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槐花形成激蕩的漩渦（組詩）

○張遠倫

我愿意居住在這樣的帽沿

上天將帽子做成純白的雪山

落日搬遷到它的邊沿

我也在這里，驚險地建造云中居

如泰山允許我在一頂白帽上

編織新的十八盤

我也愿意在最后一級階梯上

做你灰喜鵲一樣的香客

帽沿從上午到暮晚

一直在提升著自己的海拔

所有那些愿意居住在帽沿的小風

都在接近山巔前撤退

在四個方向，所謂蒼茫

是一種生靈的形體，也居住在帽沿

確乎被我們看到了

虛無和愛，都是可以互相觸摸

和互相轉(zhuǎn)贈的物質(zhì)

匍匐而上，我們對這些看不見的

重于泰山的非物質(zhì)，一遍遍命名

卻不敢輕易叫醒她們

草帽的絕頂

一座山周遭的空空蕩蕩

被固定在帽沿

那一絲柔韌的草上

久久地，得不到轉(zhuǎn)圜和呼吸

以至于出神一刻

就相當于窒息一生

泰山絕頂?shù)狞S昏

便有了重與輕的最新構(gòu)成

——遺世獨立的廟宇

與廟宇上借風蓄勢的草帽

有人描繪愛情，就是一枚別針

穿透了妄想癥的筋骨

有人放下生死，等待一場

自然的巨大布施

北方的風應是最高的香火了

粉塵撞擊著我的臉

草帽空著，輕盈地反扣

定然是找到了神的頭顱

上山的白手套

一只上山的白手套

改變清風的形狀

我不知道它從哪里借力

國槐淡淡的香氣不慎誤入

在布面之內(nèi)細小的空隙里

無法轉(zhuǎn)身

恍如有不存在的人

托舉著這只白手套不斷上行

一忽兒陡峭，一忽兒舒緩

也如它無所依傍，激蕩著自己攀越

我們不由得停下來

側(cè)身，避讓這只白手套

眼看它凌空虛行

從最低矮的人間開始

叩擊南天門

進入若有若無的幻象之中

一個人走著走著

這只白手套突然就不見了

詭譎地消失,讓我們覺得

有一只無法偵探的神秘黑手

正在企圖戴上它

孿生的白手套

被風吹落的白手套

釋放了指洞里的銀質(zhì)

和陽光質(zhì)

安靜地委屈在空懸之地

宛如一幅單色的自畫像

在泰山的腹部

緊貼于逐漸發(fā)燙的石頭

可這孤獨的一只極盡演繹

仍不能構(gòu)成故事

而孿生的，一直充當它的陰影的

那只白手套

暴露在一場登臨的結(jié)尾部分

才有了審美的呼應

和如影隨形的隱秘之境

最后我在玉皇頂?shù)倪厵谏?/p>

又發(fā)現(xiàn)了它們

以互相體貼的形式

綿柔地疊在一起

仿佛又從無我的仙境

回到有我的人間

坐在一群兒童中間

這樣一群隨意休憩的兒童中間

有半個身位容我側(cè)身坐下

就夠了

有人已經(jīng)從他們的步點上

先行跟蹤而來

從他們的罅隙里

無聲地找到位移的偏角

像是在泰山的膏腴之地上

找到一個斑點的位置

靜靜地發(fā)著光

這時候，沉默是所有語言的總和

誰也不愿意打擾這短暫的寂靜

誰都忍住了內(nèi)心的呼聲

靜坐者

孩子們竊竊私語

比灰喜鵲的搭訕還輕

無言的人頭頂簌簌而落的槐花

靜坐者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消失

所有缺席

都是對單刀赴會的等待

也是為最后的奔赴

準備好一次撲空

兩倍焦距鏡頭

不斷循環(huán)，而將人像模式

調(diào)節(jié)到深山恍惚的狀態(tài)

表情鎮(zhèn)靜

完全沒有意識到虎須的顫抖

而我的無言

似乎是將宿命提前

虛構(gòu)和美的攀越途中

我們起身，尾隨孩童們而去

當槐花形成激蕩的漩渦

千萬朵飄揚于泰山的槐花

也只有小部分這么幸運

無數(shù)場縱貫華東的風

也只有小部分這么幸運

數(shù)千級通向天門的石梯

也只有小部分這么幸運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只有我們這么幸運

見到數(shù)十朵槐花

在奇妙的風中旋轉(zhuǎn)起來

越轉(zhuǎn)越快，越來越像是自失

而又忍不住向著移動的核心

不斷凝聚。白色的漩渦

在我們身邊輕盈

而又激越地晃動

我們閃轉(zhuǎn)騰挪避開它

生怕驚擾到這一神跡

這讓我一旦談到幸運

就忍不住向你們描摹

——如果你還愛這枚星球

就會在泰山的一場小花事中

巧遇那風暴的眼睛

凌厲而又溫柔地注視著你

坐著纜車上泰山

它們魚躍而起，連綿不絕

被巨大的曲線牽引

變得輕盈起來

我們坐在密閉的空間里

被勻速推舉給深空

像是幾個被云朵托著的

完成自我分封的神祇

向無限里穿越進去

宛若奔赴上蒼

而洞悉未來的先知

并無一個確切的地址

當我們回頭看到泰安的平原

恍如一張遼闊的秘制的拜帖

卻無法命名

也無法替自己定罪

只能席卷著渾圓的日頭

向更大的未知展開

安靜到極致的灰喜鵲

灰喜鵲縱身躍上纜車，銜出一個詞

像是搶出一個遺落的小包

里面裝著俗世

亦或是精神原鄉(xiāng)

然后，她又像羽毛一樣跳出來

仿佛是把我的出離

從空懸之境，拽回來

放置在靈動的泰山脈搏上

肉身的輕盈和內(nèi)心的果決

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

這過程，電光火石

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

也沒來得及錯愕和訝異

安靜到極致的灰喜鵲

在凌亂的大風中，有著動態(tài)的極致

至今，我還時時模仿她

上去，下來，再上去，再下來

銜著一個“曠野”，遞到

我微微發(fā)燙的掌心

我們在頂針上滑行

一個山頭越過了

又一個山頭緩緩逼近

仿佛在一組頂針上滑翔

也仿佛在一段忘我的人生里

完成光陰和光陰之間的連綴

短暫而又沉迷

我們不斷在新的開始中

向新的結(jié)束表達天問

沒有人過度雀躍

也沒有人十分莊嚴

這個過程是經(jīng)過規(guī)制的

直到我們在最高的頂針上

卸下一身云霓

直到我看見一尾白魚

游進玉皇頂上空那蔚藍的大海

山頂海棠

一座過于重拙的山

把一樹過于細碎的海棠花

請到巔峰，是什么道理

我確定，要分成薄片活下去

拇指般摁著藍天活下去

每一秒都是簇新的憂傷

那樣活下去。你用東方美學

纏身，讓我誤以為

你是我曾經(jīng)皈依的野山櫻花

內(nèi)斂而又無知地開放

我路過，看到你的天賦而喜悅

并決定下山繞道，不再

路過你，放棄第二次喜悅

若干年后在此重逢

必將意味著枯槁與枯槁并列

白花與白花層疊

而其中大風起的過程

是高山的一場心絞痛

我們勞動改造一樣的生活

仿佛是虛幻的

而臆造的短暫的秘境

仿佛是真切的，而又永恒的

一樹單純的海棠花

終于從我的人生際遇中

領(lǐng)取了五分鐘的時間

如同領(lǐng)取了我的全部詞語

和活著的殘余意義

一座毫無用心的大山

將毫無機心的花朵

佩戴在耳蝸旁

沒有道理啊，也無所顧忌

一個膝關(guān)節(jié)炎患者的登臨

登泰山，相當于一場麻醉

我這個膝蓋疼痛的人

竟然走丟了自身

有的病沿著階梯狀的經(jīng)絡通達無垠

有的病則需要打通中天門

和南天門兩個關(guān)節(jié)

才奔突向虛空

還有人肚子疼

導師會用別出心裁的手寫體

替他們描寫安寧

甚至有人抱頭捂面

甚為痛苦，他們被告知

必須作出取舍，臻達簡單

我屈膝而行，滑膜潤澤

強拍和弱拍，單調(diào)和復沓

所有的步點上發(fā)出的聲音

都有神秘的力量

都在特定的自然力里

超越命定的疾患

完成陡峭和平緩的全過程

我的炎癥又急劇地發(fā)作

當我勾勒出泰山日出的畫面

再次登臨的幻想

也因為電光朝露的乍現(xiàn)

而忘卻了痼疾和感傷

山巔回望兩個湖泊有感

當我站在泰山之巔，看見一條山脊

如同堅挺的鼻梁

將兩個湖泊分開

成為我碧藍的左右雙眼

水鳥們在我眼皮內(nèi)不斷撲棱

我舉起手勢

將大湖和小湖

捧在掌心，似乎托起了

我最為親密的兩個女兒

我最為要緊的事情

就是將小湖導入大湖

亦或是用大湖接納小湖

當她們合二為一

就將是我奔流的江河和無垠的大海

我都可以指認她們?yōu)樯铄涞墓茄?/p>

穹宇之下大地澄明

泰山之下的氣脈水母一樣展開

仿佛在慢慢地游弋

一切都親緣一樣毫無芥蒂

我很少出遠門

一旦我精心比喻我的孩子

必然是我遇到了好天氣

這樣的時候

沒有一個陰郁的詞語

愿意來打擾我們

遠隔兩千里的聯(lián)系

我站在華東的高海拔上

從未感覺到孤立

如是靜默下來，甚至能聽到

那遠水和遠水之間

互相撫慰的波浪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