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星”沉浮

彭霖山

袁仁德是市局的一位局長，這天接到鄉(xiāng)下弟弟的電話，老母駕鶴西歸了。于是他便匆匆趕回家中，操勞了好幾天，將這喪事辦得十分風光體面。本來老太太的遺體已經(jīng)火化了，可袁局長出于孝心，將老娘的骨灰安放在油漆發(fā)亮的棺材里，在家中停放了幾天，然后擇日安葬。

大出殯這天，主管喪事的弟弟袁義德按照鄉(xiāng)俗特意從縣城請來了一位“哭喪婦”。說是“哭喪婦”，其實人家還年輕，二十三四歲的模樣，是個未婚女子。只可惜她長相丑陋，闊嘴大臉上斑痕累累，再配上粗胳膊粗腿粗腰身，顯得十分難看，讓人瞧上一眼便大倒胃口。

孰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位“哭喪婦”雖然長相難看，但“哭”功卻十分了得。敘說悲情時如泣如訴，如行云流水一般；抒發(fā)感情時亦歌亦吼，似山洪奔騰在峽谷。一聲長號，可穿云裂石；數(shù)聲悲泣，能摧肝裂膽。她的號哭不但緊緊揪住了這支浩浩蕩蕩送喪隊伍中那一顆顆慈悲的心，同樣也像磁鐵般地吸引著沿途瞧熱鬧的圍觀者。有的陪著掉淚，有的陪著嘆息，更多的是嘖賾稱奇。

你瞧，這會只見她一身素服，黑發(fā)披肩，拍著棺材，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她代表死者親屬的身份哭死者，那一聲聲長號，那一聲聲悲泣，就像憑空伸出了一雙雙無形的手，猛地攫住了聽眾的心：“娘啊娘，蜜蜂釀就百花蜜，為誰辛苦為誰甜?你一生操勞受盡苦，為兒為女操盡心。而今兒女長成人，你卻匆匆要別離……天大地大沒有娘的恩情大，千親萬親沒有母子骨肉親。兒女成龍也是蛇肚里出，當官發(fā)財，也要記得娘親吃了苦……娘啊娘，你黃連吃了七八斤，甘草就沒嘗過新。天哪天，為人難報父母恩!……娘吶……娘……你今日舍得(古)去，死得(古)心，丟下兒女獨自行。你黃金落土萬事休，萬里江山一齊丟。前也休來后也休，兒女子孫全都丟……娘吶娘，千條里路也有轉(zhuǎn)，萬條里路也有回，而今娘落入黃泉永不歸……娘吶娘，從今后，你獨眠荒山嶺，日里只聽鳥雀叫，夜里就聽蟲兒嗚，日日夜夜守孤凄……”她連哭帶訴，又號又泣，有板有眼，有情有悲，吐字清晰，一氣呵成。只哭得天昏地暗，風凄云慘，鐵佛傷心，路人落淚，就連路傍大樹上歇宿的鳥兒也仿佛受不了這悲號長泣，不忍多聽，忽啦啦撲翅運離……

靈前的孝子袁氏兩兄弟本來對老娘的逝世并無傷懷之感，用他們自己的話語解釋，人生難免黃泉路一條，更何況老娘已經(jīng)年逾七旬。所以兩兄弟只是干號了幾聲，就連幾滴假惺惺眼淚都未曾擠出來?？蛇@會不知怎的，仿佛也受了這年輕“哭喪婦”的傳染，袁氏兄弟倆竟不知怎的鼻子倏地發(fā)酸，眼淚便奪眶而出，競也“哇”地放聲大哭起來。緊接著，雙雙臉形扭曲，五官挪位，鼻涕也給擠出來了，片刻工夫，眼淚鼻涕便糊了滿臉，兩兄弟像比賽似的，嘶叫聲竟像殺豬，一聲高，一聲低；一會哭，一會吼。路人見狀，無不動容，連聲贊嘆：“這袁家兩兄弟還真是大孝子啊!”

人間尋常事，死別與生離。本來，生老病死，司空見慣。可這些年改革開放以后，群眾生活富裕了，紅白喜事也就辦得更隆重、更熱鬧。不說別的。就連出殯都要請人來哭喪，圖的就是講個排場。自古道，請人哭娘沒眼淚出，這是連蠢人都通曉的大道理。誰知道今天袁家兄弟請來的這位年輕“哭喪婦”偏偏是萬中挑一，與眾不同。她這哭似乎不僅動了真情，掉了真眼淚，深深打動了死者家屬，就連旁人也都得陪著落淚。你說這“哭喪婦”的“哭功”神不神?

更為令人拍案叫絕的是，這“哭功”還當場起了“滾雪球”式的巨大反應(yīng)。就在這群瞧熱鬧的圍觀者中有好幾位年過花甲的老太婆，也許是進入晚年后那種落落寂寞的心態(tài)，也許是“兔死狐悲”的憐憫之心，也許是兒女不孝順引發(fā)的煩躁等等，反正是諸種原因使這幾位老太太都被這“哭喪婦”的“哭功”深深打動而走火入魔，卻忘了自己是瞧熱鬧的，便也隨著號啕大哭起來。一時間，哭聲大震，淚雨磅礴。其中有兩位老太太竟當場哭昏過去，被人急忙拾走了。就連抬棺材的那八大“金剛”也被感染得雙眼濕潤，鼻子酸酸的。這混亂的場面，讓路人猛然一下子分不清究竟誰是死者的親屬，誰是為死者送葬的親朋好友，誰是跟著瞧熱鬧的。此情此景，鄉(xiāng)里人唏噓不已。

事后，不少上了年紀的老輩人念及這悲壯的出葬場面，無不大加贊賞，都說少見，少見。這情景恐怕真有點像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偉人毛澤東、周恩來逝世時，舉國同哀，全民皆悲的場面啊!

是誰制造了這送葬場面的轟動效應(yīng)?答日：始作俑者，乃這“哭喪婦”也!

于是。人們議綸紛紛，而今繁“星”燦爛，笑星、影星、歌星……這“星”那“星”紛紛應(yīng)運而生，想不到今天競又冒出了一位“哭星”，真乃天下奇聞啊!

可這“哭星”究竟姓甚名啥，何方人氏?為何身懷如此曠世絕技?一下子自然成了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

二、二哭死老板

要說這“哭星”的身世，還真有點傳奇。她本姓趙，名寒露，據(jù)說是“寒露”節(jié)那天生的，所以只字不識的爹娘便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她的籍貫地在鄰縣貧困山區(qū)的一條山溝溝里。連縣志的地圖上都沒它的名字。寒露因為家貧從小沒上學(xué)，跟著父母學(xué)農(nóng)活。她10歲那年，湊巧碰到市里一個扶貧工作組進山來，寒露家被作為幫扶對象，工作組將寒露送出山來念書。就這樣，塞露在市、縣、鄉(xiāng)三級政府的幫助下，終于念完了中學(xué)。因為考不上大學(xué)，她終歸又回到山里。但寒露有了文化以后，不愿像父母那樣死守深山，她要去外面闖世界，撈財富。于是她外出打了好幾年工，掙了一筆錢，然后自費在一家民辦的音樂學(xué)校學(xué)習了兩年。原來，寒露天生一副好嗓子，從小在鄉(xiāng)間跟著大人學(xué)唱“哭嫁調(diào)”、“哭喪曲”，并在鄉(xiāng)間有點小名氣，而且開始做起了“歌星”夢。然而，這鄉(xiāng)間女子實在有點好高騖遠，不自量力。實踐證明且不說她的音樂天賦只配吟唱鄉(xiāng)間野調(diào)，就連長相身材也不配“歌星”的形象啊!黃粱未熟，美夢已破，撞了南墻的寒露可真?zhèn)臉O了。經(jīng)過一陣痛苦的反思以后，她終于調(diào)整思路，重新選擇，競別出心裁地想到了替人“哭喪”這個職業(yè)。雖然這職業(yè)名聲不太好聽，但同樣能賺錢。自古道：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自己既然當不了“歌星”。難道就不能做一個“哭星”嗎?何況，自己從小就掌握了這一技之長，為何不能嶄露頭角?主意敲定，寒露還真在縣城打出了替人“哭喪”的招牌。更讓人意料不到的是，自己在袁局長家的葬禮上牛刀小試后，竟然一炮打響，名聲大噪，隨著前來請她“哭喪”的人絡(luò)繹不絕。寒露嘗到了甜頭，便又精心策劃將這“蛋糕”做大，通過知名網(wǎng)絡(luò)論壇發(fā)出了廣告，招攬生意。

廣告云：“本人是某著名音樂學(xué)院美聲系本科畢業(yè)生(吹牛)，愿為天下孝男孝女提供專業(yè)陪哭服務(wù)。本人聲音高亢洪亮，情感真摯，善于煽情，能有效地烘托葬禮氣氛。附哭喪服務(wù)價格表如下：放聲大哭100元／小時：四鄰不安200元/小時：繞粱三日300元，小時：傾盆大雨400元，小時：山崩地裂500元，小時……”

這廣告打出去以后，果然生意紅火。她不僅在縣內(nèi)躥紅，而且做到了鄰近的縣、市。那些主顧們要想聘請這位“哭喪婦”，就得提前幾天電話聯(lián)系，預(yù)訂日期。

否則，喪家連人家的面都見不上。還真應(yīng)了一句老古話：運來鐵成金!

還不到一年工夫，寒露就憑自己這一技之長，賺了個缽滿盆滿，而且在縣城買了新房，還給自己添置了一輛桑塔納專車。讓人瞧著饞死了，難免飛短流長，議論紛紛，說什么“劉皇叔的江山是哭出來的，寒露的錢財也是哭出來的。”這話傳進寒露的耳朵里，她便反唇相譏回答道：“有本事你們試試看!”

這天，恰逢“中秋節(jié)”，寒露沒接生意，準備進山回家與父母團聚，歡度佳節(jié)。她打點好行裝，正要準備上車。冷不防從外頭闖進一位三十余歲的中年漢子。只見他胡子拉碴，滿臉疲容，神情焦灼，嗓音嘶啞，操著外地口音問道：“你是寒露小姐嗎?我們想請你去市里一趟做筆生意?！?/p>

寒露搖頭：“今天是中秋佳節(jié)，我得回家去與父母團聚，不想接任何生意?！?/p>

中年漢子央求道：“我們會給你豐厚的報酬!”

寒露“嘿嘿”一笑：“錢財是人賺不盡的啊!叫花子也有個三十夜。中秋佳節(jié)總不能讓我的老爹老娘守著月餅，望穿雙眼盼女兒啊!'，

中年漢子聞言，臉色一變，突然雙膝跪下，熱淚奪眶而出：“寒露小姐，你可知道，我們這群民工也家家都有老爹老娘，還有兒女一幫，可他們中秋佳節(jié)不但月餅吃不上，就連米缸里也無隔夜糧了啊!”

寒露大吃一驚，急忙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中年漢子這才道出原委。原來他叫丁大春，三年前帶著村里30條于泥水匠活的漢子來到這城市打工。承包了全市有名的“萬家春”酒樓的建筑。工程竣工交接后，酒樓老板史闊生只經(jīng)營一年，便生意火爆，盈利可觀，投資全部收回?？擅窆兊墓ゅX卻拖著沒給一個子兒。這30條漢子上門討工錢，不但沒討著半分，反倒被史老板雇來的打手揍得一個個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于是，眾人狠了心，一張狀紙將史闊生告上了法庭?？烧l知這史老板財大氣粗，背后又有“保護傘”。幾個回合下來，丁大春他們竟然敗訴了，應(yīng)了一個笑話，挨了打的馱著個沒挨打的。可憐這30位民工走投無路，欲訴無門。絕境之中突然有人提起了聲名遠播的“哭星”寒露，何不請她來露露面，也許還有轉(zhuǎn)機?

寒露聽罷。喟然長嘆：“丁大叔，你們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為我是?？匏廊说模菫樗廊丝迒拾?你們別對錯了號。”

丁大春聽罷，連連搖頭：“不不不，寒露小姐，你連哭死人都能感動活人，未必哭活人還不能感化活人?但愿你的哭聲能夠讓這史老板的天良發(fā)現(xiàn)，懺悔改過，付還我們的血汗錢。這樣，我們外地的這30條漢子的全家都會對您感恩戴德!”

話說到了這分上，寒露也就不忍推卻了，只得答應(yīng)試一試。丁大春立即化悲為喜，沖著寒露磕了幾個響頭，隨即要求寒露當即成行。寒露道，改日不行嗎?大春說，平日見不到史老板的蹤影，今天中秋節(jié)他正好在家與親人團圓，豈可錯失良機?事成之后，定當重報。

寒露哀其不幸，十分同情，見狀只得改變了回家的計劃，與丁大春一道驅(qū)車趕進了市里。

其余那30條討要工錢的漢子此刻早已圍在老板史闊生的門前靜坐抗議，一瞧丁大春陪著“哭星”駕到，紛紛上前示意問好。

寒露穩(wěn)定陣腳以后，當即亮開大嗓，有板有眼地哭訴開來：“史老板啊，史老板，你也是爹娘生來爹娘長，為何良心長在背骨上?三十個民工一年的血汗錢，你一個子兒也沒給!三十家的妻兒與老小，淚眼望穿在盼這救命錢……月兒彎彎照九州。你家歡樂我家愁，你家高樓飲美酒，我家爹娘老小哭聲哀……”

這哭聲高亢憤懣，尖刻悲壯，就像一支支利箭直插老板史闊生的心房。他剛剛與家人用過豐盛的午餐，正要進臥房休息，猛然聽得門外傳進一個女人叫罵的尖嗓門，便氣不打一處來。他有心想叫打手去“修理”這伙人，可轉(zhuǎn)念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胡亂橫行?于是，他只得強壓怒火，冷笑連聲：“叫花子哭長城，哭得倒城墻嗎?”

話音剛落，有家人腳步踉蹌奔進門來，連稱大事不妙，這女人的哭聲招來了好幾位新聞記者，還有一大群正在家中休假的公務(wù)員，其中有不少頭頭腦腦，見狀議論紛紛，打抱不平。看來眾怒難犯了，得趕緊設(shè)法收拾局面。

史老板聞言，驚得瞠目結(jié)舌，泥塑木雕一般。他正愣神間，身邊手機驟響，一接聽，卻是建設(shè)局局長打來的電話，說市長都聽說了此事，責令他當天必須結(jié)清這30位民工的所有工錢，否則，后果自負!

市長發(fā)了話，新聞在監(jiān)督，群眾在觀看，史老板曉得今天這一關(guān)滑不過去了，只得忍氣吞聲，吩咐手下趕快結(jié)賬走人……

這么一場鬧劇，自然使得史老板心情極不痛快，以至悶悶不樂。晚飯后，史太太想為丈夫調(diào)理心態(tài)，便提議驅(qū)車去城郊外賞月觀光，一解千愁。

豈料，史老板塊壘在胸，心情郁結(jié)，怎么能全神貫注開車?還沒出城，史老板的車子便迎頭撞上了一輛大貨車。史老板當場嗚呼哀哉。史太太身受重傷……

次日，滿街新聞傳播，史老板是讓“哭星”哭死的!

又過了幾天。寒露的住宅門口上方增添了一塊橫匾，上書四個燙金大字——為民“哭星”。右下首附著丁大春一行三十個民工的名字。

三、三哭摘“烏紗”

寒露“哭”死老板的新聞不脛而走，傳遍城鄉(xiāng)，有的甚至添枝加葉，肆意渲染，將這位“哭喪婦”吹噓成一個專門為民伸張正義，懲惡揚善，“哭”倒邪惡勢力的女中豪杰，俠義女神。人們贊口不絕，好評如潮。

這些褒獎之詞比任何出色的廣告影響都大，反應(yīng)十分強烈，登門求助的弱勢群體和個人越來越多。這樣一來，自然無形之中將“哭喪”的業(yè)務(wù)擠跑了。寒露倒也樂得順水推舟，專門攬下了這些生意。因為一則這收入比“哭喪”要強，二則還能博個鋤強扶弱，伸張正義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這天大清早，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婦便出現(xiàn)在寒露住宅的大門口，進門便大放悲聲，拉住寒露的雙手泣求道：“大慈大悲的女菩薩啊，我們老兩口是特意從鄉(xiāng)下趕來向您求助的啊!”

寒露還真天生一副菩薩心腸，一見人家掉淚她便會條件反射，眼窩里立時淚水汪汪。更何況面對這兩位神情沮喪、可憐兮兮的鄉(xiāng)下老人?她頓時心軟了，急忙讓他們坐下。

老婦人早已喉嚨嘶啞，什么話也講不出來。老頭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才道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老兩口家住市郊外的龍?zhí)端畮旄浇?。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因為家貧三十多歲才娶上一個寡婦為妻。生下一個男孩以后，媳婦便長年臥病在床，日子過得更艱難了。村里為照顧這家困難戶，特意安排他們的兒子照看水庫，每個月300元工資，倒也勉強度日。兒子照看水庫，自然也就盡心盡責。孰料，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天午間，一輛小車開上了水庫。兒子認得這是市局一位局長的公子，經(jīng)常在水庫上釣魚?？勺罱謇镆呀?jīng)張貼了“禁釣”的告示，任何人不得進水庫釣魚。所以，兒子便攔車講明原委。誰想這公子仗勢欺人，霸道成性，竟然強行要驅(qū)車人內(nèi)。兒子便站在車前，展開雙臂攔車。公子惱羞成怒，毫不顧及后果，一咬牙猛踩油門，將攔車者當場活活輾死……案發(fā)后，村人報了警，交警部門事故科科長親自趕來處理。誰料他竟是公子的鐵哥們，特意趕來救“火”。當下經(jīng)過一

番密謀策劃，在兇手父親也即這位市局局長的親自授意下，將這樁故意殺人案定為交通肇事案。給受害者家屬賠償了2萬元錢，便匆匆結(jié)了案。鄉(xiāng)里人不服，慫恿這老兩口去法院上告。又誰知主審?fù)ラL得了市局局長的好處，竟以交警部門勘查了現(xiàn)場，并已結(jié)案為由駁回了狀子。老兩口狀告無門，悲憤欲絕，便有那仗義人出來指點迷津，將他們帶到了“哭星”處，深信這位女菩薩會伸出正義援助的手。

果然，寒露聽罷老頭子的哭訴，早已氣炸胸膛，當即拍案而起：“這閑事我管定了!”

寒露便按照上次“哭”史老板的辦法，依葫蘆畫瓢，帶著這老兩口來到這位市局局長的府邸，挑了個人來人往的熱鬧時辰，她便放開大嗓，有板有眼地“哭”將起來：“……天皇皇，地皇皇，官家子弟你太猖狂，故意開車撞死人，就像輾死雞一樣。死者陰魂終不散，纏你抵命見閻王?？v然你有保護傘，正義終究要伸張!”哭到此間，矛頭一轉(zhuǎn)，又直指這位市局局長：“……你當官不為民作主，反倒為虎作倀當保鏢，養(yǎng)子不教怎管民，‘三個代表一旁拋!自有那黨紀國法律條條，瞧你這頭上烏紗戴得牢不牢……”

這哭聲剛落，立即博得了圍觀者的一片喝彩之聲。自然很快有人當場掏出手機，接通了報社的新聞熱線……

數(shù)天后，市報和幾家小報同時刊出了《惡公子敵意行兇，壞交警掩蓋真相》的新聞，從而挖出了這起駭人聽聞的惡性案件。

惡公子和他的那位鐵哥兒交警科長自然很快被捕入獄了。而作為惡公子保護傘的父親，也即這位市局局長也被市紀檢部門查清事實后報請市委討論研究后就地免職，摘下了“烏紗”。還真應(yīng)驗了“哭星”的預(yù)兆：“自有那黨紀國法律條條，瞧你這頭上烏紗戴得牢不牢?”

四、四哭落陷阱

寒露在繁華鬧市一展身手，“哭”死了毫無人性的史老板，“哭”飛了違法亂紀局長的烏紗。這兩樁特大新聞，在全市引發(fā)了地震。就像刮起了龍卷風，平民百姓中間自然又爆發(fā)了一股崇拜“哭星”熱。

有小報記者采訪這位平凡的“新聞人物”時，寒露信誓旦旦地坦誠道：“為平民百姓伸張正義。小女子愿哭盡世間不平事!”

世間不平的事情仿佛還真多，向“哭星”求助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她簡直應(yīng)接不暇。這就難以處處周全，免不了讓一些人失望而歸，口出怨言。

這天，寒露剛跨出自家門檻，便發(fā)現(xiàn)門口蹲著一位臉色蒼白、模樣憔悴的少婦，正獨自雙目垂淚，吞聲飲泣。寒露見狀，憐憫之心頓起，急忙俯身問道：“大嫂有何委屈，為何蹲在我家門口啼哭?”

這一問，似乎勾起了大嫂腹內(nèi)的傷心事，她競“哇”地放聲大哭起來。寒露好不容易勸她停住了哭，才弄清了原委。原來這位大嫂的丈夫是位下崗工人，在市里一家餐飲店打工時，被老板欺詐，在給顧客送快餐時，被警方從快餐盒里查獲了幾百克海洛因毒品，丈夫替老板頂罪，被捕入獄。最近被法院判了死刑，丈夫不服上訴，又被駁回，律師相助回天無力，只好求助“哭星”出山。

寒露皺眉道。既然法院作了判決，這案子恐怕難以推翻了。

大嫂哭泣道：小妹子。難道法院就沒判冤案嗎?前不久，報紙上不是刊登了一篇被法院曾經(jīng)判為“殺人犯”的死囚緩刑執(zhí)行。10年后才得以沉冤昭雪、要求國家賠償?shù)男侣剢?何況我的丈夫確實是做了老板的替罪羊啊!

架不住大嫂的苦苦哀求，寒露只得隨著她來到了法院門口，按照大嫂口授的冤情。大放悲聲，替大嫂的丈夫死勁鳴冤叫屈。

自然很快又吸引了一群圍觀者?？善婀值氖?，這次沒人替“哭星”捧場喝彩，反倒一個個滿臉疑云，交頭接耳地悄聲議論起來。

寒露覷眼一瞧，覺得情況反常，情知有異，便急忙收住哭聲，正待起身，冷不防從法院的大門里闖出兩位法警，一把扭住寒露雙臂，當場宣布道：“你擾亂司法機關(guān)。妨礙公務(wù)，現(xiàn)予以刑事拘留審查!”

寒露驚得目瞪口呆，扭頭四望，那位求她前來鳴冤的大嫂早已沒了蹤影。寒露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了，只得沮喪地耷拉著腦袋，長長地嘆了一聲：“老虎受狗當了!”

圍觀者無不同情嘆息，這“哭星”今天是不是吃錯了藥。怎么輕而易舉地被人耍了!

寒露還真是被人“?！绷?。設(shè)下這“陷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市局局長袁仁德和他的小舅子史闊生的太太一起在密室里策劃的“請君入甕”陰謀，企圖借刀殺人，陷害寒露。以泄兩人心頭大恨。

這位袁局長當然做夢也沒想到，因為自己老母的喪事引出了這位“哭喪婦”，而且一炮打響。殊料，這“哭喪婦”走紅以后，第一刀就砍在小舅子史闊生的頭上，并要了他的命。雖然小舅子是因車禍而死，但倘若不是被這“哭喪婦”哭昏了頭腦。會釀成這樁車禍嗎?緊接著，這“哭喪婦”的第二刀又砍向了他這堂堂的市局局長。只怪自己平常太溺愛兒子，讓他仗著老子的勢力胡作非為，拿人命當兒戲，開車活活撞死人。殺人償命，兒子按律就得一命抵一命。作為人父護犢心切，他便勾結(jié)兒子的鐵哥們，掩蓋真相，偽造假案。原以為天衣無縫，可以蒙混過關(guān)。又誰知事主請來這“哭喪婦”當街抖出這冤情，驚動司法部門重新立案復(fù)查。結(jié)果兒子被收監(jiān)，連累老子的烏紗也被摘……這豈不是撞上了前世的對頭冤家?

袁仁德咽不下這口氣，史太太更咽不下這口氣。當時這位女人傷愈出院后，曾揚言要雇兇報復(fù)害死她丈夫的這位仇人。是袁局長出面阻止，陳述利害關(guān)系，才讓她打消了這個報復(fù)念頭。而今這刀子砍到他自己頭上了，史太太便譏笑道：“姐夫，打蛇不死，后患無窮。這話應(yīng)驗了吧!”

袁仁德冷笑道：“小小一個‘哭喪婦，老子自有對付她的辦法?！?/p>

史太太急忙催促，有啥好法子盡管抖出來。袁仁德便道，法院近日判決了一個販毒分子的死刑，他妻子四處奔走鳴冤叫屈無效。我只須暗地派人去游說慫恿這女人恭請“哭喪婦”出山，哄騙她到法院門口去“哭冤”。這樣一鬧，觸犯刑法，自然得拘捕入獄。到了這地步，縱然她“哭”功最神，也是國法如爐真如爐，人心似鐵假似鐵。老子再派人四處搜集這賤女人材料，羅列罪名，報送法院，何愁不給她判個十年、八年?也算泄了你我心頭大恨!這也叫“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定要這娼婦在我袁家老母喪事中興起，這次也叫她在我袁某手中敗下去!

就這樣，在袁仁德和史太太躲在暗處的精心策劃下。毫無察覺的寒露果然中計，誤入陷阱了。

五、五哭摘招牌

寒露被刑拘后，在法警的教育啟發(fā)下，這才恍然大悟，自己被人當槍使了。而且是沖擊執(zhí)法部門，觸犯刑法。她思前想后，悔之晚矣!

在看守所內(nèi)，閑來無事，寒露檢點自己掛牌開業(yè)以來，并無違法亂紀之事。雖然也曾得罪過財大氣粗的老板和個別橫行不法的官員，可都是為了替弱小的平民百姓伸張正義，討還公道啊!如果說她是為此遭到報復(fù)的話，她當然于心不甘!

法警為此給她上了兩堂法制課，曉之以理，向她嚴肅指出，犯法與報復(fù)是兩碼事。你替人鳴冤叫屈的販毒案件已成一樁鐵案，罪證俱在，不容翻供。而飲食店老板是無辜的，怎么能容壞人胡亂攀扯呢?法不容情，又豈能讓人隨意沖擊人民的法庭!所以，你被人愚弄而

導(dǎo)致的這種非法行為，無疑要自食苦果!

寒露啞然了，終于找到了癥結(jié)所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憑一時情緒激動，被罪惡蒙住眼睛而魯莽行事，稀里糊涂，鉆進他人布下的圈套。教訓(xùn)，沉痛的教訓(xùn)啊!

這天午間，寒露正在看守所打坐反思，便有法警喊道：“寒露，有人看望你來了!”

寒露心內(nèi)倏地一驚，自己的爹娘尚在幾百里路遠的深山老林里，自然也不知道她誤落陷阱一事；而在這繁華鬧市中又無自己的親戚，何人會來探望呢?

正疑惑間。只見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原來是龍?zhí)端畮焐系倪@對老夫婦。他倆雙雙執(zhí)著寒露的手，老淚縱橫，聲音顫抖：“孩子，你受委屈了!”

寒露不禁為之一怔，十分感動，雙眸含淚，連聲安慰：“大伯，大嬸，不要緊，都怪我自己受騙上當了!”

老太婆哭泣道：“孩子，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干你這一行業(yè)的，還得要處處設(shè)防，步步小心啊!”

寒露連連點頭：“阿婆，吃一塹，長一智。小女子今后記住這教訓(xùn)就行了?！?/p>

這兩老又說了一籮筐的感激話語，說是沒有“哭星”相助，沉冤何以昭雪?寒露回答，吹灰之力，何足掛齒。雙方絮絮叨叨說了～個多小時，兩老才戀戀不舍地和寒露分了手。他們臨走不忘扔下一句話：“一個月后你還沒出來，我們就去找市長上訪!”

寒露心頭一熱，雙眼濕潤，急忙顫聲回應(yīng)：“不，我很快就會出來的!，

寒露的估計還真不錯，lO天以后，她便被看守所宣布釋放了。

讓寒露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就在她跨出看守所的大門以后，才發(fā)現(xiàn)門外早已擠著一大群人。打頭的是以丁大春為首的那三十條打工漢子，還有龍?zhí)端畮斓哪菍Π装l(fā)蒼蒼的老人，還有被“哭星”救助過的不少弱勢群體，他們將眾人所崇拜和尊敬的這位“哭星”恭恭敬敬地請上一輛小轎車，然后放著炮竹，一路浩浩蕩蕩地將她護送回家。

來到家門口，寒露彎腰下了車，然后低著頭逐級踏上臺階，再猛地轉(zhuǎn)過身子，抬起頭面向臺階下站著的人群，深情地鞠了一躬，雙眸含淚道：“大伯大嬸、大哥大嫂們，寒露謝謝你們的關(guān)懷和呵護了!”

臺下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和呼喊聲：“我們永遠和‘哭星在一起!”

寒露聞言，頓時淚如雨下，咬緊嘴唇，哆嗦了好一陣子，才驀地尖呼出聲：“不，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做‘哭星了!”

啊!這話就像朝人堆里扔了顆炸彈，眾人騷動起來了，七嘴八舌地嚷著：“為什么?為什么?”

寒露鎮(zhèn)靜片刻，朝眾人揮了揮手，人堆里便很快安靜下來了。她這才吐字清晰地大聲回答道：“諸位大伯大嬸、大哥大嫂們，小女子在看守所里反思了好幾天，最后終歸弄明白一個道理，‘哭星被你們崇拜錯了!'，

“不!不!”臺下立即群起呼應(yīng)，“你永遠是我們崇拜的‘哭星。是一位熱心腸的女菩薩!”

寒露凄然一笑，神色莊重：“錯了，錯了!《國際歌》唱得好，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只有靠我們自己解放自己。俗話說，菩薩是靠人塑起來的，我這‘哭星不也是靠大伙吹起來的嗎?誠然，我曾經(jīng)用哭聲替弱勢民眾服務(wù)過，吶喊過?？扇绻罱K沒有熱心的新聞記者敢于曝光，沒有上級領(lǐng)導(dǎo)主持正義，沒有神圣的法律挺身而出，我寒露就是哭破喉嚨喊破天，哭上幾天幾夜，也無濟于事，絕不能替弱者討還公道呀!”說到此間，她用手指點著站在臺下的丁大春問道：“大春哥，沒有市長的發(fā)話，你們能討到工錢嗎?”

丁大春他們在臺下連連點著頭：“這話不假!”

寒露接著又用手指點著龍?zhí)端畮斓倪@老兩口道：“大伯大嬸，沒有市紀委的出面，沒有鐵面無私的法官，光靠我這幾聲哭號，能哭倒市局局長這棵大樹，能將他的惡公子繩之以法嗎?”

兩位老人抽泣回應(yīng)：“有道理，有道理?！?/p>

寒露的這番演說還真讓聽眾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仿佛從夢中醒來。

眼看水到渠成了，寒露這才不慌不忙地結(jié)論了：“所以說，我這‘哭星的行業(yè)到此也該結(jié)束了，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法制時代，一切都得依法辦事。從今以后我必須棄舊圖新，去闖自己的新路!'，

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寒露雙腳一縱，早已伸手將那塊“哭喪”的招牌摘下，“啪”地在臺階上砸得粉碎，然后又用竹竿將大門上首丁大春他們贈送的那塊“為民‘哭星”的巨匾摘下來，也砸了個稀巴爛。

眾人驚呆了。寒露淚水滿面地朝他們又鞠了幾躬，然后“哇”地哭出一聲鉆進屋里去了。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寒露的住宅大門上了鎖。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哭星”在這蕓蕓眾生的當代舞臺上匆匆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