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我的金花

李巧兒

失去工作已經(jīng)有兩天了,我心情非常煩躁。這天,我在步行街的服裝店里晃蕩了大約4個小時,接到她的電話。她說煲了蓮藕骨頭湯,問我回去吃晚飯嗎?

此時,太陽的余暉在城市上空溫暖流淌,下班的人流、車流使各條街道都喧嘩起來。我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和朋友在外面談事情,恐怕趕不及回家吃晚飯了。她說,別太累,要注意身體,我留些湯,你晚上回來喝吧。

微涼的風挾帶著秋意,在馬路兩邊的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間穿梭,所有的樹葉都在嘩嘩地歡叫著,此時心酸、苦澀突然涌入心頭,就像是27年前站在醫(yī)院的馬路邊一樣。

27年前,也是這樣的秋天。

那天晚上,我發(fā)燒,咳嗽得厲害,她著急地送我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急性肺炎,要住院觀察。一個星期后我出院了,站在馬路邊等公交車時,她突然松開我的手,一邊低泣一邊說,我怎么辦呵?拉扯你弟弟都累得慌,現(xiàn)在給你治病欠了那么多錢,我怎么還呵……她嘟嘟囔囔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微涼的風攜帶著秋意,在馬路邊的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間穿梭。我緊跑幾步去追她,牽著她的手。她停住腳步,一把抱住我,邊急急地抹淚,邊沖我笑笑,說,你剛出院,我們坐三輪車回去。

那一年,我8歲,她——我的母親,35歲。

母親是街道幼兒園的老師,獨自帶著我和弟弟已有一年——我7歲時,那個秋天,爸爸去世了。

我走在秋意漸濃的街頭,想著27年前那一切時,手機又響了起來。

剛才差點兒忘記一件事情,今天是你的生日,你還是回來吃晚飯吧。母親在電話里說,語氣懇切。我還給你鉤了一朵花兒,很漂亮的。她的語氣像個小孩子。

我笑了笑,仿佛已經(jīng)看見那朵用金色絲線鉤成的花——那是從我19歲開始,母親每一年必送我的生日禮物。

童年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反復哼唱的兩句歌詞:“蒼山腳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我說,媽,這首歌真好聽,是你編的嗎?她就笑,說,傻瓜,是一部電影里面的歌,你爸最愛看這部電影,他那時老說我是他的一朵金花。我說,爸為什么說你是金花呢?你身上又沒有金子。她撲哧一笑,你爸說,如果一個女人又漂亮善良,又聰明能干,就是一朵金花。我高興地說,那我也要做一朵金花。

之后的一個傍晚,我在街口遇見老陳。老陳是個50來歲的單身漢,他提著一串豬肉、一條魚和一捆白菜,嘻皮笑臉攔住了我,說要和我一起回家。我說陳叔你為什么要和我回家?老陳說,你們家啥都不缺,就缺一個男人,我給你當爸,行不?他的手隨即摸了摸我的臉,一股腥臭味,我急忙躲開。老陳在我后面喊,告訴你媽,今晚我去找她。幾個鄰居在我的身后笑開了。母親正在家做晚飯,我忍不住放聲大哭。

母親聽了我的哭訴,呆呆地想了想,拉著我就出了門。

那天傍晚,整條街道都能聽見她的罵聲,老陳躲在屋里沒出來。后來,街道里的人都說她變潑辣了。但之后沒多久,她被街道幼兒園辭退,說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

母親做起了小販,夏天推著冰激淋小車到市內的各個公園門口,冬天幫一個開服裝店的親戚賣衣服,晚上回來,半夜了還在織毛線衣,鉤一些桌布之類的放到親戚的店里賣。

高二那年,她在公園門口暈倒了。我對她說,媽,我不念書了,我和你一起賣冰激淋吧。話音剛落,她一巴掌甩下來,指著我罵,我辛辛苦苦為了啥?不就為了你能上大學,做一朵金花嗎?

我到北京上大學的前一晚,她變戲法似地拿出一朵金光閃閃的花兒,是她用金絲線鉤成的。她說,到下個月你就19歲了,山長水遠的,媽不能陪你過生日,就送一朵金花給你,你是媽的一朵金花。

大學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在一家人人羨慕的國企工作,那10年里,我的人生仿佛真如金花一般金光閃閃。可是現(xiàn)在,單位經(jīng)營不善,35歲的我下崗了。

失去工作已經(jīng)兩天,我不知道如何告訴母親。她一向引以為傲的我,現(xiàn)在竟然成了一個失業(yè)的老女人。

我推開家門。餐廳里,母親、丈夫、兒子、弟弟、弟媳都圍在餐桌前等我,桌上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大蛋糕。蛋糕旁邊,一朵金色絲線做成的金花在明晃晃的日光燈下閃著耀眼的光。

收拾碗筷時,母親執(zhí)意要洗碗筷。水嘩啦啦地流,我和她都在洗碗槽前沉默著,我不知道怎么告訴她我失業(yè)的事情。

母親先開了口,你還記得8歲時,你說要做一朵金花嗎?

我點點頭。

媽在你這個年紀,沒了老公,沒了工作,可是照樣把你和弟弟拉扯成大學生,是因為媽一直想做你爸心中的金花。你有老公,有媽,你一直是我們心里的金花。她笑著說。

我的眼淚溢出來。媽,其實,你也是我的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