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與情感

王小燕

“五四運動”的大潮，曾將一批中國才女閃現(xiàn)在現(xiàn)代文學的星空，石評梅是繼冰心、淦女士(馮沅君)等之后文壇上又一位活躍的女作家，有“北京著名女詩人”、“京都女才子”的美譽。從1921年第一首詩作《夜行》發(fā)表到1928年不幸病逝，短短六七年的寫作時間，石評梅為我們留下了十分可觀的文學遺產(chǎn)。

石評梅的創(chuàng)作大致以1926年為界。分為前后兩期。研究者普遍認為石評梅前期的創(chuàng)作多抒寫個人消極悲觀的思想感情，幾乎沒有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在美學特征上充溢著濃郁的悲哀意識。然而我們仔細搜讀石評梅的作品。卻發(fā)現(xiàn)這其間存在著若有若無的悖論。石評梅是一個傳奇女子，不幸遭遇駁雜，她的性格也是矛盾的結(jié)合體，“她是感情最熱烈，而最有理智的一個人，為了要完成兩方面。于是發(fā)生了極端的矛盾”，正是這種矛盾構(gòu)成了石評梅作品中奇特的現(xiàn)象和濃郁的個人特色。在石評梅的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中始終貫穿著兩種矛盾的感情基調(diào)：一邊是濃濃的感傷，深深的悲涼；而另一邊卻是生命的燃燒。在石評梅前期作品濃濃的哀愁背后，飽含著作者追求進步、追求光明、改造社會的理想。

夜哭

情感的創(chuàng)傷刺痛著石評梅，造成了她一生的陰影。“這種深刻的傷痛是永遠存在著的”。石評梅不知不覺地壓抑著自己生命的聲音，強迫自己為沒有具體指涉而又無所不在的“別人”而活著，為觀念而犧牲。石評梅“寧愿犧牲個人幸福，也不愿侵犯別人的利益。更不愿拿別人的幸福當作自己的幸?！?，“她既是封建禮教的反抗者，又是世俗‘人言可畏面前的弱者?！薄案星榕c理智，愛欲與道德，時時在內(nèi)心交戰(zhàn)；但終未能沖破自己筑起的藩籬，實現(xiàn)自我超越?！备呔钍藕?，一切都灰飛煙滅，余下的只有被石評梅百般壓抑的情感，此刻天上人間陰陽兩隔再無阻遏，心底的苦情奔涌而出。“在這種新舊嬗替的時代，可憐我們便做了制度下的犧牲者。心上插著利劍，劍頭上一面是情，一面是理”，“我六載京華。夢醒后只添了無限惆悵!徒令死者抱恨，生者含悲?！?《婧君》)

20世紀初期，各種西方思潮涌人中國，沖擊著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和民族審美意識，日益嚴峻的民族、社會、個體的生存危機，使“五四”作家開始認同尼采、薩特和叔本華等人的哲學思想。并形成了對現(xiàn)實人生的悲劇性認識。石評梅曾熱烈地應和“五四”時代的個性解放精神。但在北京，她看到的卻是洶涌澎湃的“五四”大潮已開始急劇消退。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曾經(jīng)的激動進取與豪情滿懷被苦悶、徬徨所取代，這些時代鏡像都深深地折射于石評梅的作品之中。也深深地影響了石評梅的人生行為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所以石評梅前期的作品以詩歌、散文為主，較多地反映了她對生活和人生的內(nèi)心感受。“她的遭遇太駁雜，所以形成了一種悲哀的人生觀”。

苦悶、頹唐、感傷是這一時期其作品的主調(diào)，呈現(xiàn)出凄哀、冷艷的色彩。彌漫著愛的傷痛、人生的迷失和時代的悲哀。在石評梅的前期創(chuàng)作中，冷月、孤魂、殘葉、寒梅、寒林、哀鳴、荒冢、枯顏、骷髏等凄清而哀傷的語碼是她常用的，而使用頻率更高的是“淚”字：淚水、淚泉、淚海、淚痕、清淚、酸淚、血淚、殘淚、舊淚、新淚、揮淚、含淚、垂淚、落淚、和淚共飲、欲哭無淚……簡直用盡了淚字的組合，描畫出一個傷感苦悶的靈魂。宇宙、社會、人生、生命在石評梅的筆下，一直就是“空寂”、“空無”、“生之輪”、“生之網(wǎng)”、“病之籠”、“滿是荊棘的黑洞”。面對沉濁的社會，石評梅無奈地發(fā)出哀嘆：“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糅碎了。落葉般的命運只好讓秋風任意漂泊吹散吧!繁華的夢遠了，春還不曾來……”(《偶然草》)所以她“埋藏在過多的風花雪月的詞藻的悲哀創(chuàng)作”中去。

社會與革命

仔細搜讀石評梅的前期創(chuàng)作。愁城恨海之中始終燃燒著生命的火焰。盡管其前期作品“在美學特征上充溢著濃郁的悲哀意識”，但石評梅的悲哀是基于對社會對人生的關(guān)注和思索，是對時代的反映與折射，“是根植于丑惡的現(xiàn)實?；揪袷欠捶饨ǖ?。她并不是沉溺在悲哀中。而是在生活的‘苦海里奮斗著、前進著”。在上世紀20年代時代潮流的浪濤和漩渦中，她有著很高的社會熱情和很強的參與意識，“在‘五四女作家中，石評梅同時代思潮的距離最近，卷入最深”。她的前期作品不僅有哀傷的語碼。同時也“包含了‘五四時期女性觀察社會人生、探索婦女解放問題的思考和感受”，“反映著當時的社會思潮和時代特征”。

1921年發(fā)表于《新共和》的《夜行》是我們現(xiàn)在所讀到的石評梅最早的一首詩，涌動著戰(zhàn)勝一切艱難險阻、一往無前的精神?！斑@一詩的意境又正好寫于‘五四運動后，以新誕生的中國共產(chǎn)黨為代表的革命力量興起于中國大地上的時期……這首詩強烈的時代氣息，無疑是值得注意的?！?/p>

石評梅開始受到文學界的注意，是1922年連載于《晨報副刊》的六幕話劇《這是誰的罪?》。留美學生王甫仁、陳冰華歸國前相約改造暮氣沉沉的中國和腐朽的家庭。歸國以后，在封建父親的壓力之下，王甫仁接受了包辦婚姻，社會改造也無心從事?；槎Y上，冰華毒死了新娘，而后王陳二人也相繼服毒自殺。劇本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似乎只是一個愛情悲劇。實際上這是一部相當有力的反封建作品。“它既正面揭示那頑固父母與專制家庭的罪惡。又反面警告那青年男女的慎重用情”。同時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問題。有著強烈的時代特征。“五四”在青年中喚起了覺醒的要求，但因為斗爭的曲折性、革新隊伍的種種分化，導致一部分青年對前程感到捉摸不定，對國家命運深深憂慮，產(chǎn)生了一種悲涼情緒。其中有勤于思索的青年人力求擺脫這種情緒，探索繼續(xù)堅持“五四”精神的道路；還有一些人如王甫仁則“被環(huán)境軟化”，失去了斗爭的信心。冰華也“并非一般的復仇女神，而是以個性解放、社會解放為人生目標的愛情至上主義者。是封建婚姻制度、舊倫理道德的徹底叛逆者”，其中還涉及了婦女問題與青年對社會變革持什么態(tài)度，引人思考。

作為“五四”精神影響下的知識女性，石評梅一生都在追求進步、追求光明與理想，她始終注意關(guān)注時局、關(guān)注社會、關(guān)注生活?！锻巧系鄣膬号分兴龖?zhàn)栗著慚愧：“為什么我能在他們面前當小資本家，他們只在我?guī)酌躲~子下流著血汗?”表達了對苦難兒童的同情，對社會不合理現(xiàn)象的質(zhì)疑和反思。長篇游記《模糊的余影》充滿了對改革的渴望和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流露出石評梅決心有所作為的感奮。也有對婦女命運的憂慮感傷，對社會現(xiàn)狀、教育現(xiàn)狀的憂思。

《痛哭英雄》發(fā)表于1925年4月1日，在這首詩中。石評梅不但表達了失去高君宇那刻骨銘心的苦痛。而且表現(xiàn)了她向往革命的勇氣。在進步與反動力量正在較量的時候。石評梅敢于為高君宇和他愛的紅旗作出這樣的充滿詩情的呼喊。確是難能可貴的，她是在表達對高君宇忠貞的

愛，也是為了表達她將踏著高君宇的腳印前進的決心，流露了鮮明的傾向性。

婦女命運

我國第一代女作家“較多注意婦女命運”，由于她們都比較年輕，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視角比較單純，所以“她們大多從親身經(jīng)歷出發(fā)，大量描寫新女性的感情和理智的沖突、事業(yè)與家務的沖突、自由戀愛和舊式家規(guī)的沖突”。但石評梅卻把更多的筆墨和情感傾注在普通民眾身上、傾注在下層普通的婦女身上，對那些受封建壓迫的婦女懷著深深的同情，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自覺地為處于“奴隸——弱者的地位”的女性代言。

《棄婦》是現(xiàn)代女性小說中最早的一篇正視婦女命運的作品。描寫了被拋棄的包辦婚姻的妻子的命運：服毒自殺。在這里。石評梅對“舊式婚姻的遺毒”的受害者——棄婦表達了深深的同情。但石評梅并沒有簡單地流于同情，而是進行了更深一層的思索。她看到了這個社會的不平等，看到了禮教對人的毒害，并找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環(huán)境禮教已承認她是表哥的妻子了——什么妻，便是屬于表哥的一樣東西了?！睎|西!自然是可以棄的，這就是那個時代封建思想壓迫下的婦女的命運寫照。在《董二嫂》中，石評梅描寫了如螞蟻般被人踐踏的農(nóng)村勞動婦女的悲慘命運，發(fā)出了“什么時候才認識了女人是人”的深沉慨嘆。在《沄沁》一文中，石評梅更明確地把批判鋒芒直指舊的社會制度，她激憤地指出：“中國法律本來不是為女子而定的，是為了保障男子的強暴獸行而規(guī)定的?！辈褘D女問題與整個社會制度的改造聯(lián)系在一起，表示“我們不能不為她們?nèi)ヒ笊鐣?、改革和毀滅那些保障惡魔的鐵欄而努力……”

為了改變黑暗的社會現(xiàn)狀，石評梅向婦女姐妹們發(fā)出熱切的呼喚。在《(婦女周刊)發(fā)刊詞》中，她希望刊物成為“博浪之椎”，要“粉碎偏枯的道德”，“脫棄禮教的束縛”，要“創(chuàng)造未來的新生”。充滿理性的覺悟，極具力的爆發(fā)。在《致金國姊妹們的第二封信》中，石評梅總結(jié)了造成中國女性地位低下、命運悲慘的原因，指出了根本癥結(jié)之所在，并進而提出了解決婦女問題的途徑：“教育平等運動，開辟女子職業(yè)生路，以謀精神自由，經(jīng)濟獨立，實為現(xiàn)代婦女運動的治本計劃?！痹谶@里，石評梅全方位多角度地深刻思索了中國婦女的問題，從中也可以感知作者心底熊熊燃燒的生命之火。

石評梅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自覺的婦女解放意識。主動擔當起了女性代言人的重任。在《露沙》一文中她寫道：“一想到中國婦女界的消沉，我們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負一種先覺覺人的精神。指導奮斗的責任?！痹凇侗衤曋械某铩罚u梅進一步抒發(fā)著自己的心志：

悲愁乞憐，呻吟求情，豈是我們知識階級的女子所應為?我們只有焚毀著自己的身體，當后來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塊天地時，我們也應努力去工作去尋覓!

結(jié)語：苦寒

在給焦菊隱的信中，石評梅說焦的“夜哭”是“天性的成分多，環(huán)境的成分少”，或者“環(huán)境的成分多。天性的成分少”。石評梅呢?她自己說是“兩種成分壓著”(《寄焦菊隱之箋一》)。這一時期的作品反映了石評梅對生活和人生的內(nèi)心感受以及愛的傷痛和悲哀。較多地傾向于傳達當時社會的哲學主流和文化主潮。但她的悲哀是有著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基礎(chǔ)的，她的創(chuàng)作表露了對舊社會、腐朽現(xiàn)象的憎惡，對新的社會、新生事物，對光明的向往，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思想、文化、社會現(xiàn)狀，反映了青年的現(xiàn)狀，尤其是反映了一批追求光明的女青年的思想特征，又具有石評梅獨有的個性特征。“是堪稱真正用心傳遞‘五四落潮時代社會心理、氣息、精神的。”

編校：鄭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