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昊
張恨水與陳獨秀,非親非故。素昧平生,年齡上,陳獨秀長張恨水近三十歲,一個搞政治,一個寫小說,一個創(chuàng)建了共產(chǎn)黨,一個終生信守“君子而不黨”。但是在陳獨秀被開除出黨淪落到四川江津農(nóng)村的日子里,張恨水卻在重慶的《新民報》上寫了三篇文章,為陳獨秀進言、惋惜、悼唁,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之間那種非常純潔的惜才、重才的感情。
第一篇文章的題目是:《念陳獨秀》。文章說:“對陳先生晚境如此,是相當同情的?!庇终f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旗手,和胡適共同倡導了文化革命,令他欽佩,但對陳先生后來的做法很不理解,他說:“我們真的不解陳先生何以把‘五四以來那番精神,都用到政治上去了”,“陳先生不是一個文學家嗎?便是僅在文學一方面,也有他許多獨特的見解。談談這個,也未嘗不是對國家的貢獻(也可以說是對人類)”,“做一個胡適,做一個傅斯年,做一個郭沫若,又怎么樣了不起?做一個魯迅,做一個章太炎,未嘗也就有愧此生吧?”他是多么希望陳獨秀能在文學上有所建樹啊!但他只知其才,卻不解其志。
第二篇文章的題目是:《陳獨秀自有千秋》。是在得到陳獨秀去世消息后,有感“同是天涯淪落入”,張恨水寫道:“我們這間關入川,久棲山野的逃難文人,真有說不出的一種辛酸之味,‘知爾遠來原有意,愿收吾骨葬江邊。”雖然他對陳獨秀的政治斗爭不理解,但對陳的學術風骨十分佩服。他說:“在學說上論,陳先生是忠誠的。雖不能說他以身殉道,可以說他以身殉學……我們敬以一瓣心香,以上述一語慰陳先生在天之靈?!?/p>
第三篇文章的題目是:《吊陳獨秀先生》。他說:“陳仲甫先生死了一個月了,生前凄涼,死后也就寂寞。比之魯迅先生死了五年,還勞動許多文豪去作起居注(自然不少‘我與魯迅之類),真有天壤之別。我們不害政治病,也不怕人家說恭維倒霉蛋。傭書小閑,作小詩(六首)以吊之。”六首詩的最后兩首是:
閉戶三年做野民,
安徽故舊遍江津。
如何收拾殘存者,
還是江津姓鄧人?
道德文章一筆勾,
當年好友隔鴻溝。
故人未必癡聾盡,
總為官階怕出頭。
張恨水對陳獨秀晚景的凄涼、死后的寂寞,耿耿于懷。他把陳獨秀與魯迅比,何以魯迅死了五年了,還有那么多人寫文章?還有那么多人尾隨其后,搖旗吶喊?張恨水當然不會看到,魯迅先生死后三十年、四十年,尾隨其后、搖旗吶喊的人更多了。他不明白這就是中國的政治,他說陳獨秀是個“倒霉蛋”,其實他自己也是個“倒霉蛋”。他死后,為他說公道話的,實事求是地對他和他的作品進行評價的,又有幾人?
陳獨秀確實是個倒霉蛋(應該說有些責任他是必須要承擔的)。他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是第一屆到第五屆黨的總書記。他的某些建黨思想和革命理論至今仍有“普世價值”。就在他辭世之前,他還在貧病交加中拼著老命寫了三篇文章:《戰(zhàn)后世界大勢之輪廓》、《再論世界大趨勢》、《被壓迫民族之命運》,表明了一個革命者對祖國和人民死不瞑日的深情厚誼?!按斯欠丘嚭?,一身為人類之橋”。但是,潦倒于江津的他,又有誰是知音呢?他的文章在國民黨那里通不過,延安的《解放日報》卻說他的文章是“漢奸理論”,反映了“陳獨秀的漢奸本質”,說“只有悲觀動搖、倒行逆施的人才需要這種理論”。難怪陳獨秀死后送葬的人,除了他的家屬和幾個非黨派的朋友之外,就是當?shù)氐霓r(nóng)民和小學生了。張恨水勸勉、懷念陳獨秀的三篇文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的。他和陳獨秀,沒有親情,沒有友情,也不是同志,“文為心聲”,就是憑著做人的真實,有感而發(fā)的。
“何處漁歌警醒夢,一江涼月載孤舟。”陳獨秀晚年的這兩句詩,倒像是預支給張恨水的。
摘自《雜文月刊》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