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街上，那個叫胭脂的女孩

霍思荔

胭脂街上的胭脂

那天如果不是替女友樂悠兒取回她定做的旗袍，杜林不會來胭脂街上這家叫做“品藍染箋”的旗袍店。

樂悠兒漂亮活潑，喜歡一切時尚的東西，從“哈韓”到“哈移”，寶姿的套裝，香奈兒的香水，她沒一樣落下。家境優(yōu)越的女孩，該有這樣張揚的青春軌跡。

杜林看著她從一根小豆芽，長成風(fēng)姿綽約的窈窕淑女，好像跟在她身后保護她善后她聞的禍，是天經(jīng)地義，就像他們遲早會是彼此的另一半一樣天經(jīng)地義。樂悠兒把紅酒、時裝、埃菲爾鐵塔、香榭麗大街掛在嘴邊。她籌劃著要與杜林一起去法國定居。這樣的安排，杜林沒有反駁的理由，然而常常的，面對熱鬧的樂悠兒，他會有些莫名的寂寞與無力感。自從《梅蘭芳》公映后，街頭巷尾穿旗袍的女子突然多了起來，樂悠兒也給自己定做了兩套，就在那家“品藍染箋”。剛下過淅淅瀝瀝細(xì)雨，濕漉漉的街道上滿是泥濘。這讓杜林有些莫名的煩躁。只是剛推開“品藍染箋”的門，他的煩躁就被迎面而來的藏香氣味沖淡了，瞬間沉淀了心情。

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小店，店面里掛著各式的旗袍，木制的架子上陳列著花樣別致的鑲邊、盤扣、胸針等等小飾品，種類繁多，琳瑯滿目。店內(nèi)沒有人，只有一盤藏香在靜靜地吐出一縷淡淡的輕煙，杜林喊了一聲，就從里間走出一位女孩。

月白色錦緞棉袍，傳統(tǒng)小鳳仙領(lǐng)子，斜斜地在肩上搭了一塊淡藍色碎花披肩。杜林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眼前的女子，恍如畫中人。

女孩對他笑笑，端給他一杯熱茶。在這樣的陰雨天里，有這樣一杯熱茶，耳邊還有《高山流水》裊裊琴聲，杜林每個細(xì)胞就浸透了淡淡的愜意。等他緩過神來，包裝好的旗袍已經(jīng)擺在他面前。而茶不知道續(xù)過幾次水，已經(jīng)略微泛白了，飄出淡淡的茶香。

杜林有些不好意思，女孩看他一眼，對他笑笑，這笑容讓杜林有些呆了，唇紅齒白的嫣然動人。他低頭看了一眼服裝袋里的名片，她叫胭脂。

那天杜林記住了胭脂。胭脂街上的胭脂。

藏在旗袍里的舊時光

旗袍讓樂悠兒很滿意，穿在她身上，立刻增添了幾分溫婉的氣質(zhì)，尤其當(dāng)她插上發(fā)簪盤成髻時，杜林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個人的身影。那些優(yōu)雅而婉約的旗袍。樂悠兒穿了兩次以后就掛在衣柜里，她很快又有了新的喜好。

杜林也漸漸地忘記了“品藍染箋”，直到那天在書店里遇上胭脂。一群人圍著滿臉通紅的胭脂，有人踩壞了她付了賬的書，她拉住對方，張開嘴，竭力地想說什么，可發(fā)出聲的總是不成句的“啊，啊”，一群人在嘲笑胭脂。杜林放下了手里的書，心里一震：她竟然是啞巴?!

在杜林的威懾下，他們賠了胭脂的書，杜林接過書一看，全是關(guān)于服裝設(shè)計的。胭脂對杜林笑笑，寫上“競賽”兩字。他對她伸出大拇指，胭脂低頭一笑，連眼皮都羞澀得微微泛紅。

杜林開始流連在胭脂的旗袍店里，在那里，他感覺到時光的閑散與靜謐。而胭脂則是專注地埋頭裁剪、繪圖、刺繡，目光清澈寧靜。

他喝一口手里的茶，再點燃一柱藏香，仿佛這些藏在舊式旗袍里的時光，他們早已過了很久。他也習(xí)慣于這樣很久。

杜林發(fā)現(xiàn)，原來做好一件旗袍并不容易，先是測量，要記下20多個數(shù)據(jù)，然后才是幫助客戶推薦布料與款式。之后是裁剪、繪圖與繡花。最后才是縫合。杜林親眼看到過胭脂縫合一件旗袍，盤盤扣，包邊，鑲筋，手法讓他眼花繚亂。

有一次胭脂向一位胖大嬸推薦一款印藍繁花的梯領(lǐng)旗袍?？膳执髬鸸虉?zhí)地要那件銀絲鏤空旗袍，胭脂急得又比又畫，臉都紅了，最終胖大嬸失去耐心走了，胭脂有些無助又有些委屈地低下了頭，眼睛里有細(xì)碎的傷心。

杜林全部看到。心里的某個角落，有枝枝蔓蔓的疼痛在蔓延。胭脂抬起眼，對他強笑了一下，用便箋告訴他，不同體形的人適合不同的款式，很多客戶自己看上的款式，恰好凸顯的是身材的缺陷。比如，同款旗袍，張曼玉能穿出萬種風(fēng)情，而趙薇穿上卻是一場災(zāi)難。

其實杜林并不在意旗袍是誰的災(zāi)難，他在意的是不能說話對這樣的女孩才是一場災(zāi)難。粉色的便箋紙，握在杜林手中，那種藏香的氣息便纏繞他一身。

藍色便笩的憂郁

胭脂的參賽設(shè)計已經(jīng)到最后部分了，畫完最后一張草圖，她全部交給了杜林。杜林在電腦里把草圖用軟件做好。再通過郵件發(fā)出去。

以后的日子，杜林就很少去“品藍染箋”，但他像一個敬業(yè)的業(yè)務(wù)員一樣，四處去替胭脂攬業(yè)務(wù)。他知道要談下一筆業(yè)務(wù)對胭脂而言。是一項艱難的工作。

武漢的冬季總是陰冷潮濕的，杜林蜷縮在自己的房子里，猶如困獸。在他面前有一疊各種顏色的便簽，字跡娟秀纖細(xì)。他一頁頁地看過去，胭脂心情好時，會用粉紅色便箋寫給他；不開心時，會用藍色便箋寫給他，總的來說，給他的便箋，粉紅色的偏多。

電話突然響起，接起來便是一陣鋪天蓋地的抱怨：“你介紹的裁縫是怎么回事呀?我們臺柱就喜歡章子怡穿的那種，她偏不做，說臺柱的身材不適合，這不就是說我們臺柱的身材不好嗎?眼看就要演出了。到時拿不出旗袍，她要加倍賠償。”

杜林道了歉。深深地嘆了?？跉狻Ｋ离僦瑫r旗袍的情結(jié)。在她眼里，旗袍是有生命力的。不是一件穿了不喜歡就扔掉的衣服。她要給客戶最好的旗袍，希望旗袍與人惺惺相惜。

“品藍染箋”居然關(guān)著門，杜林敲了好一會，也沒人?？粗举|(zhì)大門，杜林的心在那天突然有種非常強烈的空洞感。

杜林花了一天時間，在網(wǎng)上拍到了一件對方要的旗袍，尺寸也相當(dāng)。他親自打車去取，拿在手上，他才發(fā)現(xiàn)旗袍與旗袍的不同，正如人與人的不同，手上這件旗袍，足夠濃艷張揚，卻工藝粗劣，禁不起細(xì)看。胭脂是絕對不會這樣對待旗袍的。

杜林把旗袍交給朋友時。遇上了正賠錢給歌舞團的胭脂。胭脂看著他手里的旗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去。杜林把錢拿回來，送到了“品藍染箋”，然后，悄悄地離開。胭脂在里間，看得很清楚，她手下有一堆藍色的便箋，上面寫滿了字。

那些憂郁的心思都是寫給一個人的?？啥帕謪s太長時間沒來，等他們再見時。胭脂失去了給他看的勇氣。

就在杜林氣喘吁吁捧著旗袍出現(xiàn)在歌舞團時，她就明白了。他怎么能會跟自己一樣?他終究還是屬于熱鬧與喧囂的。“品藍染箋”只是他疲憊時小憩一下的驛站而已。想到這里，胭脂撕毀了所有的藍色便箋，早早地關(guān)了門。

突變

那天是揭曉設(shè)計競賽獲獎名單的日子，一大早胭脂就泡了綠茶，守在電視機前。她清楚地看到了評委點評自己的設(shè)計并宣布：這款猶如一闕宋詞，完美地詮釋了少女婉約心事的旗袍為一等獎。

胭脂眼睛迅速濕潤，攥茶杯的掌心變成了白色，可當(dāng)宣布設(shè)計者名字時。卻是另一個人名。此人就此一舉成名。胭脂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到了腳上，她一動不動，眼睛茫然地盯著電視，整個世界都遠遠地漂浮著。

杜林也在電視機前，正喝一瓶烈性的酒，手里握著一張銀行卡，里面是他賣胭脂設(shè)計方案換的10萬元。世界著名的治療聾啞人的專家會在武漢停留一周，這對于胭脂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伤c胭脂都付不起昂貴的診療費，時間不等人，正好這時候有人開價10萬買胭脂的設(shè)計方案，于是，杜林就賣了它。

杜林睡過去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明天就帶胭脂去看專家，接受治療。

愛比不愛更需要勇氣

第二天，杜林拿著銀行卡早早地去了“品藍染箋”，然而，那里一整天都緊閉著門，也不見胭脂的身影。

第三天，還是關(guān)門。而“品藍染箋”的牌子也被摘走，光禿禿的店面，冷清而陌生。杜林敲著門，有片刻的恍惚，他與胭脂真的在這里相遇過?那張銀行卡揣在他口袋里，壓得他喘不過氣。

第五天，終于有人開門了，然而，卻是一位年輕女子，正指揮著拆除胭脂留下的那些古典的木架。杜林說。賣給我吧。

女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收了他的錢，就讓他帶走了那些木架。杜林知道，胭脂是不會再原諒他了。然而，胭脂怎么會知道，當(dāng)他看到她張口難辯，看到她“啊，啊”地比劃。急得滿臉通紅時，他是多么希望她能開口說話。

這些心思再也沒有機會讓胭脂知道了，她不原諒他也是正常的，事實是他確實賣了傾注了她所有I心血的設(shè)計。

胭脂知道事情的真相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了，她從專業(yè)的服裝設(shè)計學(xué)校畢業(yè)，到了一家知名服裝公司做首席設(shè)計。在一個晚會上，偶然遇到了那位買她方案的同行，對方喝醉了酒，說杜林是傻瓜，他隨便說說治療聾啞的專家來武漢，他就信了。為了等一個女孩，居然連跟女朋友去法國都放棄。男子頓了頓，接著說，上個月他剛結(jié)了婚。

幾年前的一場火災(zāi)熏壞了胭脂的嗓子，遇到杜林后，她已經(jīng)開始可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一些句子，一直沒說，她是想等到時機成熟的那天，給杜林一個驚喜的。

胭脂站在冬日的露臺上，端一杯酒，有凜冽的寒風(fēng)迎面吹來。她想起了那個午后，在書店里旁敢地保護她的男子，那個買旗袍替她交貨贖回賠款的男子，就這樣遠遠地與她擦肩而過了。

胭脂終于還是沒有勇氣和杜林聯(lián)系。兩年前，她已經(jīng)破壞過一次他的生活，這一次。她遠遠地看著他幸福就好。有些事，有些人，愛比不愛更需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