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懿
6、我收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我只能豁出去了。
我伸手按門鈴。
可是,就在我的指尖觸摸到門鈴的那個冰冷的按鈕時,一個問號劃過我的心頭:我該怎樣才能讓它的爸爸媽媽相信裝在水壺里的癩蛤蟆,就是他們心愛的兒子呢?于是,我把手又縮了回來。
你不能隨隨便便地拎著一條金魚或是一只小白鼠,就敲開人家的門,對人家說:“看,這條金魚就是你的女兒!”“看,這只小白鼠就是你的兒子!”大人們不會相信。他們會認(rèn)為你是在搞惡作劇。
你要拿出一個證據(jù)來證明給大人看。
比如,那條金魚會喊媽媽,那只小白鼠會喊爸爸……
我有證據(jù)嗎?
我想了一下,我有。
我的證據(jù)就是牙套。
世界上的癩蛤蟆千千萬,可戴牙套的癩蛤蟆卻只有一只,而且它戴的還是海妖三顆牙的牙套。
按照我的想象,只要他的爸爸媽媽看到這只癩蛤蟆嘴里的牙套,就一定會相信它就是自己失蹤的兒子,就一定會發(fā)出一聲驚喜交加的尖叫“啊,我的兒子”,就會把它抱在懷里,接進(jìn)屋去。是,癩蛤蟆是奇丑無比,渾身上下是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腥臭味,但不是有那樣一句老話嘛,叫什么“母不嫌子丑”,不對不對,好像應(yīng)該是倒過來,“子不嫌母丑”,算啦,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來討論了,我的意思就是說,只要多看兩天看慣了,就會適應(yīng)了。
亮著燈的過道里沒有人。
我把水壺掏了出來,壓低聲音對里頭的海妖三顆牙說:“你聽好了,等一下我讓你張嘴你就張嘴,讓你閉嘴你就閉嘴。記住,一定要把嘴巴張到最大,要把你那個牙套全都露出來?!苯又矣滞{它說,“你要是不配合,你爸爸媽媽不認(rèn)你我可不管!你聽明白了嗎?”
它眨眨眼,表示聽明白了。
“那好,”我說,“我們來練習(xí)一下?!?/p>
“張嘴!”
“閉嘴!”
“張嘴!”
“閉嘴!”
水壺里的癩蛤蟆嘴巴一開一合,配合得是再融洽不過了。
這下我心里可有底兒了。
預(yù)演一結(jié)束,我就一步上前按響了任家的門鈴。
門開了,出來的是海妖三顆牙的爸爸。我不由得暗自叫了一聲好,我還是愿意跟男人打交道,特別是這種正式的場合。女人絕對不行,我敢打賭,如果開門出來的是海妖三顆牙的媽媽,我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會被那只會眨巴眼睛的癩蛤蟆給嚇昏過去。
“我是任遠(yuǎn)遠(yuǎn)的同班同學(xué),叫夏殼殼……”
我禮貌地介紹自己。
“啊啊啊啊,”海妖三顆牙的爸爸快要泣不成聲了,“你是來告訴我們遠(yuǎn)遠(yuǎn)在哪里的嗎?快告訴我他在哪,他沒事吧?我和他媽媽都要急死了……”
這個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女聲女氣的,動作也像一個女人。
他抓住我的肩膀不放手,十個手指尖都快要掐進(jìn)我的肉里頭去了。
“沒……沒事?!蔽液貌蝗菀撞抨羲氖?,“我下午一直都和任遠(yuǎn)遠(yuǎn)在一起,這不,我把它給你送回家來了!”
還沒等我從書包里把水壺掏出來,他就沖出門來,推開我就朝電梯的方向跑去:“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你可回來啦!你在哪?你在哪?”
他在過道里找了一圈,失望地回來了。
“他在哪?你把他藏在哪里了?”他好像有點生氣了。
海妖三顆牙的媽媽也從門里探出頭來。
“在這里面哪?!蔽野涯莻€裝著癩蛤蟆的水壺高高地舉過頭頂。
這時,傳來了一聲又細(xì)又尖的慘叫,接著就有一個人“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了。我以為摔倒的是海妖三顆牙的媽媽,不是,不省人事的是他的爸爸。只見他臉色鐵青,倚墻而坐,揉著心臟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嚇,嚇,嚇?biāo)牢伊?,瓶子里有一只癩蛤蟆……”實話實說,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脆弱的一個男人,一只癩蛤蟆就能把他嚇昏。唉,平日里在學(xué)校橫沖直撞的海妖三顆牙,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娘娘腔的爸爸?
我瞥見水壺里的癩蛤蟆都無地自容地用兩只前腿捂住了雙眼。
還是海妖三顆牙的媽媽兇悍,她不但不害怕,不惡心,還一把將我手上的那個水壺?fù)屃诉^去:“這不是一只癩蛤蟆嗎?”
她疑惑地盯著我問。
“是……這是一只癩蛤蟆,這只癩……不,這只蟾蜍……”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張口結(jié)舌起來。
“這是你和遠(yuǎn)遠(yuǎn)抓的?你們放學(xué)一起去抓癩蛤蟆了?你回來了,他人哪?他還一個人留在那里抓癩蛤蟆?”她像搖晃醬油瓶一樣上上下下地?fù)u晃著那個水壺。我想。海妖三顆牙已經(jīng)快要被她給搖昏過去了。
真是奇怪,她一點都不怕癩蛤蟆,也不惡心。我突然想起來了。海妖三顆牙曾經(jīng)告訴過我,說他媽媽是在超市水產(chǎn)專柜賣食用牛蛙的。
“沒有,它也回來了,”我笨口拙舌地解釋說,“它就在水壺里?!?/p>
“水壺里?你是說這個水壺?”
她冷笑了一聲,她一定是懷疑她聽錯了。
我不再吞吞吐吐,我把憋了好久的話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沒錯,水壺里的這只癩蛤蟆就是你的兒子。今天中午,他在我們學(xué)校邊上的那片小樹林里,被一只大癩蛤蟆變成了一只癩蛤蟆。你要是不相信……”
“這個癩蛤蟆是我的兒子?我是癩蛤蟆的媽媽?”她終于還是惱羞成怒了,“寶貝,告訴你,阿姨今年三十八歲了,不是八歲,阿姨早就不相信那些烏七八糟的鬼童話了!你要是再跟我胡謅八扯,當(dāng)心我打電話告訴你的老師?!彼涯莻€水壺往我手上一塞,就要進(jìn)屋關(guān)門,“現(xiàn)在的小孩子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人家都快要急死了,他還在這里搗亂……”
我拉住門不讓她關(guān)。
“可它真的是你的兒子呀——”我都快要哭了。
她看著我,那眼神里充滿了怒火。我相信,如果我是一只牛蛙,她一定會當(dāng)場把我給破肚剖腸了。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不能讓海妖三顆牙失去父母,從此無家可歸,我拼命地把那個裝著癩蛤蟆的水壺往她手里塞,苦苦地哀求她:“讓它回家吧!讓它回家吧!”
她望著我,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一種憐憫的表情,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孩子,該不是腦子有毛病吧?對了,我想起來了,遠(yuǎn)遠(yuǎn)是說過,他們班上轉(zhuǎn)來了一個腦子不太正常的同學(xué)……”
我不管她,我抓緊時間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不相信,你看它的嘴,它的嘴里還戴著牙套呢!你自己兒子嘴里的牙套,你總該還認(rèn)得吧?”
說完,我就沖著水壺里的癩蛤蟆大叫:
“遠(yuǎn)遠(yuǎn),張嘴!張嘴!張嘴!”
海妖三顆牙張沒張嘴我沒有看見,是我來不及看了。
因為它的媽媽和爸爸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就把我扔進(jìn)了電梯里。電梯門閉上的那一剎那,我聽到它的媽媽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從哪里冒出來這么一個小神經(jīng)病!”
我就這樣被攆了出來。
我無比沮喪地走出了這幢公寓。
我對水壺里的海妖三顆牙說:“這下你成了一個孤兒了,你看,連你的親生父母都不要你了,你無家可歸了?!?/p>
我站在街頭,抱著那個水壺,不知該如何是好。
水壺里的那只原先大頭朝下的癩蛤蟆,不知什么時候調(diào)了一個個兒,頭朝上,白白的大肚皮緊緊地貼在壺壁上,直直站立,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又何止是可憐巴巴呢,那是一種絕望的目光,是一種乞求的目光。是,如果我再拋棄它,這個世界上它就舉目無親了。我不能丟下它不管,一只癩蛤蟆,又怎么
能生活在一座車水馬龍的城市里哪,就是不被汽車碾死,不被餓死,也極有可能被一群淘氣的小孩子給活活折磨死。
為什么我不能丟掉它?不為什么,就因為它直到今天中午,都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小男孩,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
我對水壺里的癩蛤蟆說:
“求求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受不了,我?guī)慊匚壹液貌缓?”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著這只戴牙套的癩蛤蟆,我就會責(zé)備自己,我好后悔,我后悔今天中午說“你干脆變成一只戴牙套的大青蛙算了”那句話。就好像它變成了一只癩蛤蟆,全是我的錯。
7、我媽媽把我的同學(xué)當(dāng)螃蟹蒸了
推開家門時我已經(jīng)做好了挨罵的準(zhǔn)備。
可是,媽媽沒有罵我,只是假裝發(fā)怒地沖我瞪了一眼:“看你這一頭大汗,放學(xué)也不回家,又和你那個瘋狂的朋友到哪里去瘋了?”她說完哼著歌,返身回廚房去了。不知為什么,媽媽今天晚上的心情出奇地好,這讓我逃過了一劫。
我心懷鬼胎,直奔我自己的那個房間。
我要先把海妖三顆牙藏起來,不能讓媽媽發(fā)現(xiàn)。要是媽媽知道我把一只癩蛤蟆帶回家里來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止海妖三顆牙媽媽一個女人那樣兇猛,我媽媽雖然外形看上去沒有她那么兇悍,但某些方面一點都不輸給她。我媽媽也不怕蟲子,不怕蛇,當(dāng)然更不怕癩蛤蟆了。舉個例子吧,一般人家窗戶上爬上來一只鼻涕蟲,用一根一次性筷子挑掉,也就算了,可是我媽媽不。我媽媽非要在它身上撒上一小撮鹽,讓它化成一攤水不可。而且最最殘忍的是,撒完鹽她還不走,她還要蹲下身子,看著它慢慢地死去。你說這算不算虐待動物?連我爸爸有時都看不下去了:“你也太狠了,手下留點情,放它一條生路不好嗎?”你知道我媽媽是怎么回敬我爸爸的嗎?“夏門牙你給我閉嘴!要不我給你也撒點鹽,讓你化成一攤水!放生放生,你就知道放生,你不知道它屢教不改還會再爬上來嗎?”
我不想讓書包里的這個無辜的生命,葬送在我媽媽的手里。
眼瞅著我就要成功地穿過大半個客廳了。唉,我還是被媽媽叫住了:“殼殼,你怎么不過來洗手?”
“我先把書包放下不行嗎……”我不情愿地說。
“不行!”媽媽義正詞嚴(yán)地說。
在回家先洗手這個問題上,媽媽絕不含糊,從來沒有商量的余地。
我媽媽是市內(nèi)一家大醫(yī)院的護(hù)士長,十分強(qiáng)勢,我爸爸說那些小護(hù)士見到她就跟一群小田鼠見到一只貓頭鷹似的(這個比喻好玩嗎?呵呵,這是我們父子倆在她背后說的悄悄話,千萬別傳到她的耳朵里去,當(dāng)心她撒鹽)。
我只好走進(jìn)廚房去洗手。
洗完了手,我剛要走,媽媽沖我一伸手:“把你的水壺給我?!?/p>
我當(dāng)場就快要癱掉了。
要命!今天發(fā)生了太多離譜的怪事,弄得我頭昏腦漲,竟然把這么一件要命的事情給忘記了。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媽媽都會跟我要水壺,然后把水壺從里到外洗個干凈,再倒扣在窗臺上晾干。要命,今天可要命了——不是要了我的命,是要了水壺里這只癩蛤蟆的命了。誰知道我媽媽會對它處以什么樣的極刑呢?
“水壺?咦,我的水壺哪里去了?”
我在書包里翻了起來。
其實,水壺就躺在我的書包里,我是故意在那里磨蹭。多堅持一分鐘,海妖三顆牙就會多一分生還的希望。
媽媽又開始數(shù)落起我來了:“不會又丟了吧?你這人不知道像誰,反正不像我!你怎么總是丟三落四的呢,雨傘,你已經(jīng)丟了七把了。水壺,這已經(jīng)是第五個了吧……”
見我還掏不出來,媽媽起疑心了:“你今天怎么了?頭上怎么都冒汗了?你該不會用水壺給我裝一只癩蛤蟆回來吧?”
還真是被她給猜中了。
我有前科。不知道是不是我有一個神神叨叨、自稱年輕時曾經(jīng)嫁給一個怪物王子的奶奶的緣故,我就是特別喜歡一些人家不喜歡的怪東西。比如,我曾經(jīng)用水壺分別裝回來過一只蜣螂(就是臭名遠(yuǎn)揚的屎殼郎)、一只菜青蟲、一只長了五條腿的異形青蛙、一只被人遺棄的長了三只耳朵的小黑貓……可以說我是劣跡斑斑。
“你拿不拿出來?”媽媽火了,看那樣子,我要是再不拿出來,她就要往我身上撒鹽了!“你再不拿出來,我可要過來搶了!”
看來我只有逃了。
上次那只蜣螂的命運非常悲慘,是被我媽媽倒進(jìn)下水道沖走的。
我不能讓悲劇重演。
這只癩蛤蟆可不是普通的癩蛤蟆,它是一個人,是一個小男孩。
媽媽撲了過來——呵呵,不是撲向我,而是撲向了爐灶上的一口大鍋。鍋里的水燒開了,鍋蓋都被咝咝作響的水汽給沖掉了。趁著媽媽去關(guān)煤氣開關(guān)的空子,我睜大眼睛在廚房里飛快地掃了一遍,小桌上有一個大白瓷盤子,上面疊放著五六只待蒸的大螃蟹,一只只都用細(xì)繩子捆好了。說遲時,那時快,我從水壺里把那只癩蛤蟆倒了出來,把它塞到了那堆大螃蟹的下面。我真行,這么復(fù)雜的一套動作一氣呵成,不到十秒鐘,就化險為夷了。等到媽媽再一次轉(zhuǎn)向我時,我已經(jīng)笑吟吟地把水壺遞過去了。
她滿腹狐疑,但卻又說不出什么地方有那么一點“狐疑”。
記住,這就叫智慧。
我本來是想趁著媽媽轉(zhuǎn)過身去洗水壺的工夫,把那只假螃蟹抽出來,藏到我的房間去。可偏偏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爸爸過來叫我:“你的電話,他說他是你的同桌?!碧橐皇?這家伙還知道給我打電話?我一個蹦高,就出去接電話了。唉,我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罪行,我把海妖三顆牙留在了那堆即將下鍋的螃蟹中間??墒悄闱f不要責(zé)怪我,我還是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我們這種年紀(jì)的小男孩,相當(dāng)容易興奮,屁大一點的小事就會忘乎所以。
“殼殼,你把任遠(yuǎn)遠(yuǎn)送回到他,他他,他家里去了嗎?”
果然是跳蚤一世的聲音。
盡管他今天晚上的表現(xiàn)多少讓我有點失望,可他畢竟還關(guān)心著海妖三顆牙的命運啊。于是,我就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說來話長啊,我從我怎樣訓(xùn)練它張嘴閉嘴,一直講到我被它爸爸媽媽轟出門外,只好把它帶回自己的家里來……
當(dāng)然,我也沒有忘記對他說一聲“生日快樂”。
“你把它帶回了你家?”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一定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你聽那聲音,那聲音里透著一種無比的羨慕。
“是,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收養(yǎng)了這個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孤兒?!蔽夜室庥靡环N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語氣說。
嘿嘿,他一定后悔死了!
“那它現(xiàn)在在,在在在,在哪?”跳蚤一世激動得好像快要犯病了。
“在,在在在……哪?”
這次輪到我結(jié)巴了。
我好像被一道閃電給擊中了。
“它在……哪?它在盤子里!”
我像一個突然蘇醒過來的植物人一樣,發(fā)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丟下電話,就向廚房沖去!媽媽,求求你了,求求你手下留情,你可千萬不要把那盤螃蟹給蒸熟了呀!
這時,廚房的門打開了,媽媽端著一盤蒸得鮮紅油亮的螃蟹走了出來,喜笑顏開地沖我們父子招呼道:
“螃蟹蒸好啦——”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