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強(qiáng)(仫佬族)
我時常會注意到那些或新或舊的墳碑。在通常情況下,石頭上面的文字總能喚起我那種幽古的想象和回憶。我喜歡閱讀它們,咀嚼它們,揣摸它們,甚至伸出手去輕撫它們,那樣子,就像是把手放在某人寬闊而冰冷的額頭上。我知道,每一塊墳碑都具有思想者深沉的魔力,我敬畏它們,尊重它們。
清明節(jié),或者其他一些時候,只要有機(jī)會置身荒野,我就靠近一塊塊墳碑。太荒蕪的墳?zāi)?我還得撥開荊棘和雜草,找尋它們的真面容。盡管我和遠(yuǎn)逝的他們素昧平生,但你知道,墳碑的文字是展示給人看的。真正的文字,不必?fù)?dān)心沒有人看。墳碑像一本書的內(nèi)容提要,只那么一頁紙、數(shù)行字,卻試圖呈示整本書的精神和魂靈。書可以再版,內(nèi)容提要可以重新修訂,而墳碑往往難以再版,它的文字幾乎一產(chǎn)生就凝固了,鑿子把它們鑿入石頭的內(nèi)部,鑿得不留情面,驚心動魄,鑿得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喜歡輕輕地蹲在墳碑前,或者干脆坐下來,坐的動作也是小心翼翼的。這世上有許多東西是不能驚動的,墳碑就是其中的一樣。就好像晨路上碰見一位老成的長者,你不能過于熱情,太熱情他吃不消,也不能大喊大叫,大喊大叫會破壞他固有的平衡。你只能悄然駐足,輕呼一聲,點(diǎn)頭微笑。
我拜閱墳碑的姿勢像是與一位故知親友交談。這種交談有時候沒有語言,只有一種十分默契的對視。我在交談中得知,他是清代故去的,他是民國故去的。這個人進(jìn)過縣學(xué),是個庠生,這個人是個貢生。這個人為人淳樸敦厚,貌似鄉(xiāng)儒,恂恂然有長者之風(fēng)。那個人勤儉持家,操勞一世,閭里咸知。在我閱讀過的墳碑中,有一些留下深刻的印象,偶爾會忽然記起。有一個人民教師,“文革”時被推入河中,含冤而去,尸骸無尋。整塊墳碑滿懷悲切。我記得那副碑聯(lián)是:“課堂猶有教誨語,江河尚留悲濤聲”。這是給我留下極深極深印象的一塊墳碑。這塊面積不大的墳碑佇立在桂西北一座小有名氣的山之西麓,是一座衣冠冢。我在一座無名的山上還讀過一塊民國初年立的碑。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前清貢生,他自幼穎悟,弱冠游泮邑庠,名動儒林,后來做到某縣訓(xùn)導(dǎo),惜天年不永,哲人命薄,離世匆忙。碑文中有句云:人若不能實(shí)現(xiàn)其胸臆,雖百歲猶夭。這里面是頗有些人生思考的。
不知怎的,讀碑的我總擺脫不了一絲時淡時濃的悲傷。這悲傷倒不像是為那些喪失形體、永遠(yuǎn)逝去的人們,而是為那些文字,那些沉浸在陰暗、潮濕、凄冷的石頭上的文字。它們面容滄桑凝重,它們顧影自憐,悄無聲息。它們與泥土最為近切,它們當(dāng)中的一部分甚至已經(jīng)潛入泥土,不撥開一些泥土,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完整地讀懂它們。雜草掩蓋它們,青苔攀附它們,牲畜磨損它們,它們毫無還手之力。
這些可憐的文字當(dāng)初是在熱鬧的地方被鐫刻的。完成之后就被拋置在荒無人煙的野地里。這恰如人之生死,熱鬧與冷清相追隨。試想,在山野之一隅,四處充溢著蠻荒、愚昧、凄清的氣息,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寂寞,你在這種境地里忽然發(fā)現(xiàn)象征著文明和進(jìn)步的文字——在一塊塊墳碑上文字被丟棄和冷落了,文字的境遇十分不幸。這有點(diǎn)類似囚犯,被關(guān)押在一個無比荒蠻的地方,終生不得逃脫。這一情景,難道喚不起你些許憐憫,動不了你的惻隱之心?有時候我聽到那些古老、疲憊的文字深情地向我傾訴,傾訴它們的沉淪和寂寞。它們一頭頂入冷漠的天空,另一頭永遠(yuǎn)潛入荒涼的泥土。我疑心,文字的本質(zhì)和內(nèi)核是寂寞的,并沒有熱鬧的成分。文字負(fù)載的東西和傳承的東西也是寂寞的。它隨時都有被遺棄到荒野之中的危險。文字的處境不是安逸的,而是漂泊流離的。與文字結(jié)緣的人,自然也與寂寞,孤獨(dú),荒涼結(jié)緣。
貼近一塊塊豎起的墳碑,我還聽到一絲絲歷史的濤聲。當(dāng)濤聲漸次隱去、漸次消失的時候,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層堅(jiān)硬的石殼。真實(shí)的,鮮活的,有生命力的東西隱去了,墳碑無神,木然地僵立,像死去一樣。除了憑借風(fēng)雨,它們是無法挪動自己一步的。這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