河燈一樣逐水而去。無盡的水聲里，你能體味到某種徹骨之寒，同伴說話的聲音，又像篝火一樣帶來溫暖。

人都平安，歷險就成了快樂。但卻有人暗中傷懷，這樣的氛圍里，我們?nèi)菀紫肫鹗湃サ挠H人。然而，我卻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個傷心的人兒，在熱鬧的人群里，怎樣去揣度一個人流淚的理由呢?我只知道，一個人和自己的時候，有很多事情可以傷心。那年，96歲的奶奶終于去世了，我們都解放了。父母到太原給我看孩子?？帐幨幍睦显鹤?，生長了我們幾輩人的地方，荒草叢生，只留奶奶的靈魂蹣跚來去，成為院落的保護神。沒人知道，多少年來，我一個人的時候會突然痛哭失聲，懷念那個世界上最疼我的女人，而我就算愿意砍掉一只手臂，也不能換回她對我的一個溺愛的眼神，對我溺愛的抱怨了。我知道，奶奶的去世，意味著我已經(jīng)不是這個世界的寵兒，我永遠地失寵了。清明節(jié)或者七月十五，我會去奶奶的墓前磕一個頭，我偶爾去那片荒草中獨坐，靠著墓碑，承受著夕陽的撫摸，感受著自己還是一個可以蠻橫撒嬌的孩子。而我，永遠不是了。因為那個叫奶奶的女人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至死，都會用孤獨的飲泣來思念她，而這些已經(jīng)是徒勞。我能理解，因為思念而傷心，是因為覺得她活著的時候?qū)λ粔蚝?，愧疚不像這滔滔逝水漸去漸遠，心里的傷，只能用淚水去沖刷，河水無能為力。

還有誰在傷心呢?她又想起了誰?當一盞盞孔明燈升起在長河上的夜空，我覺得，它把我的心揪了出來，飄飄搖搖帶去了夜空之外。有兩點星光，它們在夜的天空里的光芒，像是那雙眼睛。我是個出了遠門就容易丟魂的人，從來喜聚不喜散，飄搖在這李白曾經(jīng)飄搖過的黃河之水上，望著河對岸夜幕里的山頂上我們點燃的李廣的烽煙，聽著這歡聚時刻的笑鬧聲，面對著即將到來的分別，那且喜且憂的兩點星眸，如何能不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愿這天地，這黃河，你和所有古往今來的人，都能原諒我的俗，我的悲欣交集。

責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