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我到西北去采訪,在即將返程的那一天早晨,我坐在一個只有三平方米的樓梯間里,跟這個做飯的阿姨閑聊,她跟我講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在孩子年幼時,丈夫就去世了。在這個單親家庭,她要給兒子母親式的愛,又要給他父親式的愛。
十幾年后,兒子以優(yōu)秀的成績考進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主修流體力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國防部直屬的飛機強度研究所工作。
兒子出息了,離家?guī)浊Ю?這位農(nóng)村婦女、五十多歲的王玲接下了另一個活兒:為學(xué)校的孩子們做飯?;顑汉苄量?工資卻少得可憐,每月還不足四百元。
不遠萬里,到這個地處大西北的偏僻山村來學(xué)習(xí)太極拳的外國人很多。美國人,俄羅斯人,澳大利亞人,日本人,韓國人,英國人,都有。隔三岔五地來,又隔三岔五地走了,學(xué)校這個不懂英文的燒飯阿姨,卻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個美國學(xué)員叫吉姆士,在這里學(xué)了一年太極拳。剛來的時候,天天穿著肥大的短褲晃來晃去,冷風(fēng)吹得他直打哆嗦。
她看見了,比畫著對他說:“我們這里很冷,冬天風(fēng)很大,你一定要穿長褲?!弊詈笏龔募依飵砹艘粭l長褲。看著他穿上了長褲,她很高興。
吉姆士后來用生硬的中文對她說:“阿姨,你就像我的媽媽一樣?!?/p>
阿姨天天給他們煮飯,大家一起坐在矮小的樓梯間里吃飯。冷的時候,吉姆士還會調(diào)皮地把手伸進阿姨的袖子里,暖一暖手。
一年后,吉姆士要回國服兵役了。離校前,他特地跑到廚房間來跟阿姨告別。
這一對中外母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久久不愿意分開。
“每天做飯給他吃,看著他笨笨地學(xué)拳,就像你自己的孩子一樣?!彼f,“我不管他們是黑皮膚、白皮膚還是黃皮膚,我從來沒當(dāng)他們是外國人。他們都是我的孩子?!?/p>
后來,我從校長那里聽說,幾乎每一個來這里學(xué)拳的外國學(xué)員,離開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跟燒飯阿姨久久地擁抱。他們用各種不同的語言,對她說:“我愛你,媽媽?!?/p>
雖然這個女人其貌不揚——似乎在中國西北部的農(nóng)村里,每一位婦女都有著與她相仿的面孔;雖然這個故事極其平淡——平淡得就像大風(fēng)卷起漫天黃沙掠過黃楊林梢。但我依然會為這樣一次相遇而慶幸,我記得那一天屋外的氣溫低至零下五度,但是狹小的廚房間里很溫暖。
我記得,她的名字叫媽媽。
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