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大路,是我們對楓林街的稱謂。街應(yīng)具有小鎮(zhèn)的氣象,應(yīng)該有商鋪,有南來北往的貨客,有飲食店。楓林沒有。楓林是個偏癱的殘疾人。楓林只有這么一條大路。在去小學(xué)的大路上,我們還會路過一個三岔口,一座平板青石橋,一個弧形的水塘,兩個長滿荒草的墳塋。墳塋過去,是一個彎角,學(xué)校的操場豁然出現(xiàn)。賣甘蔗的板車停在彎角。炸油子馃的挑擔(dān)也擱在彎角。大路就是這樣彎曲的,它就是村莊的形體。樟樹,泡桐,柿子樹,香椿樹,栗子樹,從房前屋后跳出來,密匝匝,油綠綠。三岔口是村里出殯的地方。入了殮的人從這里出發(fā),沿大路繞一圈,去了后山,再也不會回來。即使回來,我們也看不見,一陣風(fēng)似的。棺材涂滿紅紅的土漆,木腥味還在。土狗蹓來蹓去。案前的香一捧捧地?zé)?杯里的酒只有半盞,落滿紙灰。碗里的紅燒肉白塌塌的,鼓脹脹的,棺夫拿起筷子,夾起肉,張開碗口般的嘴巴,一口咬下去,肉油從嘴角噴射出來。棺夫說,好肉好肉,七分生三分熟,有嚼頭。也有入不了棺的人,用草席包裹,用竹墊子卷起來,扔在路口。這是短壽之人。岔口出去,走百米,到了饒北河。
饒北河,在村前呈弧形的饒北河,它的南岸是一片樹林,穿過林子,翻過河堤,是一片西瓜地。初夏,蔥綠的寬闊的粘粘的風(fēng),舔噬著我們的臉頰,那樣潮濕,溫?zé)?輕輕撫慰。豌豆花在田壟上盛開,小朵小朵,粉細(xì)的白。蜻蜓欲飛欲停。我熱愛這種有著生活氣息的自然之美。不遠(yuǎn)處的菜地,搭在架子上生長的是絲瓜,爬在矮墻上開花的是冬瓜,趴在泥坑里午睡的是馬薺菡,站在池塘中央打把小傘的是蓮藕。那是辣椒,這是茄子,梳著小辮子的是長子豆,長著胡須的是玉米。它們是我味蕾故鄉(xiāng)里的故人。母親把米泡在水里,泡一炷香的時間,再用石磨磨成米漿。米漿在熱鍋里邊攪邊熬,直至成糊,再把糊搓成黃瓜狀的糊坯。一家人坐在桌邊,把糊坯捏成燈盞碟的形狀,把切好的筍絲、咸肉丁、豆芽、腌菜、辣椒干、豆干,包進(jìn)碟狀的皮里,放在蒸籠里蒸。這就是燈盞馃。年邁的祖父能吃三大碗。祖母吃一碗,私下還要藏一碗,留到第二天吃。做燈盞馃耗費時間,只有做不了農(nóng)事的陰雨天,才會做。糊坯還可以做飯麩馃,把坯切成薄片,或揉成丸子,在大火里煮上一盞茶的時間,放進(jìn)咸肉、豌豆、豆芽、香菇、目魚絲和調(diào)料,煮得湯有些黏稠,就可以上鍋了。那時的家境不好,只有豌豆采摘時,才可以吃上幾次。若是清明或立夏這天,米漿不需要熬,調(diào)堿,加糖,直接蒸糕吃。用竹篾蒸籠放在沸水里,籠底鋪上紗布,把米漿澆一公分厚,蒸熟,再澆,再蒸,再澆,蒸上十八層。蒸出來的糕,用麻線拉切成塊,白口吃,口感綿甜。不加糖的糕,可以煮絲瓜吃,溜滑,滾燙,既可以當(dāng)菜吃,也可以當(dāng)主食。
作為一個男人,我有時不能理解自己,為什么會對做吃有濃厚的興趣。也許,最適合我的職業(yè),是做個廚師。我無師自通就會燒菜。這可能與我童年有關(guān)。我母親燒菜,我添火。蒸汽在翻卷,油鍋噼噼啪啪,我站在灶邊,等母親把豬油渣熬出來給我吃。母親做蒸菜、糊菜,做小菜、大菜,做炒菜、文菜,樣樣拿手。尤其是在缺少食物的年代,她能做各種各樣的燜飯,把我們的胃口調(diào)理得豐富多變,倍感生活的美好。南瓜,芋頭,蘿卜,白菜,薺菜,她都能燜出上等的菜飯。一樣的米,她能做出百樣的糕點。就是今天,我對她燒菜做飯的技藝,也惶惑驚奇,贊嘆不已。
荊條花凋謝,葉子一片一片地躍上枝頭。岸邊的蘆葦也完全茂盛起來。天空渾圓,有沉甸甸的下墜感。寬闊的水面有風(fēng)的紋理,斜斜的,波動的,刻出天空的圖案。白鷺在淺水灘覓食。它長長的腳,支撐著一團厚厚的積雪。白鷺在開春時就來了。同它一起來的還有驚雷,拖著火焰長長的尾巴,翻著跟斗,從山尖滾落到我家的屋檐。暮色的屋檐,雨水披掛,像一道簾子。嘎,嘎,嘎,白鷺在呼朋喚友。從這塊田飛到另一塊田,從樟樹飛到洋槐,它寬大的翅膀從我們的頭上掠過,仿佛天空有輕微的晃動。牛筋草鉆出毛茸茸的小腦袋,泥鰍在水坑里扭著小圓腰,雞冠花亮開嗓子唱歌。田溝里,地壟上,四處跳著青蛙。南瓜蔓一夜長出細(xì)長的須,卷曲在瓜架上。水坑里,泥鰍和蝌蚪成群結(jié)隊地游,小鯽魚啪啪啪地拍打水面,濺起水花??莶莘瓊€身子轉(zhuǎn)青。空氣是潮濕的,草地上到處都是地皮菇,薄薄的,青柚色,牛屎一樣黏結(jié)在一起。后院的桃花落了一地,像個病懨懨的女子,經(jīng)不起一點風(fēng)吹雨打。雨先是一絲一絲的,沒有響聲,也沒有雨勢,恍恍惚惚地飄游而來,地上的粉塵像糖芝麻一樣黏合,瓦開始發(fā)亮,映出天空的光色。天暗合下來,陰霾的云層里撕開一條縫,嘩啦啦地掉下身子扭動的藍(lán)色火苗,隆隆隆,啪,重金屬碰擊的聲音像火炮炸響。嘩嘩嘩,雨點顆粒般砸下來。雨勢從山坳轉(zhuǎn)個身,來到村里,斜斜的,透亮的,啪啪作響,水浪一樣壓來。瓦壟上,水珠跳來跳去,叮叮當(dāng)當(dāng),水流噴射,形成水柱。墻頭的狗尾巴草,耷拉著腦袋,一副打死也不還手的樣子。水田白泱泱的一片。河汊,水溝,石板路,淌黃黃的泥漿水。白鷺縮在樟樹的樹杈上,用長喙梳洗羽毛。鯉魚在河里翻騰跳躍。喧嘩的春天,要把大地重新裝扮一番。
桃花汛后,鄱陽湖的魚群經(jīng)信江,游到了饒北河。魚有時多得烏黑黑一片。我們在河床的凹處,用竹片編織的長方形篩子,架一個漏子,水落在漏子上,魚也落在漏子上。魚在漏子上,跳來跳去,彎曲著身子,直至筋疲力盡。魚有穿條鬼、棍子魚、紅光頭、鯽魚、上軍、烏青,這些魚愛戲水,精力充沛,像發(fā)情的男人。白鷺則覓食小魚小蝦,把嘴伸進(jìn)水里,嘟嘟嘟,頭抬起來,甩動脖子,脖子變粗,鼓起來,翅膀輕輕拍幾下。它是那樣的滿足,三五成群,不時地交頭接耳,偶爾仰天嘎的一聲,飛到另一片淺灘去了。它是那樣的優(yōu)雅,像個鄉(xiāng)村牧師。光潔溜滑的脊背,被風(fēng)揚起的劉海,因急促的呼吸而波動的胸脯。是的,這就是魚群攪動起來的饒北河。它是如此的性感。西瓜藤匍匐在沙地上,正開出粉黃的花。傍晚時分,淡淡的霧氣從河邊漫過來,潮濕,模糊,野鴨呱呱呱的叫聲也漫過來。假如在暗夜,有一個人撐著烏篷船,拐過弧形的彎道,在埠頭的柳樹下作長夜的停留,那么,我相信他和我有同樣的愿望——都想成為河流寂寞的聆聽者。緩緩的,寂寥的,一絲一絲滲入心房的水聲,會在一個人心中長久地回響。而那樣的暗夜,仿佛是水聲的儲藏器。田野里的野花與水聲呼應(yīng),仿佛它們并不孤單,它們會在某一瞬間,相互擁抱在一起,交流彼此的氣息。星辰高遠(yuǎn),稀落的光芒使蒼穹像一個突兀的懸崖。我們的頭頂之上,是什么,我們的大地之下,又是什么。夜風(fēng)從我們的肩膀滑落,一只水鳥啾啾地飛離枝頭,那么快,只有水面留下它翅膀的痕跡。整個村莊虛在白光里,人也虛在白光里。我不知道那個與我有著同樣愿望的人,心里會想些什么?;蛟S他想起當(dāng)年他的弟弟,與他一起在河里捕魚,那時的魚更大,用石頭也能砸到魚。他們一起下網(wǎng),一起收魚。他的父親臨終時,把弟弟托付給他。他弟弟在18歲結(jié)婚之后的第七天,暴病而死?;蛟S他想起了扔在石灰窯坑里的妻子,躺在木梯上,眼睛還沒有完全閉合?;蛟S他什么也沒想,心靜如水,時間把所有的怨恨和傷痛,都進(jìn)行了徹底的改寫或修復(fù)。
撐烏篷船的人,是一個捕魚人。船上有濃烈的谷酒,網(wǎng)具,一件棉大衣,一條被褥,一個鼓鼓的汽車內(nèi)胎,一個圓桶。他把圓桶嵌進(jìn)汽車內(nèi)胎,人坐進(jìn)去,在河岸邊布網(wǎng)。無數(shù)個夜晚,我來到他的船上。他用寬厚的手,摸著我的頭。他穿對襟衣褂,白色的。他的腳像女人一樣小巧。他略有扁塌的鼻子,在酣睡時會發(fā)出冗長的鼻音。他喜歡抱著我睡覺,他把溫?zé)岬木茪夤谖夷樕?。夜晚是冷寂?河水一樣漫長。他就是我的祖父。桃花汛后,他就去河里捕魚。即使是夜晚,他也頭戴斗笠,手握漁叉,站在船頭。田野和瓜地里的青草氣味,被風(fēng)送來,馥郁,恬美,惺忪。我能聽到大地翻身的聲音,窸窸窣窣,蟲咕咕咕地鳴。而饒北河的睡姿是那樣的優(yōu)美,裸露的肌膚有月光的皎潔。饒北河輕微的鼾聲不但沒有把夤寂的村莊吵醒,反而使它睡得更沉。月光大朵大朵地落下來,和霧氣交織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
天嘩嘩嘩地亮了,河灘上飄來少女的歌聲。那是三寸丁的女兒茶花唱的。茶花是養(yǎng)鴨的。她用一根長竹梢,背一個稗谷袋,穿高筒雨靴,把一群鴨子往河里趕。她沒有讀過書。她會唱許多歌。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她父親個頭矮小,開春時就打赤膊,油黑的背脊抹了油一樣,雨滴打下去,溜溜地滑。茶花有一個弟弟,叫老三,和我同班。老三經(jīng)常挨同學(xué)的打。但他不怕。他說他從來不怕痛。我們不信,他就開始擰自己的手背,烏黑的一塊,他說,看見了吧,不痛的。我們還是不信。他就用指甲摳臉,血絲滲出來,殷殷的,他說,真的不痛,不信的話,你來摳。他把臉拉到我們跟前,邊說邊笑。我們輪流摳,他也不叫痛。他的額頭有松樹皮一樣的皺紋。即使是冬天,他也穿一條單褲。褲子的屁股上,補了兩塊巴掌大的布。他用麻繩捆在腰上。他沒有外套,棉襖赤裸在外面,油油的污垢和鼻涕粘在襖袖和扣襟上,油油地發(fā)亮。他躬著身子,鼻涕結(jié)成殼,鍋巴一樣。他把手插進(jìn)袖筒里,上課的時候,他不用手翻書,用舌尖舔,舔一頁翻一頁。后來我們再也不打他。我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死肉。茶花卻不一樣,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我小時候,大人開玩笑,問我,你長大了要娶誰做老婆。我說我要娶茶花。茶花有兩條很長的辮子,但她不讓辮子垂下來,而是盤在頭上。辮子上插著花,有木槿花,有月季,有百合,有柚子花,沒有花的時候,也插幾支長著芽苞的桃枝。茶花有十八九歲,月牙形的臉,滿口石榴牙。天開亮,她就坐在沙灘唱情歌。她的情歌讓整條河流生動起來。雖然那是寂寞的情歌。我們都迷惑于她,仿佛她是饒北河的化身。
“在許多個夜晚,我反復(fù)夢見一條河流?!蔽以?jīng)這樣說過。是的。被我夢見的還有圓月,河邊的美人,在山頂上燃燒的落日,田埂上燦爛的葵花,繁忙的埠頭。饒北河上空成群的白鷺,斜斜地飛過。母親在埠頭洗衣。父親在埠頭挑水。我背一個魚簍,跟在祖父的身后,到竹漏子上撿拾肥魚。河灣蒼茫,樹林遮掩了對岸的村莊。炊煙從樹林背后的野地里,淡淡地升起,慢慢擴散,與河邊的霧嵐融為一體。牛哞一聲長,一聲短,燕雀從枝頭上驚飛。傍晚的霞色,漸漸收合,直至澄明一片,村莊淡淡地隱沒,濃縮,墨滴一樣凝固在暮色里?;璋档臒魸u次亮起,屋頂漸次模糊,人聲漸次寂寥。大路上,飯后的人坐在長條凳子上,搖一把麥秸扇,看月亮從古城山浮出來。黧黑的后山也浮出來。夜晚來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無數(shù)一天中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時間是個恒量,一天是個變量。人以減數(shù)的方式,進(jìn)入時間,或者說,人都生活在倒計時里。但這又有什么值得緊迫呢?又有什么值得我們放棄從容呢?
饒北河,江南河流中的一條小河,一個不被人傳頌的名詞,它途經(jīng)一個村莊時,與一個氣質(zhì)相仿的人相遇,它賦予他美學(xué),賦予他習(xí)性,賦予他生死相愛?;蛟S,記憶都是過于美好的?,F(xiàn)在的饒北河,已經(jīng)完全污濁,河水像米湯。河水會使人渾身發(fā)癢,長紅紅的皮疹,潰爛,蔓延。河里的魚很少,只有指頭一般大。在5年前,饒北河上游的望仙鄉(xiāng),大力開發(fā)石材,磨浮的廢水不經(jīng)過任何處理,直接排泄到河里,石材的白色粉塵,沿河床沉淀下來。河鰻、鱖魚,已經(jīng)絕跡。河獺更是滅絕無蹤。沙灘被挖沙機掏得雞零狗碎,像一具拋尸被野狗掏出的內(nèi)臟。大片的樹林只留下樹蔸。楓林作為一個村子,它的靈魂已經(jīng)死去——假如河流是村子的靈魂的話。生活在河邊的人,遠(yuǎn)離了河流。
胸腔里的河流
天空爆裂,嘭的一聲,雨水霹靂般砸下來。初春三月,陰霾千里,(厚重的,讓人傷感的,針刺般的,黏稠的)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葬禮中的嗩吶聲,從遠(yuǎn)處傳來,有淹沒感,有泥漿混合的土腥味。這些都是我熟悉的——送行人扎的是白頭巾,蘿卜戴的是藍(lán)頭巾,女孩圍的是紅頭巾。(許多年以后,我的皮膚松弛,一卷卷地耷拉下來,我躺在搖椅上,陽光像終年的積雪,壓迫著我微微冰涼的額頭,植物腐敗的氣息和我的命運相似,我會重新聽到體內(nèi)河流的呼嘯。這樣的呼嘯,仿佛從我出生開始,未曾停歇。我懷抱的雙手空無一物)河邊送葬的隊伍隱隱地沒入陡坡,只見一片白頭巾在風(fēng)中吹動,吹動,嘩嘩嘩。嗩吶聲咕咕咕,長出茸毛,松毛蟲一樣讓人又痛又癢。
是的,告別已經(jīng)提前到來,饒北河的汛期沒來之前,沿路的經(jīng)幡已然被風(fēng)吹散。泛青的雨水,提著濕濕的褲腳,從山邊,從屋檐,從白菜敞開的葉面上,踮著腳尖走路。風(fēng)吹到哪兒,它走到哪兒。它清瘦的身子顯得弱不禁風(fēng),但更楚楚動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河邊的人影和雨滴一般大小。或者說,一粒雨滴掩埋一個人。
“嗩吶嚎叫起來,叫魂一樣?!焙谄ぷ陂T檻邊的板凳上,看著河邊說,“死人和雨天一樣糾纏人?!彼旖巧系募垷熢鐩]了火星,只留了海綿蒂。他是個瘸子,鼻梁上有一條指甲縫寬的刀疤。他和我同庚,今年40歲?!捌鋵?活人比死人更糾纏人?!彼肿匝宰哉Z地補了一句。
“蘭花,你說說,我的黑皮是讓他學(xué)打鐵還是學(xué)做篾匠?”月巾大嫂問我媽。她們在饒北河的埠頭上洗菜?!按蜩F費力,做篾難坐,各有各苦。打鐵掙錢,做篾掙吃,各有各好?!蔽覌屨f。
14歲那年,黑皮成了村頭鐵匠鋪的小徒弟。但他不愛打鐵。他媽手上捏著荊條,追著他屁股打:“你不去打鐵,你去河里摸魚吃,省下糧食算積德?!焙谄とヨF匠鋪,光著腳板,一手拉著褲子一手摸著紅腫的臉?!暗任掖罅?我要收拾你?!彼f得咬牙切齒。他比我和金器都長得壯實,圓腰厚背。金器說,以后我打柴刀,你可不能收我錢呀。
鐵匠鋪在村頭,是一間小泥屋,一扇小門用藤條圈了個門環(huán),沒人的時候,門環(huán)扣在鐵栓上。窗戶低開,饒北河在下面嘩嘩流淌。師傅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每天太陽沒下山,他種菜去了。我們把火爐燒起來,木炭一把把地捧下去,把土豆和紅薯煨在木炭里。木炭燃燒時把松木的清香重新傳送出來,干燥、略帶刺鼻的空氣讓我癡迷。我們把廢舊的鐮刀從閣樓里翻出來,打成小刀;把秤鉤解下來,打成鐵鉤。猩紅的鐵屑,在我們很小的力氣里,閃閃飛濺。炭火噼噼啪啪。在冬天,我們用鐵鉤套一個半熟的紅薯,扔在鐵鋪門口,我們躲在門后,手中的繩子拽著鐵鉤。狗把紅薯叼進(jìn)嘴巴,我們用力一拉繩子,狗被鉤住了。黑皮用鐵錘對著狗的鼻梁打下去,三下兩下,狗就沒了聲音。
黑皮學(xué)打鐵的第二年春天,金器的父親死了。他是吃泥鰍吃死的。木匠黃毛對金器的父親說,缽頭,你生吃一條泥鰍,我給你50斤谷。缽頭像一根棗樹干,又瘦又硬,穿著油乎乎的棉襖,說,那我吃三條呢。黃毛說,泥鰍要小指粗,吃一條50斤,兩條80斤,三條100斤,我說話算話。缽頭從田里掏了幾個洞,掏出三條泥鰍。黃毛說,規(guī)矩要說說,不能咀嚼,只能生吞。缽頭喝了半碗白酒,漱了漱口,說,有點醋喝更好。他提起一根泥鰍,抖了抖,50斤谷啊,靠你啦。他的手指像火鉗,夾住泥鰍,頭往后一仰,嘴巴張得碗大,把泥鰍扔了進(jìn)去。缽頭用手來來回回地摸了幾下胸口,說,泥鰍的味道都沒嘗到,可惜可惜,50斤谷子也到了肚子里了。他又仰起頭,塞進(jìn)一條泥鰍。他的喉結(jié)鼓了起來,又癟下去。他捏捏喉結(jié),說,我還種什么田啊,一個月吃兩次泥鰍就可以養(yǎng)家啦。說完,他的嘴巴里噗的一聲,噴出一攤紅血。大家把他抬到他家里,他已經(jīng)不省人事。他的嘴巴一直淌著血,沿著脖子而下,棉襖的襟前猩紅一片。村里幾個老人給缽頭又是灌艾水又是灌陳醋,折騰到半夜,缽頭沒了氣息。黃毛給缽頭家秤了兩百斤谷,說,算是給老哥度春荒吧。
岸邊的桑苗一壟壟地鋪展,一夜一個翻身,桑葉又肥了一圈。母親騰出一間廂房,架起篾墊,地上鋪了一層石灰,對我說:“養(yǎng)蠶一年下來,還不夠你上學(xué)的錢呢?!贝禾斓挠杲z宛如紡車上的紗線,一軸一軸,日日夜夜都紡不完。冷峭的春寒,綿長,悠遠(yuǎn)。田還沒有翻耕,紅花草妍妍的,蜜蜂嗡嗡嗡,轉(zhuǎn)暖的氣象不日到來。油油的桑園,它密密匝匝的幽綠使整個春天變得黏糊糊,它以靜謐闊遠(yuǎn)的氣勢讓大地安靜下來,仿佛只有它的浩淼和洶涌才能呼應(yīng)饒北河的汛期。
我要走七里的土公路去中學(xué)上學(xué)。高處是靈山,峻峭壁立,環(huán)形的山巒抹上一層青黛色。從山梁往下看,河邊的盆地像一個水桶。谷雨時節(jié),稻田已全部翻耕,阡陌交錯,泱泱水田粘貼著天空和遠(yuǎn)山的倒影——豆腐花一樣的白云,瓦藍(lán)的蒼穹,小尖帽一樣的山脊。阡陌上有白色、黃色、金色的野花。饒北河和煦的風(fēng)吹來,泱泱水田布滿細(xì)細(xì)的紋理,野花搖曳,公路邊的楊柳也隨之搖擺。我提著一個大竹籃,隨母親一起采桑葉。桑苗比人更高一些,我們用鐮刀把新枝割下來,一疊疊地碼在籃子里。桑葉相互磕碰的聲音在耳邊交織,唦唦唦,唦唦唦,青澀恬淡的植物氣息進(jìn)入每一個毛孔。母親重重的咳嗽聲,在桑苗之間傳遞。母親終生被肺熱所折磨。
埠頭,桑葚成串成串地從高大的桑樹上披掛下來。雨水適時地停歇,河堤上的蘆葦抽筋一般瘋長,嘩嘩嘩,它綠起來的聲音讓人怦然心動。草皮上黏結(jié)的地皮菇旺盛地生育,不分晝夜。桑葚臃腫著身子,蜷曲在葉片下面,顆粒暴漲,轉(zhuǎn)紅,轉(zhuǎn)紫,變得炭黑?;胰竾\嘰喳喳,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
金器天天上山砍柴,他把成捆成捆的灌木條賣給我父親的磚瓦場。他最多的一天能賣兩塊多錢。他比我大一歲,他穿一雙破舊的雨鞋,唧呱唧呱地走路,腳凹綁一根麻繩,腳趾頭露出來,黑黑的。即使是夏天,他也縮緊身子,一副很冷的樣子,清清的鼻涕盤結(jié)在上唇。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我家的柚子樹下,拿出煙桿,點一根黃紙芯,抽旱煙。他抽一口,咳兩下。煙桿是缽頭留給他的。我媽盛一碗飯給他。他說,我媽手腳慢,飯還沒燒好,我回家吃。我媽知道他家短米少糧,說,先吃一碗墊墊肚子吧。有一次,我家做豆腐,金器媽看見我媽用豆腐渣喂豬,她連忙挑來一擔(dān)白菜葉,對我媽說:“蘭花,我用白菜葉給你換豆腐渣吧,豆腐渣煮飯可是好料呀?!蔽覌屩牢液秃谄?、金器玩得好,把我的一些舊衣服整理好,送給金器。金器個頭比我高,他穿我的褲子會露出半截小腿,到了冬天,他媽給他縫一圈布片。
到了春荒,金器媽揣一個畚斗,一家一戶去借米,借了一圈下來,畚斗還是空的。她坐在我家的廳堂,一手抱著畚斗,一邊沉默地看著我母親。她的頭發(fā)在缽頭沒死之前,已經(jīng)半白了,用一根布條扎著。她的頭發(fā)又粗又多,把她圓圓的臉都遮了半邊。我爸從梁上取下一只籮筐,給她一筐谷,說,金器砍柴的錢算是預(yù)支吧,不夠糧了就來,我們不能空著肚子做事,吃飯是我們最大的事。到了年冬,金器媽把鴨子殺好,料理干凈,送給我媽,說:“一年三個月的糧荒,總算度過了,來年的糧荒還靠你呢?!蔽覌尵退徒o她幾斤鹽、幾塊鳳凰牌肥皂。
16歲那年,我去縣城上學(xué)。暑期過于漫長,我憋得心慌。黑皮鐵匠鋪里的生意并不好,我說,叫上金器,我們?nèi)ゴ虬酌疾虬?。黑皮拿出兩個鐵套,一根棕繩,說,還要一只活雞呢。
波浪形的山巒,在靈山的北部擠壓出一條夾縫,山泉匯聚,有了饒北河。山上,麂子、錦雞、豺特別多。豺的眉毛是白色的,尾巴長得拖地。我們叫白眉豺。夏天的時候,曬場上,曬著新出的稻谷,飽滿的谷粒閃閃地耀眼,看上一眼,讓人覺得格外溫暖。雞在曬場上偷谷吃。我拿一根竹竿,追著雞跑。雞撲棱棱地四處亂飛。我回到家門口,雞又悠哉地偷吃,啄幾下,抬起頭看看,又啄幾下。通常在午后,白眉豺從山脊上,狂奔而下,縱身而躍,一道閃電一般,跑到曬場,叼著雞就跑。我喊:“白眉豺來了,白眉豺來了!”我父親拿起扁擔(dān)趕來,豺已經(jīng)沒了蹤影。我父親狠狠地說,該死的,每年要給它養(yǎng)幾只雞,總有一天我吊死它。
黑皮從吊眼鴨佬的鴨棚里偷出一只鴨,掖在帆布包里。金器端一把鋤頭,腰上扎一把柴刀,我們往山崖走。山崖在山梁上,有一個幽深的洞。我們從沒進(jìn)過洞里。據(jù)村里人說,洞里有許多巨大的蝙蝠,唧唧吱吱,叫得人毛骨悚然。洞里還有烏春鳥,全身發(fā)黑,眼睛發(fā)射藍(lán)色的光。女人腰酸胸悶,吃上一只這樣的烏春鳥,第二天就好。洞口外面是紅薯地,畦邊上的芭毛迎風(fēng)搖曳。金器在芭毛叢里,挖兩個小坑,把鐵套固定好,鐵套扎一根棕繩,另一個繩頭固定在油茶上,再挖一個大坑,豎一個木樁,把鴨翅綁在木樁上。黑皮看著鐵套上兩排鋒利的牙齒,說,不知道是狗肉好吃還是豺肉好吃,喝上兩碗高粱酒,真是來勁。
回來的路上,金器一直問我:“白眉豺會不會知道鴨子在坑里呢?”黑皮也問:“鴨子被黃鼠狼吃了咋辦?”第二天我們?nèi)ド窖律峡?鴨子還在,病懨懨地耷拉著頭,一副死到臨頭的樣子。我說,鴨子沒有水喝會渴死,我們給它喝些水。我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盛水的東西。黑皮說,金器,用你的鞋子當(dāng)碗用,在這里放一夜,明天拿回去。金器說,我就這一雙鞋子,我寧愿走八里路回家拿碗來。黑皮說,那就用我的鞋子吧,打赤腳走路涼快呢。第三天我們再去看,鴨子沒了,鐵套也沒了,只有油茶樹上留下一截繩頭。地上凌亂地散了鴨毛,血跡斑斑,已完全污黑。黑皮說,做了一次賊,鴨子卻給白眉豺吃了,不如自己吃。
方圓十幾公里的山岡,沒有哪一個不熟。黑皮的父親涼水手里拿著一個羅盤,背一個米黃色的布袋,每天早早地出門。他是個風(fēng)水先生,他癡迷于饒北河流域的層層山巒。他有一本自制的圖畫本,他每看到一座特異的山岡,便畫下來,晚上,他把圖畫本翻開,一頁一頁地細(xì)細(xì)閱讀。在昏暗的油燈下,涼水還把閱讀心得寫成文字。他的毛筆有些枯敗,筆毛開叉,他寫不了幾個字,把筆尖放在唇上舔吮一下。有幾次,他對我父親說,饒北河邊出不了大人物,你看看,山高地窄,視野不開闊,這種地方出來的人沒有大氣象。我父親說,這地方好,沒有水災(zāi)也沒有旱災(zāi),適合種糧。涼水說,我看了十幾年的山水,景嶺崗最適合葬人,土質(zhì)干燥,前臨水后靠山,有胸懷,我以后就葬那兒。
最終涼水葬哪兒誰也不知道,在黑皮學(xué)打鐵的第三年,涼水背一個布袋出門,再也沒有回來。村里派了幾十個人在周圍的山上找人,一個村一個村地問,都沒有涼水的下落。他的去向成了謎。
黑皮長得石墩一樣,打個赤膊,褲帶上掛滿了自己打的小刀,叮叮當(dāng)當(dāng)。過了幾年,他和村里一個老師的女兒木槿好上了。老師是個古板的人,死活也不讓女兒嫁給這個渾身黝黑的人,說:“力氣大有什么用呢?兩斤米撐死他。他的房子只有我的牛欄大,等到他有出息了,還不知道是哪一輩子的事呢。”月巾嫂托了許多人去說媒,都被回絕。木槿出嫁的那天,黑皮拿著刀去找接親的人拼命,大家拖都拖不住,結(jié)果黑皮的鼻梁上被砍了一刀。
“人窮怎么會這樣呢?”月巾大嫂有了自言自語的習(xí)慣,她一個人走路,嘴唇會輕輕磕碰,鼻梁兩邊總有揩不干凈的淚水流過的痕跡。她不時地用手觸眼睛,好像眼睛里有擦拭不出來的灰塵。沒過幾年,她的眼睛就看不見路了,蒙著一層白色的翳。
鰥夫單眼找到我媽,說,缽頭死了五年了,金藍(lán)也該找一個了,男人是女人防老用的棉絮,你給我說合說合。單眼是個很本分的人,讀過高中,是個外來移民,會說俄語,只是全村沒一個聽懂。我媽說了幾次,金藍(lán)也同意了。單眼挑了一籮筐的物什來到金器家,做了上門夫婿。
金器賣柴的錢,單眼都積攢下來,放在枕頭套里。金藍(lán)幾次對我媽說,金器怎么都不和女人相好呢?我媽說,婚姻沒通吧,婚姻通老婆找老公,我兒子也沒相好呢。金藍(lán)笑了起來,老母雞一樣,咯咯咯,眼睛瞇成一條縫??山鹌鞯搅?0歲也沒相好,村里沒人看得上,都說金器太瘦弱,大字不識一籮筐,除了砍柴就沒一樣拿得上手,人總不能一輩子砍柴吧。有一年,村里來了一個說普通話的中年男人,聽不出哪兒的口音,找到單眼,說,他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是貴州人,只要八千塊錢就可以成婚。單眼說,八千塊可以買二十頭牛呢。
賣了兩頭豬、半谷倉的谷,東拼西湊地集了六千塊錢,單眼對外地人說,先看看女人再付錢吧。第二天,貴州女人來了。這個說話誰也聽不懂的女人,高高大大,南瓜臉,穿一身土布衣服,用很大的湯碗盛飯吃,只吃飯不吃菜。單眼答應(yīng)了,還請裁縫師傅給她做了一身衣服。
過了兩年,貴州女人能說一些簡單的本地話,還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但村里人都說這個兒子不是金器生的,是殺豬佬八頭生的。貴州女人來金器家不到半年,和殺豬佬勾搭上了。木匠黃毛說,在河邊西瓜地,有一個廢棄的茅棚,一次,他到河里網(wǎng)魚,看見貴州女人和殺豬佬在茅棚里干那種事。八頭幾次找到黃毛,說,你破壞我的名聲可以,可金器是老實人,你這樣說是欺負(fù)他。黃毛從板凳上跳起來,說:“你敢說你沒有茍合?那好,我們對著太陽發(fā)誓,誰撒謊誰被河水淹死?!卑祟^霜打了菜葉一般,焉了。
小泥屋還在,桑樹還在。鐵匠鋪沒了,桑樹空留枝丫。打鐵的老頭死了好幾年啦,黑皮早荒廢了手藝,只是鐵砧還牢牢地插在地上。呼呼呼的大錘聲,噗哧哧的熱鐵淬火聲,火爐轟轟轟拉風(fēng)箱的聲音,似乎并沒有飄遠(yuǎn),在冷寂昏暗的時間里,積淀了一層灰塵。只要把這里打掃干凈,一切又會回來。黑皮一直單身,有些人給他說媒,說,你這人仗義,做事也靈巧,怎么不定門親事呢?黑皮傻傻地笑。大家都知道黑皮心里的想法,但怎么可能走回頭路呢?何況木槿的小孩都十幾歲了。黑皮整天騎一輛摩托車改裝成的小貨車,拉啤酒拉食用油拉肥料拉殺蟲劑走村串戶地賣。需要貨物的人,只要給他一個電話,他就突突突地送貨上門。他做了一棟新房子,白墻紅瓦,可就他和他娘住著。月巾大嫂說,沒個暖心的女人要房子干嗎。有一天送貨,夜里回來,又喝了小酒,從橋上摔倒在河里,右腿粉碎性骨折,因此落下腳疾,走路一瘸一瘸,像個艄公撐船。
每年我都會回小村楓林住幾天。我父母大人都已年過70歲,他們的身子像秋天的荷葉,一天天緊縮下去。尤其我的母親,身子都佝僂了,和風(fēng)干的柿子沒兩樣。每次回去,母親都會說一些村里的事情給我聽,誰故去了,誰到了40歲還沒有成婚,誰家過年連五塊錢的剃頭錢也給不上,誰家的孩子出門打工已經(jīng)是第八年沒有回來了。我聽了心里發(fā)慌。
有一次,我去上班,在市中心廣場的路頭,看見一個人坐在板車的扶手上,吸著紙煙,一只手捏著一卷棕繩,臉門窄窄的,額頭突出來,頭發(fā)盤結(jié),穿厚厚的棉花襖。這不是金器嗎?!我叫了他,他抬起臉,看見我,忙著掏褲袋,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掏出一根,又塞回去,說:“這樣的煙你是不抽的?!蔽艺f,你什么時候來市里干活的。他說他來市里半年了,拉板車搬貨,一天也能掙三四十塊錢,還不受氣呢。他說,我除了力氣,也干不來其它活。他的手皸裂得厲害,松樹皮一樣,指關(guān)節(jié)有粗粗的裂縫。我把皮手套給他,說,不干活的時候穿穿,不要凍壞了。他把手抄進(jìn)袖筒里,說,不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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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評譚》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