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佛
有時,偷情也能偷得正果來,尤姐就是。她先是班長馬山的相好,后來真的成為了班長馬山的正宗女人。
馬山跟尤姐相好的故事發(fā)生在礦南門的一家裁縫店里,那我就從礦南門說起吧。
礦南門有一小菜市場,很熱鬧。市場彎彎曲曲,小店鋪鱗次櫛比,有理發(fā)店、有裁縫店、有小吃鋪、有小商店……其間夾雜著修車的、修表的、釘鞋的和許多水果攤子。店是私人的,沒一個國家的或集體的。店小小大大不齊,上不了檔次,不是搭建的油紙棚子就是泥墻的草屋,最好的就是紅磚紅瓦,也不寬敞。屋里用白石灰粉刷了,白白亮亮的,貼上色彩多情的男女畫,也很耀眼。他們認為礦上人時髦,就跟著礦上人學,適應礦上人的生活習性。屋的外表呢,還是脫不了土氣。人的外表呢,還是泥腿子樣。
這南門市場成了礦上工人與農(nóng)村人交流的好場所。礦工下班悶在屋里無聊就到這兒來逛逛、閑聊一會,或者是結交農(nóng)村的朋友。礦工們大多來自農(nóng)村,他們不忘農(nóng)村,喜歡跟農(nóng)民打交道,不喜歡跟雙職工的家庭打交道,嫌他們太勢利太小氣。
在菜市場中間,有幾家裁縫店,有幾家理發(fā)店。全是女人開的,是礦工們愛去的地方,也是滋生是非話題的地方。
理發(fā)店最時髦,屋子里有明亮的大鏡子,收錄機在屋子里嗵咔嗵咔地放流行歌曲。女理發(fā)師穿著時髦的喇叭褲,跟著音樂也嗵咔嗵咔地扭屁股,還不時地對著鏡子照,。
礦上的、農(nóng)村的青年往里面擠。女理發(fā)師看不起村里來玩的小青年,羨慕人家拿飯菜票的在礦上上班的青年。為此,農(nóng)村青年不滿,看著礦上的青年和自己村里的女孩眉來目去,勾勾搭搭,就生是非,和礦上的人打架。結果是礦上的青年不敢出門,農(nóng)村的不敢進礦。
女理發(fā)師不理村里的青年了,他們來耽誤了生意,耽誤了跟國家工人搞對象。把農(nóng)村的青年趕走了,礦上的青年接著就來了。礦上好,礦上的青年大方,肯掏飯菜票給她們,或者領她們到大食堂吃現(xiàn)成的有滋味的飯菜。不久,其中的女理發(fā)師就挺起了大肚子,才知是礦上某某工人搞大的。那理發(fā)的活不干了,交給一個女徒弟,隨自己的男人到了礦上,找間房子住下,就成了礦上的女人。很榮耀。
那女徒弟也在學習師傅,一邊理發(fā),一邊借這風水寶地尋覓合適的礦工。有意讓人家搞,搞上了,就成了國家工人的家屬。
挺起肚子的命好,挺不起來的就認命孬。沒挺起來拴不住男人,男人過了這陣子鮮,就不想要了,想換。這可不行,隨家人鬧到工區(qū)非要跟著礦工。礦工也是個角色,說有什么證明?
結果鬧了一場拉倒。話題沒說完,這女人又有主了。女人終有人要的。
有葷的地方才招蒼蠅,同樣越風流的女人,身邊的男人越多。
理發(fā)店出風流事,裁縫店也出,不比理發(fā)店遜色。工人看中了哪個女裁縫,就扯了布找女人去做。還嫌過意不去,就把自己的工友也叫上,讓他們?nèi)プ鲆路?幾次以后就熟悉了。就吃了工人買的花生和水果,再然后就跟著礦工到礦里去了。
班長馬山下班也經(jīng)常去南門,但是去裁縫店的次數(shù)少。大多是坐在鞋攤聽人侃天,知道了市場上的風云人物。他聽說開裁縫店的尤姐浪、萍姐騷、文姐不文浪又娼。文姐打扮得似妖精,他不喜歡;萍姐扭扭捏捏,嬌嬌滴滴的,喜歡用眼勾人,他也不喜歡;尤姐大大方方,燙發(fā)頭,蘋果臉,一身是肉卻不顯得肥胖,他很喜歡。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上午,下了班的馬山師傅拿著布料去找潑辣熱情的尤姐做褲子,只一次就死死地勾上了尤姐。后來,他們回味說,這就是緣分吧。男女之間的事其實就是一見鐘情,那一見也沒有多長時間,就是對對眼光吧,看能不能找到前世遺失的感覺。
尤姐三十多歲,正在風頭上,比馬山小幾歲。她收了幾茬徒弟了,學會的就出師單干了。馬山去的時候,她的裁縫店里還有三個女徒弟,徒弟們外表文文靜靜,心兒跟尤姐差不離,正在打算要跟礦上的青年礦工交朋友呢。
尤姐圓臉大眼,燙發(fā)頭,下巴有個大黑痣。從小讓算命先生算過,說這痣是福痣??上ю腴L偏斜了一點,如果離承漿穴近,必是貴婦人之命。就是這樣也會一輩子吃喝不愁,家道殷實。所以,尤姐先跟著師傅學裁縫,出了師,嫁給礦上運搬工區(qū)的工人運哥,然后跟著運哥進了礦,在礦南門開了裁縫店做起了師傅。
尤姐開店的時間有幾年了,見過的礦工多了,沒見過馬山這樣的幽默漢子。高大的馬山進來的時候嚇了她一跳。她想,不對呀,礦工不是這樣的,尤姐初次見馬山這樣想。
做衣服!
馬山進來,人高馬大地往小屋中一站是個巨人,是個鐵塔,是個鐵塔似的巨人。他甕聲甕氣地對尤姐說,把褲子的布料遞給尤姐。然后不動聲色看尤姐,看她下巴的黑痣,想這浪娘們還真真富態(tài)呢。
尤姐停了手中的活,微笑著招待顧客。從縫紉機的抽屜里取出皮尺,過來量他的下身,量得挺費勁。她蝦腰量褲腿,正巧額頭碰到了他褲襠的硬東西。尤姐紅了臉,量完了褲子,尤姐就記住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是跟自己的男人有些不同。自己的男人只知道占小便宜,沒勁。
幾天后,馬山來拿褲子了。尤姐對他說,你先試試,不合適再改。馬山站著穿褲子提褲子,笨得似狗熊。尤姐看著不順眼,憋不住了,說,你這人真是的,連個褲子也不會穿。過來幫他理褲子,尤姐便看見了他鼓起來的褲襠,抿抿嘴笑了,說,挺合適!尤姐待他脫下疊好,收了一張拾圓的新錢,到抽屜找零錢時,她的徒弟“呀”了一聲,說壞了,蹬不動了。縫紉機卡殼了。
尤姐正在找零錢,對馬山說,讓工人師傅幫幫忙。
行!
馬山過來伸頭看,掀開了機頭。
女徒弟問,師傅,你懂嗎?
馬山笑笑,說,不就是縫紉機嗎?四個輪子的坦克大炮我都會修。說著用手慢慢轉(zhuǎn)輪子。
尤姐搭訕了,說:是呀是呀,四個輪子的坦克你都會修,你們兵工廠的人都行。
幾個小徒弟花蝴蝶似地呀呀笑,附合師傅說,你們的坦克不喜歡走,喜歡讓人推,還讓你們推上矸子山。
馬山掀開蓋,取過鏍絲刀,擰了螺絲,又敲敲打打,把機頭蓋上,就好了。
幾個女徒弟謝了他。他沒有理睬她們,拿著褲子要走。尤姐叫住他,說,師傅還沒找錢呢?他才站住,尤姐手里拿著零錢,沒給他,卻指使徒弟端溫水讓他洗凈手上的油。他洗了,擦干手,接過錢,認真地說,我說話是真的。
一個女徒弟說,你說的是真的,你們礦上的人說的都是真的,運哥也是這么說的。
運哥,運哥是誰?
運哥是我家當家的,他開過四個輪子的坦克。尤姐滿面春風地說。
他當過兵?
沒有……你當過?
嗯,是裝甲兵!
怎么沒到車隊去開車?
又轉(zhuǎn)行當了工程兵。
怎么想當工程兵?
我是班長。
班長就當工程兵?
我犯了錯誤。
噢……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還是班長。
你貴姓?
姓馬。
馬……馬班長?
對,馬班長!
尤姐不再笑了,對他說,下回來做衣服不收你的錢了,馬班長。
不收不行。馬山說完走了。幾個徒弟在格格地傻笑,笑這人好玩。尤姐沒笑,嚴肅得有點害怕。她很兇地叫一聲干活,幾個徒弟不笑了。屋里縫紉機咯咯噔噔地響。
尤姐被磁石樣的馬山所吸引,開始打聽馬山,知道了他是掘進工區(qū)的班長。后來,她就大膽地跟馬山相好了,還讓她的男人運哥跟馬山交朋友。
我第一次見尤姐是入礦的第一個夏天的夜晚,沒想到見到了她健壯的裸體。
那時,我跟著師傅張開明干活,過了半年學徒期就轉(zhuǎn)正了。班長馬山是我們這些新來的工友們的共同師傅。在師傅們當中,我們最敬畏的就是馬山。他是復員軍人,當了班長,自然就有幾分威嚴。他與會開玩笑的師傅雖然都有豁達的天性,但是班長馬山表現(xiàn)得更沉穩(wěn)。平時很少說笑話,不跟人罵大會,偶爾說說,不像我?guī)煾祫e人不笑,他先笑。班長馬山說笑話,自己絕對是不笑的。他的黃色笑話說完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他才微笑一下。他一笑,他高大的身子似乎都笑了,他國子臉上的粉刺也笑了。我還記得他在小曹師兄的宿舍里講的黃色故事,一屋子有好多人,就像上班開工前會一樣不動聲色地講。
班長馬山一個人住一間宿舍。他住在朝陽的那間大的宿舍里,他像工區(qū)領導一樣,有親切的一面,也有獨裁的一面。別的宿舍住滿了人,他的宿舍還空著床,不讓別人來住。就因為有好的條件,他才能大膽地讓尤姐到他宿舍里來過夜。班長馬山什么都好,說話辦事那是很老成的,也很體貼人。是人都有缺點,班長馬山的缺點也算不太大,就是睡覺的時候不喜歡穿褲頭子,不論是三九寒天還是酷暑炎熱,一年四季他都赤條條地裸睡。這與他在西北軍隊的生活有關。馬山襠間的兄弟,比一般人的要粗要長。馬山向尤姐說,他下面的頭是永遠抬起來的,是騙好奇的尤姐的。尤姐就因為好奇,才要看個究竟,才跟馬山相好的。
我們工區(qū)住的宿舍樓,是雙面樓。樓頂是紅瓦瓦成的,是建井時期蓋的,是礦上蓋得較早的宿舍樓。后來,建井隊走了,礦上的工人來了,礦上就在前面蓋起了幾棟宿舍樓,是平頂?shù)膯蚊鏄?。新蓋的宿舍樓,前后通風,打開窗戶,人睡在蚊帳里,比我們的雙面樓涼快多了。每到夏天酷暑的時候,我們在宿舍里熱得睡不著覺,悶熱極了,渾身是汗水。我們就卷著草席上了前面的樓頂上涼快。樓頂?shù)臉前灞粫竦煤軣?通常是到了半夜才會涼下去。在此之前,大家就在樓上涼快,說話。
我是班里睡覺最死、最先睡的一個。我的年紀還小,力氣也不大,累了一天就先睡了。師傅們也不打擾我。
一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口水溜到了腮幫子上。好香啊,我在夢里看到了滿天的星星和離奇的世界。我感覺自己飛到了天空遨游。理想的夢啊,就是浪漫。當我被尿憋醒了時,我無聲地坐了起來,轉(zhuǎn)了向,感覺樓在漂動。樓是船,行走在如水的潮中。所有的樓都是船都在行走,還在保持距離,相互致意。噢,樓不是船,是錯覺。樓是樓,下面是自己住的宿舍,窗口亮著眼睛似的燈。樓下面不是沉默的船艙,是快活的巢。
我迷糊著,起來到鋼筋欄桿朝下面小便。眼睛看著對過樓的窗口。每一個亮著燈的窗口都能看清楚,耐熱的男人們穿著褲頭子躺在床上吹著電風扇。
男人國里的都是一個樣子,穿著褲頭,光著身子。沒有什么稀罕,要說稀罕的,就是男人能夠從外面帶來女人,關上門偷情。我沒有見過,卻時常聽師傅們在井下解悶的時候說起。
那天夜晚,我迷糊著,猛一抬頭向?qū)γ嫖易〉臉菑埻麜r,一幕特寫鏡頭像映在了我的眼前。啊,啊,啊啊啊……一間窗戶里正在上演激情大戰(zhàn),一個赤裸裸的彪形大漢連褲頭都沒穿,去開門,跑進來一個穿著紫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女人進來,男人把門關死。還沒到床前,女人就撲到男人懷里,摟抱著男人,用嘴唇咬住了男人的舌頭。男人也是,把女人摟在懷里。煩人!女人松了男人,就讓男人把連衣裙后背的拉鎖拉開,女人就把連衣裙褪到了地下,光裸著身子,她也沒有穿褲頭。那個女人的身子的肉雖多但不顯得臃腫,特別是那對豐滿的乳房,多么的大啊,多么的誘惑人啊。她裸體跳到了男人懷里。男人把女人放在床上,然后,關了風扇,把女人壓在床上。
他們進了蚊帳,我就看不清楚。激情使我血脈涌張,我的身子也跟著顫抖。這時,中間樓頂上有人譏笑我:“小李子,尿不出來了吧?”
我聽出了是我?guī)煾岛捅R師傅、小曹師兄等人的聲音,我害羞死了,真的想跳樓。好在黑糊糊的夜里看不清楚。我就提好了褲頭,裝著沒事一樣,回到了自己的草席上??吹搅伺吭诓菹系膸煾祩?他們根本沒睡。
師傅們看完了馬山的風景,開始議論那個女人。
師傅對身邊的盧師傅說:“尤姐真騷,連褲頭子都不穿,太不像話?!?/p>
我才反省起來,剛才風浪的女人是班長馬山相好,尤姐。
盧師傅嬉笑著說:“褲頭沒穿,胸罩也沒穿?!?/p>
小曹師兄說:“操他干姐,門崗也不提起裙子檢查檢查,就放進來了?!?/p>
師傅說:“小曹,礦外的女人夜里進來的不少,你小子也勾著了嗎?”
小曹師兄說:“我,我才不要這些浪貨呢,給我戴綠帽子?”
盧師傅說:“運哥怎么不管不問,聽說長期上夜班?!?/p>
小曹師兄說:“他男人運哥我見過,在運搬工區(qū),他十點半開工前會,尤姐十一點就進礦來?!?/p>
師傅說:“運哥上夜班,尤姐也上夜班,尤姐先回家運哥后回家,一對模范夫妻。”
我躺在草席上,聽著師傅們小聲說笑,才知道我無意偷窺到的是馬山的情婦尤姐。他們的風流事,我是聽說過多次了,就是沒有對上號。今夜見識了,沒想到看到了裸體的尤姐,那兩個奶子太大了,太誘惑人了。我想著尤姐渾身的肉感,很難入眠。
他們說完了尤姐,打著哈欠要睡覺了,我?guī)煾祵ξ艺f:“小李子,以后別撐死眼餓死鳥的,你要想看就天天看,不要朝外面說,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等你結婚就知道了,男人那家伙要是不行,就等著戴綠帽子吧。”
盧師傅也是嘿嘿笑,說:“小李子,煤礦這樣的事多著呢?!?/p>
這一夜,馬山宿舍里的尤姐沒走,就跟馬班長睡在一個床上。要睡覺了,馬山才拉滅了電燈,發(fā)現(xiàn)自己的窗戶沒有關,布簾子也沒有拉死。
尤姐也不是像師傅們開心地說的,夜夜來找馬山風流,而是雙方定下暗號才來。我們能夠偷看的次數(shù)并不是很多,炎熱的夏天也就是幾次,比如下雨的日子、上夜班的日子是無法看到的。僅有幾次,也讓我們的日子變得有趣多了。
在我和師傅歇班的時候,我睡足了覺、看完書,到了午飯前就跟著我?guī)煾祻堥_明去了南門口轉(zhuǎn)悠,然后去尤姐的裁縫店坐坐。我們一到,裁縫店就熱鬧了。下身穿青色裙子,上身穿白色的確良褂頭,上著頭油,抹著口紅,富態(tài)十足的尤姐熱情地讓座,叫著張師傅,跟我點頭微笑,然后讓徒弟給我們倒涼茶。我呢好聯(lián)想,就會想起那個難眠的夜晚。就因為我們是班長馬山的工友,尤姐待我們非??蜌夂盟扑腥说墓び?又因為馬班長的關系,我們班的人都到她這兒做衣服,給尤姐招攬生意,尤姐自然高興。尤姐高興地跟我?guī)煾悼吞?吃了嗎喝了嗎的話之后,然后就開玩笑。
我?guī)煾蹬闹业募珙^,對尤姐也是對她的女徒弟們說:“這是我的徒弟小李子,他可是我們班上的秀才,他正在復習考大學呢。要不是他家里窮,他就考上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了,對吧小李子?”
碰到這種情況,我就會臉紅的。為了顧及師傅的吹牛,我也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理想,靦腆地說,我哪能考上清華大學?正在做活的女徒弟就會用眼瞅著,然后,竊笑。這時,我?guī)煾稻蜁皇r機地跟尤姐說:“大妹子,我來呢就是想讓你們認識小李子的?!比缓髮ξ艺f,“小李子,她是你師傅運哥的當家的,按輩分,你得叫師娘。叫啊,叫了師娘,你師娘跟你說媳婦呢?!?/p>
尤姐不是班長的真正夫人,我就張不開口喊她師娘。在她沒有成為我真正的師娘時,除了開玩笑,我始終沒有叫她師娘,都是叫她尤師傅,或者是哎。
尤姐也不在乎我叫她什么,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很認真地說:“小李子,你別聽你師傅的,他那個嘴啊,該讓你師娘使勁扇!”然后對我?guī)煾嫡f,“看人家多好的小青年,都讓你給帶壞了?!?/p>
我?guī)煾蹬闹笸日f:“男的不壞,女的不愛。小李子不能光學書本上的東西,還得跟師傅我學社會經(jīng)驗?!庇冉闫仓煺f:“你還社會經(jīng)驗呢,小李子要是真的跟著你學,得學到茄子棵去?!睅讉€徒弟聽了她們的師傅話,憋不住,撲哧地笑了起來。
我?guī)煾岛臀乙彩强鞓返卮笮?我?guī)煾祵τ冉阏f:“我讓小李子不到別的裁縫店去做衣服,到你尤姐的裁縫店做衣服,不是社會學問嗎?毛主席說,礦山是個廣闊天地,知識青年是可以大有可為的?!?/p>
尤姐坐在縫紉機邊,看著我說:“喲,我聽馬山說過小李子的,人家要是考上了大學,怎么會要農(nóng)村的姑娘?”
說到這個份上,我?guī)煾稻蜁戮€,胡說八道了。他對尤姐說:“你看你,愛情不分國界,愛情沒有階級,愛情就要工農(nóng)聯(lián)盟。你尤姐就是個榜樣,你跟我們工人階級聯(lián)盟得不是很好嗎?”
尤姐和女徒弟們笑得前仰后合。圓臉的尤姐不在像開始的時候熱情地叫他老張哥或者是張師傅,就直接叫他騷嘴。尤姐開朗,不忌諱提起他跟馬山的關系,她是公開的。她的丈夫運哥也是知道的。
尤姐說我?guī)煾?“我知道你個騷嘴不說幾句騷話不好受。既然你說了愛情沒有界限的,那好,小李子,你是騷嘴的徒弟也是馬山的徒弟,我就看在馬山的份上給你露個底,我這三個徒弟除了小秀說了婆家,小美和麗麗都沒有說妥,你要是看中了哪一個,就跟我說,我就給你做媒人。”
我?guī)煾蹬闹笸?對我說:“徒弟,你小子好福氣,人家女孩子任你挑選,想想我那時就可憐了。我追求你師娘,追得好苦啊,還得讓我做倒插門的女婿,還得給人家當兒子。”
尤姐的徒弟們就羞紅了臉,不再看我,專心地做衣服。
尤姐跟我們說話的時候,運哥在外面忙活回來了,他看見了我們,就給我?guī)煾颠f煙抽。他們一吸煙,就被尤姐攆到了里面,我也跟著到了里面那間屋子里說話,把隔著的小門關上,一起抽煙。運哥是個客氣的人,很熱情,知道是馬山的工友,又來做衣服。到了中午,要拉著我?guī)煾岛臀液壬蠋妆?。煤礦工人豪爽,我?guī)煾稻吞土孙堝X,讓我去熟菜的攤子前買熟菜。我?guī)煾稻透\哥喝酒,砸老虎、杠子吆喝著輸贏。我跟著倒酒,吃菜。這時,忙完的尤姐,讓徒弟在外間的裁縫店吃飯,她進來,跟著我們喝酒、吃菜??礇]有菜了,就訓運哥,說:“騷嘴哥不是客,小李子可是第一次來,怎么能沒有菜呢?”大方地掏出錢,讓運哥跑腿去飯店燒個好菜來,有魚,有豬肘子。她成了東道,坐在運哥的位置上跟我?guī)煾蹈液染?。等到運哥端著熱菜來了,她才讓位。
這樣的時候畢竟是不多的,除了我們歇班、馬山上班的時間。平時,到了飯食,就會有班長馬山呆在裁縫店里陪著尤姐說話聊天,我們就不好意思進來打擾了。尤姐讓馬山天天來吃飯的。馬山不來,還得讓運哥去喊。運哥喊了幾次不耐煩了,對馬山說,你按頓交錢吧。上早班交一頓晚飯的錢。上中班交一頓午飯的錢,上夜班就交兩頓飯的錢,只要你交錢,你來吃不來吃,我們就不問了。馬山按月交錢,像裁縫店老板娘的丈夫一樣把錢掏了出來,按時來吃飯、喝酒。運哥就省了力氣,不再去喊,自己的飯錢也就省了些。人多吃飯香,吃得熱鬧。
班長馬山歇班的時候,就會到裁縫店幫助尤姐干雜活,幾個女徒弟聰明得很,知道他們的關系,就對馬山非??蜌?叫他馬班長,也有叫馬師傅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尤姐、運哥還有班長馬山可以坐在里面的桌子上吃飯了。里間屋子里開了窗口,運哥弄來的煤油爐子,可以燒菜、做飯。
運哥總是在忙,沒有閑著的時候。他下了夜班,騎著自行車帶著從礦上弄出的廢鐵廢銅到農(nóng)村的廢品收購站去賣,回來吃午飯。喝了酒,就在屋子里的鐵床睡覺,睡到了夜里,尤姐把他喊醒,他吃了晚飯,就去上夜班。天天如此。
馬山歇班的時候,尤姐提醒去集市賣破爛的運哥:要買好吃的,買貴的,便宜的沒好貨,不能買。早來一會兒啊,你們弟兄倆好好喝幾杯,說說話。
行。運哥看著馬山,向尤姐保證到集市上一定弄來好酒好菜。
運哥回來時,酒桌上的菜和酒已經(jīng)擺好了,他們弟兄倆對桌吃菜、喝酒,說著礦里的事。尤姐這時要停下縫紉的活,在屋子里伺候他們,不時地來勸,你們弟兄倆多聊聊以后在礦上好有個照應。
菜飯盛了上來,尤姐也圍過來,吃酒,跟他們碰杯。
運哥性格樂觀,有吃有喝就行,別的不大問,只要女人對自己好就行,在自己需要的時候能夠滿足自己,別的嗎沒有必要過問。問了太累,包括自己的女人與馬山,也沒有必要過問,馬山對自己也不錯。大家相處得很和諧。
運哥喝酒紅臉,跟馬山說心里話。他說,煤礦不好干,好混。
馬山說,嗯。
運哥說,我不想當官,只想有肉吃有酒喝就行。
馬山說,嗯。
運哥不說了,看他。
馬山說,我想當官。
運哥說,當官好啊,有權有錢能管人。
馬山說,過去我不想當官。
運哥說,不想當官是錯的,我想當官沒門。
馬山說,我當官不是為了當官。
運哥說,那圖個啥?
馬山說,我當官為了一個人。
運哥吃著肉笑了,快樂地飲了幾杯酒,看著尤姐,說,為了一個人,那個人是誰,是你吧?
尤姐黑了臉,對他說,喝醉了,別胡說。
運哥更是高興了,說,我沒喝醉,就是為了你,是不是大哥?
馬山看著尤姐和運哥,微笑著搖頭。運哥更是高興了,端起了酒杯,跟他們碰杯,說,來,為了你,喝酒。
一會兒運哥醉了,趴在桌上打呼嚕。
尤姐和馬山把他抬到了床上,然后坐下沉默地看著。尤姐問,為了誰當官,不是為了我吧?馬山搖頭,不說話,喝悶酒。幾杯下肚馬山也醉了,尤姐沒醉。尤姐又把馬山扶到了鐵床上,馬山坐了起來,要走。尤姐擔心他喝醉了酒,問,你能行嗎?
馬山執(zhí)意要走,尤姐無法,扶著他出了裁縫店。要送他回宿舍,被馬山推到了一邊,對她說,你要相信我馬山的頭不會低下的。
尤姐擔心地看著他,看他搖晃著走回了礦里。
他說的什么話?那么神秘。尤姐對馬山入了迷,馬山上夜班的時候,尤姐把活交給徒弟;或者是早早地關了店門,去馬山宿舍,拎著好吃的東西,與他度過愉快的時光。歇班的時候,就跟著馬山睡在宿舍里。下中班的時候正是深夜,尤姐不來找他,他就會去裁縫店,敲開尤姐的門,上尤姐的床。上白班的時候,尤姐在運哥上班時,夜里到馬山的床上同眠。不是說每天都這樣,那是運哥沒有欲望,尤姐和馬山在體力、精力過剩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風流的片斷。
尤姐的身子與心一起走向當我?guī)熌锏哪怪俱懬暗穆烦讨?即永遠倒在班長馬山的懷里的過程,并不是平坦的。
我入礦的第一個秋天,礦上發(fā)生了一起風流案件,牽扯到了班長馬山。事情是這樣的,徐州市里來了兩個娘們,到我們礦秘密檢閱礦工們的生殖器狀況時,被保衛(wèi)科的人抓到了。礦工們大都是單身,又是年富力強,身體強壯,不能沒有女人。礦外的女人畢竟太少,就需要外面的女人來交流。就有好心的礦工介紹,人家女的也不要多少錢,不像現(xiàn)在的小姐太不像話,自己問客人干大活小活,然后先說定了價格,不先掏錢不辦事。那時的女人很講究職業(yè)道德,知道礦工辛苦,身邊又沒有溫暖,不講價,給個路費,請到大食堂吃頓好飯就行,就當她們交個朋友,來礦上玩玩,圖個新鮮。誰知道怎么被保衛(wèi)科的人抓住了呢?那時還是很封閉的,沒有現(xiàn)在開放。女人被審問得害怕了,不僅交代出了牽線的,還把檢閱的情況也詳細地說了。女人們看到保衛(wèi)科的人笑了,自己也跟著笑,高興地說,被檢閱的結果是礦工的生殖器都比城市的男人強硬,特別是那個叫馬山的大漢更厲害,應當讓他當人種,到城市代替那些蛻化的男人,下種。保衛(wèi)科的根據(jù)她們提供的線索,找出了牽線的,牽線的又交代出了被檢閱的人。我們班里就班長一人,我們工區(qū)有三個,共被檢閱的也就是十來個人。
礦上就下達了處理文件,馬山降一級,受到了黨內(nèi)警告的處理,班長被撤職了,提拔區(qū)長的希望成了噴射在廁所里的精子,死了。保衛(wèi)科對參加檢閱的人都進行了罰款,扣除兩個月的工資。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馬山像個罪人,下了班就到保衛(wèi)科去匯報思想工作?;氐剿奚崂?關上門睡覺。期間,區(qū)長來看望這個干將,先是批評他,后來安慰他,等過了風頭,還是讓他干班長,盧師傅代理班長,整天是完不成任務;老書記也來了,做政治思想工作,就從不要裸睡開始。老書記訓斥他說,裸睡就是思想作風出問題的根本,根本問題就是綱。綱舉目張嘛,只要你馬山不裸睡就不會出問題的。老書記還專門把我叫到了班長的宿舍,對我說:“小李子,你是高中生又是團員,你覺悟高,我交給你個政治任務,就是監(jiān)視你師傅馬山不要裸睡。他要裸睡,你就匯報。監(jiān)督得好,我就給你復習的假?!?/p>
我當然要完成書記交給我的任務。書記臨走的時候,又到了幾個宿舍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讓我?guī)煾怠⑿〔軒熜?、盧師傅等人監(jiān)督不再是班長的馬山,要是他還裸睡,就不能恢復他的班長職務還得繼續(xù)批評。這段時間,班長真的穿了褲頭,不再裸睡。班長馬山穿了褲頭子,就像孫悟空頭上多了個緊箍咒一樣難受,他就病了,整天沒精打采。
在馬山不是班長的那段時間里,我像政治委員一樣可以進出他的宿舍,可以在他寬敞明亮的宿舍里,趴在他的桌子上寫作業(yè)。又惱又羞的馬山下了班除了睡覺就是睡覺,我們彼此不打擾,他想說話了,我就陪他說幾句。有時到食堂買飯,也是讓我代勞。一次吃飯的時候,馬山囁嚅好長時間的嘴唇終于說話了:“小李,你偷偷到南門,去看看她。別說是我讓看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要問我,就說我忙?!?/p>
我知道那個她是誰,我更知道班長的心思。這點小事還能瞞得住我嗎?
我就去了南門口的裁縫店,裝作來閑逛的,奇怪,屋子里沒有了尤姐,只有她的徒弟們在做衣服。她們都認識我,看著我,微笑著點頭。我就問她們,你們的師傅呢?徒弟們都搖頭,我再一問,還是搖頭。
沒人回答我,我尷尬地要走時,運哥開開了里面的小門,從里面的屋子出來,叫住我,是小李子啊,吃飯了嗎?過來喝兩杯。我擺手說,噢,我出來逛逛的,我吃過飯了。運哥又問,沒事吧?我笑笑說,沒事,我來補膠靴的,順便來轉(zhuǎn)轉(zhuǎn)。噢,運哥看著我,說,常來玩啊。我就走了出去,沒走遠,尤姐的女徒弟就追了出來,叫住我,說師傅找我呢。不是你們的師傅不在嗎,怎么回事?
我又跟著尤姐的徒弟,到了裁縫店,進了里間的屋子,一看,尤姐躺在鐵床上了,頭上還蒙著毛巾??赡苁歉忻傲?發(fā)燒。尤姐見我進來,側(cè)身看著我,讓我坐在小板凳上,她的徒弟出去了,運哥坐在小桌子邊吃著很響的飯。
尤姐問我:“小李,馬山怎么樣了?”
我說:“沒怎么樣,他好好的。他最近忙,班里的活累人。”
喝酒的運哥說:“瞞誰?礦上誰不知道他的風流事?他受處分了,罰了款,降了級,班長也被拿下來了,還說要當官呢?就會騙人!”
尤姐哼了一聲,運哥就閉嘴了。
我說:“區(qū)長跟馬班長說了,過一陣子還讓他當班長,只要他干得好,照樣提拔照樣升級?!?/p>
尤姐聽了,舒坦地喘著氣:“你回去吧?!?/p>
我站起來想走,運哥卻叫住我,不滿地說:“你師娘這場病都是他氣的,看他還有臉來吧,他對得起誰?”
我知道尤姐和運哥肯定記恨馬山了,尤姐就會跟他斷絕關系,不再來往。我回到了宿舍,不敢把這話告訴馬山師傅。我知道自己沒有社會經(jīng)驗,對這樣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應對,就把經(jīng)過告訴了我的師傅,他有經(jīng)驗。
我?guī)煾德犃宋业脑?拍著大腿說:“該我騷嘴大顯嘴皮子的時候了。”他下了班,帶著我和盧師傅、小曹師兄等人,幾個人拼了錢,買了禮物,去看望生病的尤姐。運哥很高興,硬留著我們喝酒。
在喝酒之前,我們都聽我?guī)煾档?。他坐在尤姐床前的小板凳?跟尤姐套近乎,開導她。
喝酒時,大家一起喝酒,聽我?guī)煾嫡f話,我們跟著附和。幾杯下肚,話就多了,自然要說到礦上的風流事件,這是尤姐最愿意聽的,也最關心的。像喝酒一樣有滋有味談論著,自然又說到了馬山,他可倒霉了。
運哥顯然是不滿了,喝著酒、夾著菜說:“他這人怎么這樣?太不夠朋友了?!?/p>
我?guī)煾嫡f:“兄弟,礦上也太認真了,咱們下井工人容易嗎?過去種瓜的人逮著偷瓜的,一問是下窯的,不打,還送瓜吃。人家問為何不打還送瓜呢?種瓜的人說,下窯的人可憐,上有老下有小,今天不知明天往哪里倒,還怎么忍心打我們下窯的呢?”
盧師傅說:“其實啊,也不能都怪馬班長,是女人來找的他,又不是他找的人家?!?/p>
小曹師兄說:“操他干姐,那女人到了馬班長的床上不走了,就脫了褲子。馬班長也是人,不是和尚,要是我,我也會干的?!?/p>
我?guī)煾盗R小曹:“就你話多!你給我文明點,我們那樣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漢子的腿肚子里呢?”
小曹師兄不吭聲了,擠巴著眼睛吃菜,罵起了保衛(wèi)科的狗逮耗子多管閑事。
我?guī)煾刀似鹆司票?敬運哥。他對運哥說:“馬山是做得不對,我們是他的工友,我又是老大哥,沒有管好他,我給你賠禮了。你要是不喝這杯酒,就看不起我們,我們馬上就走?!?/p>
運哥高興了,說:“男人啊都不是好東西,我要是碰見了,也會這樣的?!?/p>
盧師傅、小曹師兄、我都舉起了杯子,跟運哥敬酒,要他原諒馬山。
運哥端著酒杯說:“我就看在騷嘴大哥的份上,就原諒了他。只要他悔改就行,誰還能不犯錯誤?”
我?guī)煾瞪斐隽硗庖恢皇?握著運哥的另一只手,說:“夠哥們義氣,干了。”
他們握著的手沒有松,干了酒杯放在桌子上,由我倒?jié)M了。我?guī)煾党弥菩?趴在運哥的耳朵上,小聲說話:“兄弟幫我說句話,勸勸大妹妹,別生氣了。生氣對身子不好,啊?!?/p>
運哥笑了,干了酒,坐下,對床上的尤姐說:“別生氣了,你看他的哥們都來賠禮道歉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再說,又不能都怨他?!?/p>
床上的尤姐說話了:“你們越跟他講情,我越氣?!?/p>
我?guī)煾缔D(zhuǎn)臉對她說:“大妹子,你可以不理他,可以跟他斷絕關系,不可以生氣的?!?/p>
我們幾個跟著附和,說:“生氣對身子不好。”
運哥也是勸,說:“就讓他來給你磕頭,罰跪怎么樣?”
我?guī)煾狄彩呛雀吡?紅著臉說:“只要你能原諒他,就讓他來罰跪?!?/p>
尤姐問我?guī)煾?“張師傅你說話算話,我就要罰他跪。不然,他就永遠別來見我?!?/p>
我?guī)煾德犃烁吲d,拍著胸脯說:“大妹子,這事包你騷嘴哥哥的嘴上了。我一定要他給你下跪,怎么樣?”
盧師傅和小曹師兄跟著吹牛說:“他要是不來,我們就揍他,把他架來,還得老老實實地下跪?!?/p>
尤姐聽了,忽然來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摘了毛巾,穿了鞋,走向酒桌,把運哥提到了一邊,坐在運哥的凳子上,跟我們喝酒、吃菜。幾杯酒下肚,蒼白的臉上有了紅暈,像初秋的蘋果,鮮亮。
我?guī)煾底岏R山來跟尤姐下跪,確實費了不少難處。
我們幾個人喝得醉醺醺地到了馬山的宿舍,跟他炫耀我們的戰(zhàn)功時,馬山不領情,把我們推出了門外。對我們不客氣地說,要是再酒亂耽誤他睡覺,他就揍人了。我?guī)煾凳呛眯?還是敲他的門,跟他講尤姐的要求,就是讓他下跪。多丟人啊,馬山更怒了,把我?guī)煾当Я似饋?摔倒在樓道里,騎在我?guī)煾瞪砩?。我們幾個拉架,他才松手。我?guī)煾禋鈶嵙?起來跟他打架,罵他不是人。樓道里熱鬧了,二樓的也跑上來看熱鬧。我們班的人把憤怒的我?guī)煾祫窕厮奚?把馬山師傅關在屋子里。
紛爭不用解決,就會和好。在井下工作時,馬山不是班長了,是工人,在迎頭干重活。 我?guī)煾稻蜁W癢腔,說快開工資了,得給孩子送錢去。不然,老婆孩子得喝西北風。馬山聽了,就會低頭。他被罰款,至少兩個月沒有錢往家里寄的。在工作中,我?guī)煾等チ硗獾南锏览锎蟊?馬山就會跟著去。他們出來的時候,就變得有說有笑了。他們和好了。
上了井,洗好澡,馬山要去跟尤姐下跪,真的有些害羞了,像個大閨女扭捏著。他還是央求我?guī)煾?先去跟尤姐商量好,不讓運哥和她的徒弟們看見。不然,他不去下跪。
我?guī)煾迪駛€媒婆,去南門找尤姐,把她拉到了一邊,跟他說了馬山的意思。我?guī)煾低浦冉愕募珙^說:“礦上還沒有人能夠讓他下跪呢,那么大的漢子能不害羞嗎?”
尤姐說:“我跟他相好,我都不要臉,他還要臉?不行,就得給我下跪。不跪,我就跟他拉倒,我還找不著兩條腿推四個輪子的礦工?”
我?guī)煾嫡f:“也不能這么說,你一輩子見過幾個像馬山這樣的男人?運哥,還有我,一火車都沒意思?!?/p>
尤姐的眼有些紅了,她用手揉揉,說:“就得給我下跪,就得讓人看見。態(tài)度不好,我還是不饒他。”
我?guī)煾涤秩ジR山扯舌頭,又哄又瞞,說:“女人嗎,就是要個面子。你就給人家個面子,不然她不好跟運哥交代。你意思意思,就當是蹲下?lián)斓叵碌拿酃拮?。兄弟就算我求你?你去吧?!?/p>
馬山跟著我?guī)煾档钠ü珊竺?由我們幾個陪著去了他的夢鄉(xiāng)。進了裁縫店我們先在外間站著說話,有意讓里面的尤姐聽見。我?guī)煾?、盧師傅、小曹師兄還有我,跟女徒弟們說笑話,裝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女徒弟認真地做衣服,用眼睛偷看沉默、高大的馬山,竊笑。運哥從里面出來,跟我們客氣幾句,用手拉馬山、用眼睛瞪馬山,小聲對他說:“快進去?!?/p>
馬山被推了進去,小門關死了,運哥站在出口攔住我們,跟我們大聲說笑。我們更是哈哈大笑,但是心里都在想著屋子里的馬山給尤姐下跪了的情景。
我?guī)煾嫡f著,用手指著屋子里。運哥瞪著搖頭,卻說:“騷嘴哥哥,今天咱們比酒量,誰不喝趴下,誰不是好漢?!?/p>
我?guī)煾嫡f:“誰要是不喝醉了,誰就跟他小姨子睡?!?/p>
屋子里,除了女徒弟之外,我們都跟著鬧,跟著笑,亂哄哄地一片。
這時,屋子里的尤姐伸出了頭,對我們咆哮道:“還讓我們做生意吧,都進來,讓她們干活?!?/p>
我們知道他們和好了,進來,反關了小門,有的坐凳子,有的擠坐鐵床邊。馬山就坐在鐵床的一邊,直著頭、板著臉不說話,看我們說笑,他才跟著傻笑。
到了飯食,高興了的尤姐招待我們吃飯,讓運哥去飯店燒菜,酒是現(xiàn)成的。大家親熱地圍著小桌子歡樂地吃喝起來。
飯后,尤姐就跟著我們回到了馬山的宿舍,自然還會跟馬山睡覺。他們和好后,我?guī)煾甸g接地問了運哥。運哥說馬山真的給尤姐下跪了,不下跪尤姐才不原諒他呢。
我們還知道了尤姐的義舉。她在馬山的床上問了馬山的確切情況后知道,馬山兩個月的工資被扣除了,只能給生活費。尤姐沒有猶豫,自己掏錢,讓馬山往家里寄錢。馬山不要,尤姐哭泣了,說,山哥,就當我借給你的。家里沒有錢,大姐和孩子怎么活啊?
馬山愣了半天才吶吶地說道,好吧,把錢分開寄,一部分寄給家里,一部分寄給老娘。
老娘?尤姐問。
老娘自己過。
大姐不問老娘嗎?
我們弟兄多……你就別問了。
尤姐心里好受了,身子有勁了,在馬山的宿舍里,會讓我們進去說話、開玩笑。我的師傅們就跟她開玩笑,說,馬山要不是有這個麻煩,早就升區(qū)長了。
尤姐苦笑著說,當官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們礦長還不如我大腿上的汗毛值錢呢。
以后,馬山真的再沒有出現(xiàn)過風流問題。性欲饑餓的礦工們經(jīng)常有性新聞發(fā)生,馬山可能因為下跪或者是尤姐的關系,變成了好人。
很快,馬山的事情被另一對雙職工因為換妻而大打出手,鬧得滿礦沸沸揚揚的風流事情掩蓋住了。工區(qū)區(qū)長大膽起用了這個干將,還是讓他當班長,年底又上報了勞模和先進標兵。勞模的資格被工會取消了,保留了工區(qū)先進的標兵,又給加了一級工資。
也就是在恢復班長的第一個班,下班后,班長馬山不再做病人了。他還是睡覺不穿褲頭子,裸睡。我?guī)煾蹈鷦e人說馬山不穿褲頭子是尤姐的原因。尤姐看到了馬山穿褲頭子,感覺孫悟空戴了緊箍咒,失去了自己的朝氣和個性,就生氣。對他說,馬山我跟你相好,就是看你不穿褲頭子,是個睡覺也不低頭的漢子。你要是低頭,我就不跟你了。所以啊,班長馬山就不穿褲頭子了,還是裸睡。
我把這情況向書記匯報了。老書記沒有表態(tài),卻在工區(qū)干零活的時候,給了我兩天假,讓我復習。老書記在政治學習的時候,把班長馬山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跟班長談了話。但是,馬班長還是不穿褲頭子,他的褲頭子整天掛在宿舍里的繩條上,張揚著,好似才換下來洗好一樣。
就這樣,潑辣的尤姐真的是他的女人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樓道里,給馬山洗衣服,給馬山解悶、聊天。我們寂寞的樓道里,因為尤姐的到來,而變得喧鬧、生機。
一九八五年秋天,我離開了工作三年多的煤礦,告別了師傅們,帶著工資上大學去了。我得感謝那個政治開明的時代,不然,我就怕一輩子也進入不了大學的門檻。每次放假回礦時都要來看望我的師傅們。他們卻一定要我醉,為他們班里出個秀才而高興。尤姐呢,見了我,更是親切,總要問我找好對象了嗎?要我一定找個女同學,就留在城市。有時,看到我跟著師傅們?nèi)ツ祥T的飯店喝酒,也會跟著去熱鬧,加菜加酒。她就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員,很和諧。
八六年冬天,不,是八七年的元旦過后,我考完了試,回到了礦上。先到組織科報銷路費,領取工資,因為成績優(yōu)秀,又領取了嘉獎的錢。就到工區(qū)宿舍看望師傅們。找到了我?guī)煾祻堥_明,才知道班長馬山出了工傷,住在礦醫(yī)院里。
我?guī)煾颠€是很詼諧,對我說:“馬班長完啦,出了那樣的工傷,比死還難受。”
我問:“哪樣的工傷?”
我?guī)煾嫡f:“就是迎頭冒頂,下面的棚子垮了,馬山被鐵棚腿擠在中間。要是壓力再大一些也好了,把他擠死??墒?沒擠死他,卻擠死了他的兄弟?!?/p>
我知道他“兄弟”的含義,就是下面的馬山。
我還要師傅說得詳細一些,師傅說:“有什么詳細的?他往一邊躲,保住了命,幾個鐵棚腿把他的骨盆給擠斷了,下面的馬山跟著受到了牽連,永遠抬不起頭來了。他的媳婦從老家來看了幾天,看下面的馬山抬不起頭來了,絕望了,就跑了,扔下他在醫(yī)院里。馬山下半輩子完了?!?/p>
我要去醫(yī)院看望馬山班長。他也是我的師傅,在過去的工作中,他沒少照顧過我。我?guī)煾祻堥_明卻抓住我的胳膊,不讓我去,喊來了小曹師兄和盧師傅幾個人,一起去了南門的飯店喝酒,說是給我接風。師傅對我說,喝完了酒,咱們一起去看馬山。你要知道,為了他的事,我們幾個沒有少跑腿。就連老書記也去了馬山的老家,跟他媳婦做政治思想工作,讓她回來伺候馬山,開她工資。老書記去了一個星期了,也該回來了。
在南門的飯店里,我們喝著酒。他們問完了我的情況,又說了一會閑話,又扯到了馬山身上。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班長馬山的相好尤姐。馬山都這樣了,他的媳婦也跑了,尤姐自然要離開他的。偷情的人就是圖得一時歡樂,不會長久的。他們不是結發(fā)夫妻,更不是患難夫妻。
我吃著可口的辣子雞,跟師傅們喝著酒,說:“尤姐呢?尤姐也該換人了?!?/p>
我?guī)煾德犃?放下了筷子。盧師傅、小曹師兄也哀嘆,喝不下酒了,抽起了香煙,吐著煙霧,氣氛不再輕松。我也從師傅的煙盒里抽出了一支,點上。一屋子都是煙霧繚繞。
我?guī)煾嫡f:“小李,當初我們也是這樣看尤姐的,還真認為尤姐要換相好的呢。我猜她對我們都不錯,要找相好的不是我,就是老盧,也不排除小曹。人心隔肚皮,我們看錯了尤姐,看輕了尤姐。沒想到這個女人那么仗義,絕對的夠朋友?!?/p>
盧師傅和小曹師兄同時點頭,說:“她媽的尤姐真是個仗義的女人,馬山能交這樣的紅顏知己,就是死了也值得?!?/p>
師傅們說:班長馬山出工傷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馬山被我們從井下迎頭救了出來,渾身是血。誰也沒想到擠壞了他的骨盆,以為他的身子骨頭被擠壞了呢?抬了上來,就被礦上的救護車送到了總醫(yī)院搶救。醫(yī)生給他做全面檢查,才知道問題嚴重,他媽的,下面的骨盆被擠斷了。你說,擠斷哪兒不好?就是斷了幾條肋骨也無關大局的,煤礦工人沒有不出事的,煤礦工人也不怕出事。誰知道,醫(yī)院給他做了全面檢查,是骨盆斷裂。你要知道骨盆是什么?它是盛女人那個的,也是盛男人那個的。骨盆壞了,里面的陰莖受到了牽連,尿不出來,方便的時候馬山疼得頭上出冷汗,叫疼,醫(yī)生就給插了管子排尿。哎,馬山真的倒霉了……再說尤姐吧,在馬山被礦上的救護車剛送走,就知道了。那天我們上白班。工人到南門口玩,議論著礦上出工傷了,是掘進一工區(qū)的班長馬山。尤姐聽到了,讓運哥去掘進一工區(qū)證實,確實是馬山。尤姐就收拾了衣服,帶著錢,自己去了總醫(yī)院照顧馬山,家里讓運哥照看著。尤姐真他媽的夠義氣,到了醫(yī)院照顧馬山真是沒得說的,比媳婦還好。馬山的屙、尿不能自理,都是尤姐。原先有一個新分來的小護士照顧馬山,在給馬山擦洗下面時,總是紅著臉低著頭,敷衍了事。還是人家尤姐大方。有什么怕的,你不怕它,它還怕你呢。尤姐去了,給馬山換了新的褲頭子,伺候馬山屙、尿。護士們包括醫(yī)生都認為尤姐是馬山的家屬。這時,醫(yī)院正在研究馬山的治療方案,不動手術,就得不到根本的治療;要是動了手術,就會影響到馬山的生殖器,就是說弄不好馬山要做太監(jiān)的。醫(yī)院征求了馬山的意見,馬山有些猶豫,拿不定主意。就征求家屬的意見,錯誤地把尤姐當成了家屬。尤姐苦笑,說,我不當家的,還是問他家屬。噢,醫(yī)院明白了尤姐是什么人。就問他的家屬何時來?打了消炎針的馬山對醫(yī)生說,給家里拍電報了,快來了吧。醫(yī)生看著尤姐,卻對馬山說,等你家屬來了再作決定吧。
醫(yī)生走了,病房里沒有人了。病房里有暖氣,熱乎乎的,尤姐的臉顯得紅暈了。兩人在病房里說話。
馬山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對尤姐說,你回去吧,家里還有一大攤子呢。
尤姐坐在他的床上,看著他,用手抹了眼睛。從沒有哭泣過的尤姐眼里有了淚水。尤姐說,等大姐來了我再走。
馬山就用手抓住她的手,說,就怕我不行了,還連累了你……你以后不要來了。
尤姐撲在他的肩頭上,抽泣了起來。
馬山摸著她的頭發(fā),對她說,坐起來說話。
尤姐坐了起來,看著他,把眼淚擦干凈,問,你家大姐知道咱倆的事嗎?
馬山說,嗯,早知道了。
尤姐問,她什么時候知道的,你為啥不告訴我?
馬山說,早就知道了,我不想告訴你。
尤姐又問,難道她不恨我?
馬山苦笑,恨?她要知道恨就好了。
尤姐說,你騙我……她真的不恨我?
馬山說,不恨,我猜想,她大概快來了。
尤姐還是有些不放心,問,她會把你帶走嗎?
馬山說,不知道。
尤姐問,是來罵我的吧?
馬山說,不知道。
尤姐生氣了,問,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媳婦是什么樣的人你都不知道嗎?
馬山苦笑,說,我真的不知道啊。
尤姐問,她來罵我怎么辦?
馬山說,她不會罵你的。
尤姐更害怕了,說,我不信天底下還能有這樣的女人,男人讓人搶跑了還不恨人家,難道她也是我這樣的人?
馬山說,你想哪去了,你是你,她是她。
尤姐捂住臉說,還是我對不起她。
馬山說,你沒有錯,錯的是我。你走吧,我想她很快就要來了。
尤姐說,我不走,我非得見了她再走。我想好了,她要是不恨我,我會像親姐姐一樣地待她,我怕她不會原諒我?
馬山說,哎,我跟你說也說不明白,等你見了就知道了。你要見她就見吧,只要你不生氣。不過,你見了她就得走了。
尤姐更是難過,問,山哥,你就跟她走了,把我忘了?
馬山說,我恐怕要走了。我不走,她會把我硬帶走的。
尤姐說,我不讓你走呢?
馬山說,她真的會跟你打架、罵架。
尤姐說,就讓她打我好了、罵我好了。她罵我我不還口,打我我不還手,不知怎的,感覺到她來了不打我一頓罵我一頓,我心里不好受、不踏實。我就想讓她罵一頓、讓她打一頓才心里踏實。
馬山說,你別神經(jīng)了,聽我的,你以后對運哥要好點,好好跟他過日子,就算聽我的話了。
尤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聽你的還不行嗎……誰知咱倆沒有緣分,為何還認識?
尤姐抹著眼淚苦笑,到了晚上,尤姐又給馬山買了兩身要換的內(nèi)衣、內(nèi)褲。
第二天中午,馬山的女人找到了馬山的病床。那是一個消瘦的中年女人,穿著也干凈,顯得很干練。明眼人一看是個有心計的女人。她不用嘴說話,而是用眼睛說話。她的眼光陰沉,眼光像匕首一樣刺人,盡管眼睛不大。她拎著個大布包,放在馬山的床下,問了馬山的情況,然后看了看尤姐。她進來就用眼睛斜視著站在馬山床邊的尤姐。尤姐跟她搭訕,大姐來了,餓吧渴吧?女人沒有正視她,也沒有回答,就坐在床前,問馬山的病情。過了一會,護士來了,把她叫到了醫(yī)生辦公室。
病床上的馬山對尤姐說,你回去吧。
尤姐說,我想跟她說說話。
馬山說,她不想跟你說話,要是想跟你說,早就說了。你還是回去吧。
尤姐說,我等她來,我再走。
過了一會,那個沒有表情的女人來了,醫(yī)生和護士也跟著來了,掀開馬山的被子,給女人說問題的多種可能。最有可能是馬山要失去性功能,不然就影響生命。
女人沒有表態(tài)。她回答醫(yī)生們的話很簡潔,我跟他商量商量。
醫(yī)生和護士們走了,留下了她和尤姐,尤姐主動搭訕,嘻笑著說,大姐,你來了,我該走了。
尤姐提著自己的書包要走時,女人才似乎知道了尤姐存在,回答了一句,噢,你走吧。
尤姐就是邁不開步子,熱情地到了她跟前,對她說,大姐,我有話想跟你說,能不能到門口,咱姐妹倆說說話。
女人鎮(zhèn)靜地看著她,有話你說吧。
尤姐到嘴里的話被阻了回去,尤姐笑笑,顯得語無倫次,說,也沒有什么,你來了,山哥有人照顧了,我也就放心了。
尤姐提著書包,出了病房。那個女人送到了門口,冷冷地對尤姐說,慢走。
尤姐走后的第二天,馬山動了手術,手術不成功。馬山的陰莖通向身體里的部分遭到了傷害,輸精管壞了,精液不能到達睪丸里。馬山真的成了太監(jiān)。不論怎么說,馬山的性命保住了,好在他是國家工人,國家給他撫恤金,養(yǎng)活他。就是說馬山不能像在煤海里似蛟龍一樣了。
馬山動手術的時候,區(qū)長、書記都到了,給了馬山救濟款,還給了女人的生活費。那個女人只是莞爾一笑,接過去了。馬山過了三天危險期,被送回到了礦醫(yī)院里,療養(yǎng)。尤姐、運哥和班里的工友都去看望馬山,買了很多東西。還跟馬山開玩笑。
馬山能吃飯了、能尿尿了、能屙屎了,就是大小便的時候喊疼。又過了一個星期,總醫(yī)院又來了醫(yī)生,來給馬山復查。專門看了馬山的手術情況,最后看了馬山的睪丸。醫(yī)生說,馬師傅的生命不會出現(xiàn)問題的。就是那個嗎,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過不過得無所謂。
上面來的醫(yī)生對礦里的醫(yī)生也對馬山的家屬交代說,馬師傅要好好休息,春天可以練練氣功,身體就會恢復到能夠行走的水平。別的就別多想了,保住命要緊。
上面來的醫(yī)生走了,工區(qū)書記、區(qū)長又給馬山的女人做工作,答應在馬山住院期間,她照顧馬山,工區(qū)給她開工資。女人沒有理睬,說,我不要,我照顧他不是應該的嗎?
工區(qū)領導和我們都贊揚她,還是人家是結發(fā)夫妻。誰知道,這個女人不是個東西,說人話不辦人事。第二天,她沒有大吵大鬧,很平靜地吃了飯,提著書包就離開了馬山。在坐車離礦前,還是找到了尤姐的裁縫店,跟她客氣地說了幾句話。
那女人把尤姐從裁縫店里拽到了外面,對尤姐說,我走了,馬山是你的了。
尤姐以為她是來買東西的,把她的話當成了玩笑,拉她進屋子里坐坐。那個女人又重復了一遍,我走了,馬山是你的了。
女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去公共汽車站等車。尤姐害怕了,才知道女人說的話是真的。她當時想,她走了,馬山怎么辦呢?她不能走!
尤姐跟著追那個女人。冬天滿目蒼涼、蕭條,等汽車的人不多。尤姐去路旁追那個女人猜想,她肯定跟馬山吵嘴了??隙ㄊ且驗樗懦匙?不然這個女人不會對她說,我走了,馬山是你的。這是氣話。她走了,馬山誰來照顧?
到了路旁,她還是笑著對那個女人說,大姐,牙還跟舌頭過不去,還咬舌頭呢,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
女人看著她,搖頭說,誰給他吵架了?
尤姐往回勸,讓她回礦。不然,就到她家里坐坐,吃了飯,再回礦醫(yī)院。女人呢,不理會尤姐,很厲害地讓尤姐不要拉她的衣服,更不要碰她的手。
尤姐摸了她的手、看了她的人,沿著像飄帶一樣的話語,走進了這個女人的內(nèi)心。這個女人渾身都是寒冷,才知道這個女人說的不是假話。為了馬山,尤姐真的豁了出去,就是不讓她走。
一個苦口婆心地勸著,一個冷若冰霜地站著,圍觀的人也過來跟著勸幾句。這時公共汽車來了,等車的人都去擠汽車。那時的汽車班次很少,人也擁擠,擠不上去,得跑到了前面的幾里地坐回頭車。巧了,這趟汽車的人不多。女人提著書包排隊,等車。看到了汽車一溜塵土飛揚地跑來了,尤姐的心就慌了,拉著女人的胳膊,苦苦哀求她說,大姐,要是因為我你離開山哥,你就打我吧、罵我吧。你打呀,你罵呀。
老書記掏出離婚書來,掉了兩滴明亮的淚水。區(qū)長是個躁脾氣的人,拿著離婚書看了幾眼,又扔到了桌子上,接著罵了起來,罵他們不是人。
老書記又說:“哎,沒想到馬山還這么可憐……不過,我在那里幾天也有收獲,也聽到了風言風語,就是那個女人背后有靠山,就是那個書記?!?/p>
我?guī)煾盗R了句:“她給馬山戴綠帽子?!?/p>
區(qū)長是個大老粗,氣憤極了,說話失去了理智,說:“他娘個屄!人啊活得真沒有意思,我給你戴綠帽子、你給我戴綠帽子,戴來戴去的多沒有意思?!?/p>
氣歸氣,罵歸罵,怎么向馬山交代呢?區(qū)長和書記都很為難。怕把離婚書拿給馬山,馬山承受不了這個沉重打擊。
屋子里的人都在為難,書記到底是老政治了,他看了我,問:“小李,你是我們工區(qū)出去的秀才,你看這個問題該怎么辦?”
我?我拿過離婚書,看了,撓著頭,忽然冒出了一句:“老書記你們不好跟馬班長說,就給尤姐說,讓尤姐跟馬山說,這不是單純的政治工作?!?/p>
我?guī)煾蹈傲似饋?拍著手說:“哎,小李子這招行啊?!?/p>
書記還是猶豫,說:“南門口的那個裁縫,畢竟是相好的,這事找她合適嗎?”
區(qū)長說:“怎么不合適?她能跟馬山睡,她就能夠把這事辦好?!?/p>
我跟我?guī)煾等メt(yī)院叫尤姐,不說是書記回來了,而是說區(qū)長叫她,要給她開工資的事。尤姐聽了很羞怩。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潑辣的尤姐害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還給我開工資?我又不是國家工人。我們把尤姐哄走了。
我們在醫(yī)院里陪著馬山玩撲克牌,說著笑話。沒過多長時間,尤姐回來了,她滿臉的笑容似秋風吹紅的蘋果。倒了開水,自己喝著,想著什么,到了我們跟前,問,打完你們回去吧。我們很明智地離開了。屋子里剩下了尤姐和馬山,還有一屋子里的暖氣。
就是在這個大雪飄飄的夜里,尤姐沒有回去,而是陪著馬山一夜。這一夜,尤姐把老書記此行的過程和結果都告訴了馬山。
馬山看著尤姐從懷里掏出的離婚書,撲在尤姐的懷里,似一個在外受到了委屈的孩子,哭泣了。在哭泣的剎那,馬山忽然不哭了,掏出了在班里點名時的大頭、露尖的黑鋼筆在離婚書上簽了字,然后高興地對尤姐說,我是怎么了啊?我該高興才是。我馬山能遇見你這個女人,我這一輩子滿足了。
尤姐看完了簽字的馬山,第一次跟他吵架了,責問他,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馬山把手里的黑鋼筆噙在嘴里,苦笑著說,我們家的事,你就別跟著摻和了。
什么?尤姐撲到了他的懷里,用手打他,用嘴咬他的脖子。然后站了起來,瘋了一樣地說,你們家里的事,誰是你們家里的?我呢?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
馬山勸她說,我想盡快出院,不想麻煩工區(qū)領導,更不想讓你跟著受罪。
尤姐聽他這么一說,忽然掉了淚珠,說,你想盡快離開這兒?啥時走?
馬山說,我想春節(jié)前回家過年。
尤姐不哭了,站了起來,對他說,你走,我也走。
馬山問,你到哪去?
尤姐說,你說我到哪去?我還能到哪去,我跟你一起走。
馬山訓斥她道,胡說,你有家,你好好跟著運哥過日子,忘掉我。
尤姐大聲叫了,不,除非我死了才能忘了你。山哥,你就帶我走吧,我早就是你的人了。現(xiàn)在你也離婚了,除了我,你根本沒有女人。
馬山說,不行,我是個殘廢人,不能拖累你。
尤姐說,不是拖累,我才不管你是殘疾呢!我就跟著你一起,你死我也死,你活我也活。你到哪里,我就跟著到哪里!
馬山抓住她的手,把她摟在懷里,說,我怎么舍得你呢?我問你,運哥怎么辦?運哥是個好人,我們不能害了他啊。
尤姐望著他的臉,對他說,我們不會害了運哥的。在那個女人走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今天,我已經(jīng)給他物色好了媳婦。
馬山吃驚地問,就算運哥同意跟你離婚,人家女的又同意跟運哥結婚嗎?
尤姐凄然一笑說,會的,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是我表妹。她很不幸,她的丈夫也是礦上的采煤工人,前年采煤面塌方,被砸死在井下,她守寡兩年了。我給物色幾個沒有一個合適的,我就做主,把她說給運哥,他們會同意的。
馬山問,你表妹的孩子多么,要是負擔重,運哥能夠承受得起嗎?
尤姐說,一個女孩子,運哥也很喜歡……山哥,你放心,我會把事情辦得很圓滿,我們的事不要再麻煩人家領導了。
馬山點頭說,我也很過意不去。你要是辦得利索,我們就春節(jié)前回家……我問你,你不后悔?
不后悔,只要與你在一起,不過……尤姐說,你還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你跟她離婚,你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不能跟著她。
馬山點頭,說,我答應你,你的孩子呢?
運哥不要,我就帶走。
大雪飄飄的日子里,世界很潔凈,也很溫暖。尤姐在自己的裁縫店里,讓運哥做了一桌子熱乎的好菜,把自己守寡的表妹接來,三個人挑明了立場。尤姐給運哥端了最后的三杯酒,然后跪在運哥的跟前,要運哥聽她說完自己的想法。自己要離開他,跟馬山走了。好人運哥看著尤姐,也難過地哭了,說,馬山要是好好的,你跟他就跟吧??墒?他現(xiàn)在是個殘廢人,會讓你受累的。
她表妹和運哥把尤姐拉起來。尤姐說,我愿意跟著他受罪,我不放心的是你和孩子。怕你受苦,怕你再找一個像我一樣的壞女人,才讓我表妹嫁給你的。
運哥也哭了,說,你對我一點不壞,我愿意你跟馬山好。
尤姐一手拉著運哥的手,一手拉著表妹的手,說,我表妹人長得俊,也賢惠,就是命苦了些。哎,煤礦工人的命就是苦啊!你們倆結合,誰都不會給誰氣受的。
運哥看著表妹,表妹看著運哥低下了頭。
尤姐說,我走了以后,你們就把裁縫店賣了,你們回家好好過日子吧。運哥,你別長期上夜班了,下了班就回家,好好照顧我妹妹。
運哥哭了起來,她表妹也哭了起來。三個人哭了一會,才抹干了眼淚。
在年前的一天里,三個人踏著厚厚的大雪,去了當?shù)剜l(xiāng)政府的民政辦公室。尤姐跟運哥辦理了離婚,接著運哥又跟尤姐的表妹辦理了結婚登記。
尤姐在年前跟著馬山回到了老家。
尤姐的義舉感動了礦工們,礦領導專門派了一輛面包車送他們回家。那天天晴了,太陽出來了,溫暖的陽光像白雪一樣灑滿礦山。尤姐攙扶著馬山,馬山穿著黃軍大衣,尤姐穿著剛時髦的紅色羽絨服,映襯著她的臉更紅了。
送行儀式很隆重。工區(qū)領導、工會領導和工友們都來了,運哥帶著他的新媳婦和尤姐的徒弟們都來送行。尤姐把馬山扶在面包車里坐下,然后下來,跟領導握手,跟熟悉的人握手。尤姐抹了一次眼淚,笑了一次,又抹了眼淚,又笑了,如此哭哭笑笑的。
我、我?guī)煾岛桶嗌系墓び讯紒硭托辛?。尤姐握完大家的?最后握到了我們跟前,我們已經(jīng)趴在車窗跟馬山說笑話。
尤姐站在車門口,看著我笑笑,趴在我耳朵跟前小聲說:“小李,我有個愿望,你能夠成全我嗎?”
“我?”我說,“能,你盡管說!”
尤姐小聲說:“小李,你的嘴很嚴,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師娘。我想讓你大聲喊我一句師娘,你愿意嗎?”
是啊,我還真的沒有正式地叫過她一聲師娘呢!都是鬧笑話的時候我才喊上一句,因為她畢竟是跟馬山相好,不是正經(jīng)的女人。我聽了尤姐的哀求,我的臉紅了。我不怕人多,不是怕張不開口,而是我心里不承認她是我?guī)熌铩,F(xiàn)在呢,她是我的師娘了,是我可敬的師娘了。尤姐看著我,像是哀求我了。我?guī)煾狄彩强粗?身邊的工友也是看著我,都有一種哀求的目光。
叫我一聲師娘,喊我一句師娘!尤姐這普普通通的愿望卻成了她做人的全部代價。
圍觀的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啞巴一樣地看著我,就連面包車里的馬山師傅也回頭看著我。
我的臉更紅了,在我?guī)煾涤酶觳仓庵馕視r,我紅著臉閉上眼,像高粱地里的狼大聲蒼涼地叫了起來:“師娘……師娘走好!師娘,師娘一路順風!師娘師娘,我的師娘,我可愛的師娘我敬愛的師娘……我的師娘,前面的路還很漫長……”我?guī)煾岛捅R師傅、小曹師兄等人在我蒼涼的喊聲中,也跟著叫了起來。
尤姐捂住臉,咯咯地笑出了淚水,滿足地鉆進面包車里坐在馬山身邊。她一只手用手絹擦眼淚,另一只手向我們不停地揮舞著。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