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文
又是槐花飄香時
又是陽春四月天,淡淡清香槐花開。我從縣城趕回鄉(xiāng)下老家,要看看那開滿庭院的槐花,也了卻我的一樁心愿。
自行車沿大堤疾馳,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我那黃河灘區(qū)的小村莊了。大堤離小村最近處只兩里來地,駐足向東而望,只見綠樹掩映的村頭,一片片一簇簇的粉白色,那便是我家庭院里的槐花。
離村子越走越近了,我分明聞到了槐花特有的清香。我仿佛看到她又正在用長桿子綁上鐮刀,一下一下地鉤那槐花呢。見我回來,準(zhǔn)會對我甜甜地一笑,或者已蒸好了又甜又香的槐花……猛抬頭,竟到了村邊,我卻一下子落到了現(xiàn)實里——她不是已死了8個月了嗎?她永遠(yuǎn)去了,在50歲的壯年,留下她親手栽種的滿院槐樹。
這不算小的庭院,整個兒籠上了白騰騰的槐花。院子很寂靜,屋門上掛著大鐵鎖。幾只麻雀滾打著從屋檐下飛去,又有兩只喜鵲落在大樹槐花中,喳喳對鳴,顯得特別清脆。房院20年了,是她在貧困中燒磚墊土蓋起來的,并栽上滿院洋槐。三年前,全家搬住到城里,她卻仍戀著這房院,不斷回來短住,仍然把院落打扮得干凈整齊。自從她死了之后,我們都很少回來。如今竟是滿地青草敗葉,只有這滿院槐樹,仍應(yīng)時開花飄香,給庭院以生機。
我走向一棵棵槐樹,摸一摸,把一把——它們又長粗長大了。抬頭仰望,只見稀疏的嫩葉間,墜滿了一嘟嚕一串串的白絮。這一棵棵槐樹啊,哪棵樹前不留下她的身影?那棵槐樹底下是豬圈,她常年喂養(yǎng)一兩頭肥豬;那棵“老疙瘩”槐樹底下是雞窩,在一個勞動日不抵雞子下個蛋的困難歲月里,她把一籃籃的雞蛋提到集上賣錢,供孩子們上學(xué)和油鹽零用;還有,那棵彎腰槐樹下,曾拴著一只奶羊,她擠了奶,補養(yǎng)我和孩子。
院中心一棵最大的槐樹,已六七把粗了。還記得這棵樹長得又細(xì)又高,樹冠卻過旺過大,再加上風(fēng)雨的摧打,小樹長成了彎弓。她系上繩子,硬是把小樹拉直,挽到一個木樁上,才得以長成今日的大槐樹,像巨大的傘,婷婷聳立。每當(dāng)夏秋,鍋臺就盤在樹下,全家人在樹下端碗吃飯。她常坐在樹蔭涼里做針線,看著孩子們做作業(yè),看著孩子們從這里走出去,上了中學(xué)、大學(xué)……
她說她與槐樹槐花似有緣分:19歲那年的槐花盛開時節(jié),她宣誓入了黨;1971年槐花初放,她參加了第三次縣黨代會。她還曾說過:“這槐樹,隨便一個地方都能活下去,連沙窩里、墻根下都能生根,干不死餓不垮,又總是應(yīng)時生葉開花。你說這槐樹像不像咱莊稼人?最叫人愛見的是那槐花,又正好開在青黃不接的日子里,古往今來槐花不知救活多少窮人哩?”年年花開時節(jié),她總要鉤下許多鮮嫩的槐花,給鄰居親戚送個夠。除了鮮吃,還曬干存放起來,過年時包餃子、包子,那味道好極了。她在鄭州住院,什么飯菜都不想吃,只想吃蒸槐花,讓人從家里把她曬干的槐花捎去,她竟吃了幾乎一整碗。
我拿出她曾用過的長桿子,綁上鐮刀,從那棵最大的槐樹上鉤下一串串潔白的花絮,用竹籃子盛著,我要送到她的墓前。
村西,平展展地深綠的麥田里,直立著一棵小槐樹,從上到下開滿了白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個素衣少女低頭肅立。那地方就是她的墳?zāi)埂獌号?今春從家里移過去一棵小槐樹,竟成活開花。我把槐花擺放在墳前,輕輕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眼淚撲簌簌地下來了。我輕聲朗誦了一路上為她作的一首詩:
君魂地下應(yīng)有知,又是槐花飄香時。
花開倍憶清苦日,飄香知是魂相思。
君于泉臺宜常樂,我留余生教雛子。
百年再度槐花白,與君共敘別來事。
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最后一線
那是去年的秋風(fēng)落葉時,我妻因患癌癥,在省城大醫(yī)院手術(shù)之后,還需較長時間的治療。我們住不起大醫(yī)院病房,就搬住到腫瘤醫(yī)院附近的家庭小旅社里。這里倒是好,單住一間小屋,自己護(hù)理,說話也方便。那天,剛打過止疼針,她閉上眼睛,好像是入睡了。我請求房東照看一會兒病人,我要去找一位過去的學(xué)生借些錢??蓜傋叱龃箝T,房東喊住了我,說病人要我回去。
妻拉住我的手說:“不要再去借錢了。”我說不是借錢。她搖頭:“我都知道……”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望著我,兩行眼淚淌下來了,“再聽我一句話吧,咱回家吧,這病,看不好了。欠那么多賬,以后你可咋辦呀?”我強作平靜,說:“你不要結(jié)記這些,會有辦法的。孩子們都說了,就是賣屋,也要給你看病。”她嘆口氣說:“你別傻了,賣了屋,我這病就好了?”她閉目安靜了一刻,又睜開眼睛,說:“借那賬,要盡快還人家,誰都不容易……”可憐她,直到臨死前還一直不放心債務(wù),竟帶著深深的遺憾去了。可她死后不久,我的親朋好友、鄰里、學(xué)生一齊幫我償清了所有的債務(wù)。我妻地下有知,該放心了吧。
她入睡了。不分白天黑夜,總是疼一陣睡一陣。她忽然夢中喊女兒的名字……她一定又在想念孩子。她知道自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她想念孩子們,想念親人??墒?當(dāng)孩子跑來看她,她又總是催他們快點回去,不要他們耽誤工作、學(xué)習(xí)。她喃喃地說著夢話,臉上露出愉快的表情。我愿她在夢中忘掉現(xiàn)實??伤芸煊中蚜?要我俯過身去,對我說:“我夢見小時候的妞妞了,背著小書包,一蹦三跳的。夢里咱們還是那樣年輕……”她撫了撫我的肩背,忽然推開我,要求坐起來。
我扶她坐起,并墊上被子靠著,她又要我脫下我的上衣。我這才發(fā)現(xiàn),衣背上破了一個三尖口子。她又要我遞過去墻上掛著的針線——這是初入院時從家里帶來的,她出門總要隨帶著針線。我不讓她動手,她卻只是淌眼淚,我知她心意,只好由她。
她一針一針地密密地縫好,咬斷線頭,再用手掌心撫平……一個扣子松動了,拆下來,重新釘牢。我穿上衣服,站到她跟前。她給我扣好扣子,看看,拉拉下擺,直到滿意。
多熟悉的動作啊,牽動我許多往事的回憶……
在那窮困的歲月里,全家人的衣服,穿得變了顏色還要穿。特別是孩子們,一件衣服,老大、老二、老三接替穿。改制翻新,縫縫補補,憑她一條針線,全家人身上舊而不破,整整齊齊。那時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教師最怕放寒暑假,一放假就要集合搞運動,不知道又要整誰。她作為教師的妻子,明白這一切。每當(dāng)集合之前,她總是把一件件單衣或棉衣織補得整整齊齊,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板板正正,再給我打點行李。每當(dāng)我受過批判或被“幫助”之后,換上一件帶來的衣服,就仿佛看見她那熟悉的動作,好像她就在身邊,心里立刻溫暖起來,那心靈的傷口便得到了撫慰。如今,在將要訣別的時候,她忍著病痛,又給我縫盡了這最后的一線!
我扶她躺下,她忽然用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兩手。她這雙手,骨瘦如柴,微微發(fā)燙。她從十來歲就開始勞作,紡線織布,割草拾柴。那時她家里窮,弟妹多。正是她的奉獻(xiàn),使得她的三個妹妹一個弟弟都上了中學(xué),并都參加了工作??上?卻連學(xué)校門都沒進(jìn)過,只是在白天勞動之余,上了幾年夜校。作為母親,她又把我們的四個孩子在窮困中撫養(yǎng)長大,三個分別上了大學(xué)、中專,一個進(jìn)了部隊。眼下,在她五十歲的壯年,卻要……我很少落淚的,可這會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伸出手擦擦我的淚眼,不安地說:“別,別這樣……我不怕呀!人,早晚有這回事,你別太難過了?!?/p>
她頭上淌滿了汗珠,大概疼痛又發(fā)作了。我要喊人打針,她制止了我。她說:“我的時間,恐怕不長了,有句話早想給你說。我走了,你一個人不中啊……你得再找個人,身體一定要好,脾性兒也要好……”她喘了一會兒,又說,“咱回家吧,我能再跟孩子、鄰居多說說話,你也能管管工作。幾個月不上班了,對不住公家。”我強忍著沖動,哽出兩個字:“咱走!”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