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中國看“憤青”

吳　旭

2009年4月29日，美國著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在其華盛頓的總部，舉辦了一場關于中國“憤青”的專家研討會，主題是——“了解中國的“憤青”：它對未來意味著什么?”

參加座談的五位嘉賓，或是一直對這個問題關注追蹤的美國大學教授，像美國南加利福尼亞大學非常有名氣的“中國通”斯坦利·羅森(駱思典)，或者是曾對中國的“憤青”現(xiàn)象進行過深度報道的美國新聞人，像美國《紐約客》雜志駐京首席記者艾文·奧斯諾斯——他發(fā)表在2008年7月號上的長篇深度報道《憤青：中國新一代的“新保守主義”民族主義者》，在美國國內(nèi)引起了很大反響，被有關專家、學者甚至包括中國的網(wǎng)民公認為是一份“較客觀、有深度”的紀實評述性調(diào)查報告。

座談會的主持人李侃如博士是老資格的中國問題專家、芝加哥大學終身教授，克林頓政府時期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特邀助理，而給整個座談作開場白的，是在世界華人圈內(nèi)享有盛譽的谷歌大中華區(qū)總裁李開復博士。

能容納200人左右的會場，坐得滿滿的，很多是來自各類媒體的記者。有關這次會議的新聞報道和深度采訪，散見于美國、英國、西班牙、法國、澳大利亞等國的主要媒體之上。

之所以重提這次會議，是想說明，國外媒體和輿論對于中國“憤青”現(xiàn)象的關注，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份熱度，隨著2008年中國如同“過山車”一般的大起大伏、大悲大喜，而持續(xù)發(fā)酵升溫。

2009年春，中國國內(nèi)一本暢銷書《中國不高興》，一下子又把“憤青”現(xiàn)象推到了國際流行議題的前臺。俗話講，一人向隅，滿座不歡；何況是中國這么一個想“韜光養(yǎng)日每”都不得機會的政經(jīng)龐然大物，其“不高興”的后果，可能會“很嚴重”。

關注歸關注，討論歸討論，但中國的“憤青”現(xiàn)象，正如當下中國面臨的很多新問題、新矛盾、新挑戰(zhàn)一樣，都是很難被歸納、被簡化、被定位的。中國過去30年的發(fā)展歷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推翻定式的過程。從西方的思維模式和觀察視角來看，中國被誤解、被誤讀、以致被誤判，幾乎是必然的。雖然說真正的了解，往往是從誤解開始的，但就中國的“憤青”現(xiàn)象而言，關鍵的不是西方如何誤解了中國的“憤青”，而恰恰是因為有了西方的誤解，才有了中國的“憤青”。

西方媒體總是不談憤青為什么憤怒

西方媒體在報道中國的“憤青”現(xiàn)象時，有一個屢教不改的通?。骸皩憽逼淙唬弧皩憽逼渌匀?。

在盡情恣肆地描摹“憤青”們的激憤言辭、憤激舉動時，國外“老記”們經(jīng)常心照不宣地“漏掉”了一個重要的線索：他們到底為什么憤怒?也就是說，到底是些什么樣的綜合因素，才會使一批絕大多數(shù)還是莘莘學子的年輕人，變成了網(wǎng)上網(wǎng)下怒不可遏的“憤青”呢?

一次次的涉華外交沖突事件，當然是“憤青”怒潮澎湃宣泄的直接誘因和導火索，但是，這也只是表面淺層原因。真正給中國80后、90后等“新生代”營造了共同的失望、郁悶和憤怒情緒的，是中西方政治文化交往中無處不在的認知逆差，以及由此在青年人中激起的巨大心理期待落差。

什么是“認知逆差”呢?如同貿(mào)易逆差一樣，中國一般知識階層對于外部世界的整體了解，與外部世界特別是西方世界對于中國的認知程度上，存在著巨大的落差。

一方面，從上世紀80年代擔心中國被“開除球籍”開始，到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后，中國知識界對于國外一切“精神食糧”和“物質(zhì)食糧”像黑洞一般地汲取，使得中國公眾那無形而巨大的“聽診器”，離世界的心臟并不遙遠；與之相對比的是，西方世界對于中國的認知，雖在過去幾十年中有所提升，但基本上還是斷裂的、滯后的，甚至極度誤導的。

另一方面，從道德判斷的層面，中國對于西方媒體、西方民意，以至于西方價值觀，帶有一種近乎不切實際的善意期待和追隨情節(jié)。而令很多國人愈來愈幡然醒悟的是，原來西方媒體和隱藏在媒體后面那“沉默的大多數(shù)”，永遠是“不憚于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中國、中國政府和中國人的。

于是，隨著知識逆差越來越大，心理的落差也變得越來越不可彌合。而這些，都是不可持續(xù)的。

要是放在一般的成年人身上，明白個道理，發(fā)兩句牢騷，也就算了?？汕嗄耆司筒粫羞@么好的城府和心理承受力。特別是，現(xiàn)在所有30歲以下的青年，都是出生、成長在改革開放以后。在他們整個的成長歷程中，中國作為一個復興重振的大國，一路高歌猛進，幾何級跳躍式增長。在中國愈見強大的背景下，是中國青年一代的超強自信，以及對于國家民族的高度認同。他們心目中的中國，與西方媒體里的中國，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于是乎，年輕人本來希求被社會認可的焦灼心理，與整個民族希圖被尊重認可的巨大饑渴，合流與共振，往往以一種沖關奪隘的激情和憤怒，在虛擬和實際空間中蔓延開來。

到底是誰在誤解中國

“憤怒”的理由似乎很充足了，但對于一個民族來說，總是血脈賁張地痛斥、傾訴、駁斥，對于民族心理的保養(yǎng)來說，也未見得就是好事。西方媒體和西方主流輿論對于中國發(fā)展的誤解、低估和不認可，甚至還有刻意的歪曲、丑化、妖魔化等等，細細想來，都不值得讓中國這樣一個民族為此“不高興”。

首先，跨文化之間的誤解是必然的，是不可避免的常態(tài)性交互關系。改變一個國家國民對于另外一個國家的認知，絕不可能在一代人之內(nèi)完成。且不用講人類認知本身具有的滯后性、程式化和集體惰性，單就中國發(fā)展躍進本身的“史無前例”特征，已經(jīng)讓中國人自己都目不暇接了。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內(nèi)，中國完成了西方國家五到十代人所走過的路程。希圖別人能夠“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來個180度的思維轉彎，要求也未免太高了。

再則，換個角度看，到底是誰在誤解中國?

從戰(zhàn)略利益上講，最安全的策略應當是讓朋友高估自己的實力，而讓潛在的對手低估自己的實力。既然西方的一味贊美恭維之辭解決不了中國面臨的多重實際問題，同理，其出于各種心理而散布的陰暗詆毀之語，也傷害不到中國健康積極發(fā)展的根本。

其實，從“憤青”的現(xiàn)象擴展開去，我們民族在整體上要證明自己的急迫感，以及隨之而來的那種失落和不平衡感，也還是“炫富心理”在作怪。究其本質(zhì)，還是我們自己有很大程度上的不自信和不自知。

該怎樣正確認識“民族主義”

“一腔熱情”也好，“失去理智”也罷，過去十幾年中國所出現(xiàn)的“憤青”現(xiàn)象，也著著實實改變了中國外交戰(zhàn)略決策以及國民心理構成的固有框架。

西方評論家往往給中國的“憤青”群體，貼上一個“民族主義者”的標簽。雖然沒有加上“極端”兩字，但“民族主義”一詞在美國政治話語體系中連帶的“極端主義，種族主義，暴力擴張傾向”等暗示寓意，則是不言自明的。這本來倒也無關緊要。關鍵的是，我們自己對于于“民族

主義”本身所具有的進步意義不太清晰，生怕沾上了“納粹”、“種族屠殺”、“軍國主義”的惡名，總是忙不迭地與“民族主義”劃清界限。

其實，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思潮和運動的歷史進步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完成其自我認知和國家認同的過程當中。可以這樣講，不經(jīng)過民族主義對一個前現(xiàn)代國家人民心靈的滌蕩與整合，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就無從談起。無論是法國大革命，還是美國的獨立戰(zhàn)爭，其實都是根植于民族主義基礎上的現(xiàn)代國家生成宣言。

中華民族雖歷經(jīng)5000余年，但其民族意識和現(xiàn)代國家意識的逐步確立成型，也僅僅是幾十年前才開始的事情。民族意識不是自發(fā)產(chǎn)生的，而是在與其他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充分交往過程中，通過他人的“鏡中我”，而漸漸完善確立的。中國雖是文明古國。但其真正打開國門，以“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心態(tài)來擁抱世界的年限并不長。因此，作為一個處于轉型期的發(fā)展中國家，民族主義為中國的發(fā)展和安全，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凝聚力、原動力和戰(zhàn)略警覺。

被美國統(tǒng)領的西方輿論，凡提及民族主義，必挾帶上二戰(zhàn)期間德國的納粹主義和日本的軍國主義作為注腳。從政治學上講，這種對于民族主義的定位是不全面的，也是不準確的；從大國博弈的角度看，這種提法又是別有用心的。因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生成，無一例外，必然經(jīng)過民族主義對于國家自身定位的一次全面洗禮；但是，并不是任何民族主義，都必然會走向極端，從而引發(fā)民族間的沖突甚至世界戰(zhàn)爭。

這種刻意的模糊，其實是西方“中國威脅論”的另一個變種。

當然，民族主義所顯現(xiàn)出來的群體激情，很容易在特殊的條件下，被特定的政治集團所利用，從而導致非理性的政局變動或是政策異動。這也是無數(shù)次被現(xiàn)代國際政治的實例所驗證的。

過去幾年中，中國先后出現(xiàn)過幾波針對美國、日本、法國等國的大規(guī)?？棺h活動。諸如2001年中美南海撞機后在美國使館前的抗議活動，2005年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起的反對日本加入聯(lián)合國的簽名活動，以及2008年奧運圣火傳遞過程中出現(xiàn)的抵制法國商品的活動等，都起到了凝聚民意、宣示民族權益、強化國家意志等積極和正面效果。但也不容否認，幾乎每一次的群眾運動，都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過激或非理性的言行事例，反而給了國外各種勢力以口實。

以互聯(lián)網(wǎng)為標志的信息技術革命，無疑也把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互動交流，提高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和層面。全球化的一體化進程。它不僅使得資金、人員、信息、貨物可以在跨國界范圍內(nèi)自由流動，也使得病毒、大氣污染物、謠言、憤怒，在虛擬和實際的公共空間內(nèi)迅速散播。

傳媒環(huán)境的復雜化，更加劇了一國外交決策的聯(lián)動性。關于民族主義，流行的說法是將其比作一把“雙刃劍”——既能用來傷人，但揮舞得太劇烈，也可能造成自傷。其實，當網(wǎng)絡民意以非理性的喧囂，劫持平心靜氣的討論的時候，網(wǎng)絡民族主義更像是一個“沒有把的雙刃劍”，不僅易于傷人，而且無從把控疏導。

西諺有云，“通往地獄的路，是由一塊塊善良愿望的磚頭砌成的?！币磺患で檗k錯事的情況，倒確實是民族主義情緒的致命軟肋。

這里，中國網(wǎng)絡空間上對于“憤青”的三種解讀，倒是很有借鑒意義。

原始的“憤青”概念，指的是那些“憤怒的青年”，有激情，有想法，不滿現(xiàn)實，富于批判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但也往往顯得脫離實際，好高騖遠，言論勝于行動。

第二種是“奮青”，顧名思義，奮斗之青年也。這類人，不僅有理想，有責任感，而且腳踏實地，為自己和國家的長遠目標，扎扎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奮斗進取。

第三種是“糞青”，也就是“糞土之青年”了。這種人拿無知當個性，以謾罵取代思索；一無所長卻又鄙視一切，并用扭曲晦暗的心理解讀社會，惟恐天下不亂。

凡此三種人，孰輕孰重，孰是孰非，每個人自有判斷。只不過，躲藏在電腦的屏幕后面，魚龍混雜的“憤青”群體，也確實讓人真假莫辨。

“憤青”非中國所獨有

“憤青”現(xiàn)象非中國所獨有。

一部世界近現(xiàn)代史。實際上也可以簡化為各國“憤怒青年”為實現(xiàn)政治理想，謀取現(xiàn)實利益而與現(xiàn)存的國內(nèi)、國際秩序進行磨合抗爭的互動史。青年人本身的生理、心理特征，帶有無可扼制的躁動，不安定和不確定成分，表現(xiàn)為一種集合性的“群體斗志”。在這里，“憤怒”就像氧氣，而“青年”正好是可燃物，遇到好的火種，瞬間便可成燎原之勢。

1946年出生的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在20歲出頭的時候也是一個“憤青”。在牛津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的時候，就參與和組織了多次反越戰(zhàn)的游行。在個人生活上，也是極具反叛意味，在大學里還抽過大麻；雖然后來他強詞奪理地辯稱，“只是抽了抽，沒有真正吸進去?！?/p>

同樣，1961年出生的現(xiàn)任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在上世紀70年代末，也應該算是一個“憤青”。因為對于自己特殊家庭背景和種族身份的彷徨、困惑，也經(jīng)常喝酒、抽大麻，借以“把那些關于‘我是誰的念頭從腦袋里攆出去”。只不過后來，從自我定位的迷惘中走出來的奧巴馬，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奮青”，走上了一條政治奮斗之路。

而在剛剛過去的美國大選中，那些追隨奧巴馬的年輕助選團，為其站腳助威，以實際行動來表達對于前任政府的憤怒。其實，這些年輕支持者們，也是美國當代“憤青”的代表。

有一點可以肯定，出現(xiàn)“憤青”的國家，往往正處于深刻社會變動的進程中，而其年輕人承載了除去個人人格成熟以外，更大一層的社會和民族責任?？梢哉f，最有自我感，同時也最有世界感的一代人，才會“憤怒”。

由此推論，我們一直以來引為中國新青年楷模的“五四”一代，其實也屬于‘憤青”的范疇。他們的憤怒和激情，曾經(jīng)喚醒了一個民族蟄伏太久了的魂魄之聲。

不會憤怒的青年，是沒有遠大追求的一代人；但是，只會憤怒而不懂得如何超越的青年，又將會把激情變成一股摧毀一切的力量。

期待“鳥巢一代”有實力，更平和

對中國新一輪風起云涌的“憤青”現(xiàn)象，國外的學界和輿論界，都是經(jīng)歷了一段手忙腳亂的調(diào)整適應過程的。特別是正式登上世界舞臺的所謂“鳥巢一。代”，剛一出場，就讓很多自以為了解中國、篤信“歷史終結于美國自由資本主義模式”的西方中國問題專家們，跌破了眼鏡。

相當一批美國人，至今都認為中國年輕人的唯一“憤怒”目標就是要推翻政府，建立美國式民主。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很多時候自己反而成了“惹人憤怒”的對象。

縱觀歷史，其實在任何一個波瀾壯闊、新舊交替的歷史轉折點上，強大國家能夠脫穎而出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這個國家的年輕人對于整體命運和世界進程的強烈關注和把握。只要一個國家的青年人，真正找準了自我感和世界感，那這個國家的前程基本上已經(jīng)確立了?！耙蕴煜聻榧喝巍?，歷來是中國知識分子慷慨激昂的呼聲和心聲，也許，這一代年輕人眼中的“天下”，有著歷史所賦予的不同尋常的視野。

從這個角度上說，評價現(xiàn)在的“憤青”，也許最好要等到20年以后，當這些“憤怒”變?yōu)槠綄嵑蛯嵙Φ臅r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