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里，整個鄉(xiāng)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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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省里要來檢查的消息,用時下一句流行語表述,就是一下子讓人“暈菜”了?！皶灢恕钡闹苯颖憩F(xiàn)就是,領導層一時陣腳混亂,爭論不休,半天形不成統(tǒng)一意見,不知從何處著手準備才好。

這類消息猶如臺風過境,每年都會有幾次,其在鄉(xiāng)村造成的緊張和壓力是顯而易見的。一年辛勤工作,說白了實際上就是為了迎接一場臺風的到來,然而,因其在某個鄉(xiāng)鎮(zhèn)登陸的幾率很小,久而久之,讓人心生僥幸,變得麻木。后來,發(fā)布預警演變?yōu)轭I導督促工作的手段。當一般性部署和號召引不起足夠重視,領導便適時地制造緊張。這一次事先沒有半點征兆,它在省城生成,一周之后,將登陸我們鄉(xiāng)這個既定目標。震撼超出想象。它讓所有的人感到不知所措。

為什么會是這樣?全市19個縣(區(qū)),偏偏是我們縣?全縣20個鄉(xiāng)鎮(zhèn),偏偏是我們鄉(xiāng)?是隨機抽取還是有意為之?若是后者,說明調(diào)查組掌握了某些負面信息,情況不妙。好在我們提前捕獲了一些信息,還算幸運。準備時間固然有限,但強過一無所知、束手待斃的局面。在余下的日子里,全看領導臨場發(fā)揮,如何把握和利用時間了。

消息不斷變化。由統(tǒng)計部門組建的人口調(diào)查隊負責實施檢查,傳說中的陣容由20人增至30人、40人,隊員來自各地市,近日將在省城集結(jié)培訓。檢查內(nèi)容涉及多個方面:結(jié)婚、出生、節(jié)育、補救、對違紀生育的黨員干部的處理、超生子女費的征收和使用……壓力來自檢查方式的變化。一是檢查組不再局限于在縣、鄉(xiāng)搞搞座談,聽聽匯報,做做評述,而是要深入鄉(xiāng)村一線完成諸如此類的程序。二是要登門入戶,面對育齡婦女做近距離的查訪。三是對節(jié)育措施加以驗證。他們因此帶來了B超專家。四是著重核對“八賬一卡”,即:結(jié)婚登記賬、人口計劃賬、出生賬、懷孕賬、節(jié)育措施賬、未婚男女青年賬、死亡賬、普查賬,育齡婦女卡片。一個人從成年到結(jié)婚再到死亡的信息,在這些交相呼應的賬卡里,都有詳盡的反映。毫不夸張地說,每一點失誤,每一個不對稱的信息,都有可能引起特別關注,形成致命的漏洞,完全可能由此否決一個鄉(xiāng)鎮(zhèn),甚至連帶地把一個縣送入“省重點管理”的行列?；鶎訉嶋H情況的確不容樂觀。出生率在40‰以上,而且底數(shù)不清。政策外出生屢禁不絕。為逃避手術而弄虛作假。超生費征收不到位……僅以往形成的以粘堵為主的假手術,要在有限的7天時間內(nèi)重新落實節(jié)育措施,就有相當大的難度。完善“八賬一卡”的任務繁瑣。領導心中沒底。人人都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在通常情況下,省人調(diào)隊對各市的考評,總是同時選取幾個縣(區(qū)),這次卻讓人看不明白。但是不管明白與否,檢查是肯定的了,要不市縣計生系統(tǒng)領導,縣領導不會如臨大敵一般,在第一時間趕到鄉(xiāng)里。至于對檢查結(jié)果的使用,應該是他們所關心的。作為一個鄉(xiāng)計劃生育統(tǒng)計員,我的任務就是把底數(shù)澄清,當好參謀。

在書記辦公室,我見到了市縣一干領導。他們已經(jīng)理出了頭緒,只待我提供一些數(shù)字以及與之對應的對象。他們統(tǒng)統(tǒng)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市計生委的顧主任是一個快言快語的人,我跟她幾年前就熟悉了。她說:“小易,這次再也不能隱瞞了,一定要把底數(shù)兜清。你兜不清,活就干不徹底,干不徹底,鄉(xiāng)領導就要倒霉,縣領導就要受處理,市里也難逃干系……”我一聽這番話頭就大了。我的責任這樣大,還要你們干什么?趁早把我嚇趴下算了。再說,兜清底數(shù)是一個問題,交清與否又是另一個問題。我們書記可不像你這么想,他才不愿意把底數(shù)交出來呢。我能怎么辦!我定了定神說:“我盡十二分努力,……給我兩天時間?！?/p>

顧主任攔住了我的話:“嘁——嘁——,兩天,哪有兩天!一共一周,你就占兩天!別想了,連夜加班弄出來,明天上午開始手術?！蔽也恢涝撛鯓釉u價這個女人。她總是搶著表態(tài)。一夜之間兜清底數(shù),存心不讓人活了。

縣領導說話了,這個時候也輪不到別人說。他說形勢嚴峻,任務艱巨,我們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討論,就按顧主任說的辦。底數(shù)是下一步工作的前提,因此,必須在夜里搞出來,而且要實事求是,不能隱瞞……這就是最終定調(diào)兒。鄉(xiāng)黨委書記一口接一口抽煙,以掩飾內(nèi)心的失望和焦慮?？h計生委主任說,我?guī)砹私y(tǒng)計、法規(guī)科的科長,還有熟悉業(yè)務的同志,大家可以留下來幫忙。

鄉(xiāng)黨委書記瞥了我一眼,說話有點磕巴:“大家……在市里住,就不用跟著……熬了……小易自己會……弄清楚……”我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不愿意讓任何人接觸賬卡。我附和道:“眼下還不需要幫忙,等到謄錄賬卡時,你們再上手吧?！?/p>

我清楚任務有多么艱巨,除了未婚男女青年賬和死亡賬涉及不到,其余六賬一卡至少都要過一遍,有的甚至要過幾遍,才能保證不出問題。我親口把別人幫忙的機會推掉了。

先從哪本賬開始?從哪個村入手?我需要相對快捷的路徑。以育齡婦女卡片和普查賬為基礎,與節(jié)育措施賬比對,澄清近年來采取粘堵手術的對象。這無疑將是一個不小的群體。拉出兩個季度以上未參加孕情普查的名單,從中確定可能政策外懷孕的對象;從人口計劃、懷孕和出生賬中,核查哪些人已經(jīng)生育,哪些人可能已經(jīng)生育而漏報?生育了的是否超過了落實節(jié)育措施的最佳時間?……在對村莊的選擇上,還是沿襲一貫的做法,從最容易被抽查的中等村開始著手,向兩頭延伸。

我把自己幽閉在昏暗的宿辦室里,陷身于堆積如山的賬卡中。黃昏時,外面起了風,像是要下雪。屋里沒有取暖設備。主管李鄉(xiāng)長讓人幫我在窗外釘了兩層塑料布,在屋里又扯上了一掛棉簾子,把40瓦的燈泡換成了500瓦的。我腿上搭著褥子坐在桌前,小腿抽筋兒兩次。我用力蹬踹,撞上了墻壁,痛得幾乎流下淚來。凌晨,院子里還有人走動。我用冷水洗了把臉,從地下挪到了床上。我披上被子,用褥子圍住身體。門外傳來細微的沙沙聲。我戴著露指手套,手指僵硬地翻動賬頁,一張又一張……

我的眼皮越來越重,腦子里成了一鍋糨糊。我終于支持不住倒在了床上。不知過去多長時間,我被敲門聲驚醒了。李鄉(xiāng)長提來一壺熱水。我翻開東張堡村育齡婦女普查賬。我記起這個2000多口人的村子,有69例粘堵手術。我翻到了32個,突然,電工老婆熟悉的名字蹦了出來。

頭年秋天,也是在凌晨,我們被李鄉(xiāng)長從睡夢中喊醒了。八九個人擠進了一輛破吉普車。車子顛簸了20分鐘,把我們卸在了東張堡村口,又掉頭駛了回去。來來往往跑了三趟,拉過來20多人。李鄉(xiāng)長領著大家三拐兩繞來到一座房子前——是電工的房子。大家愕然。李鄉(xiāng)長讓四個人退守住路口,四個人守住房角,其余的圍住了房屋。兩人手扶圍墻蹲下,司法助理蹬上他們的肩頭,巡防隊員再蹬上司法助理的肩頭。他們把巡防隊員送上了墻頭。他跳進院子,打開大門。大家一擁而入。

北屋一團漆黑,似乎有輕微的響動。

司法助理喊電工開門,沒有人回應,好像睡死了一樣,喊了一陣,終于有了動靜,著大褲頭的電工打開了屋門。人們看見地上鋪著一領涼席,驚醒的兩個女兒坐在床上,驚恐地注視著大家。司法助理問電工老婆哪兒去了。他說回她娘家了。司法助理把一雙帶襻帶的布鞋從門后踢了出來。巡防隊員抖開布單,女人的衣物掉了下來。婦聯(lián)主任走到床邊,撩起了床帷。一個一絲不掛梳著獨辮兒的女人直挺挺仰躺在床下,隆起的肚子頂著床板,好像卡在里面動彈不得。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兒。婦聯(lián)主任放下床帷說,趕緊出來吧,窩著多難受!男人們退向屋外。我們讓電工叫她出來。屋里一時間靜得可怕。

女人從床下艱難地挪了出來,她赤裸的全身沾滿泥土和灰塵,一副無助無奈的樣子,讓人心生憐惜。她坐在一件衣服上,雙手放在身后,撐著變形的身軀。我從未見過如此笨重的女體,龐然到不可想象。我跟婦聯(lián)主任蹲在她面前,勸她穿上衣服,起碼把內(nèi)褲穿上。她像啞巴一樣不言不語,傻傻地坐著,完全停止了思想。我抬起她的右腿,她用力蹬脫。婦聯(lián)主任架起她一條胳膊,她掄起另一條胳膊阻擋。半個多小時過去了,衣服也沒有穿上。李鄉(xiāng)長在屋外做電工的思想工作,人家舉報你了,我們沒有辦法兒。你不比誰清楚,知道老婆懷孕了還不讓她跑,乖乖在家里等著?咱們關系不錯,我不只一次吃過我弟妹搟的面條。我不是不講感情,是確實不能表態(tài)放你們走。人家舉報地盯著呢。鄉(xiāng)里二十幾號人,都為這事而來……哎,還是認命吧。電工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像一截枯死的樹樁。天就要亮了,街上傳來開門的聲音,再不走怕有麻煩。李鄉(xiāng)長仿佛下了決心,他說不能再拖了,也別說好看不好看了,大家一起上手,給她穿衣服……我和婦聯(lián)主任又是一通勸說,不穿又能怎樣?還不如好好穿上,體體面面地上車。你自己考慮不周,能怪誰呢!這句話戳到女人的痛處,她突然大叫一聲號啕起來。她的哭聲極度悲傷絕望,聽了讓人心中一陣陣發(fā)毛。司法助理厲聲喊道“走”,男同志一起開吼“走、走、走……”七手八腳地用布單把她罩上,有的抓胳膊,有的摁腿,三下五除二替她套上了衣服。她失去了掙扎的欲望,四肢一軟,癱在了涼席上。男同志又發(fā)一陣喊,走、走、走……又是七手八腳地把她抬了出去。

吉普車行進在坑洼的村路上,女人不住聲地啼哭。車上的人都不說話。李鄉(xiāng)長讓司機開慢些,再開慢些,語氣竟有些著急。他想拖延時間,希望過了預產(chǎn)期的她,能在被送到縣里之前生下來。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大院,李鄉(xiāng)長突然改變主意,讓司機拐了進去。

李鄉(xiāng)長對電工說,看在我弟妹過了預產(chǎn)期的分上,我今天犯個自由主義,再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你讓她蹦蹦跳跳,扒扒門頭,看能不能墜下來。電工媳婦在地上跑一會兒,蹦一會兒,歇一會兒,歇一會兒,蹦一會兒,扒一會兒門頭。電工幫她摁肚,捶背,費了半天勁兒,肚子還是沒有動靜。天已經(jīng)亮了。李鄉(xiāng)長連聲嘆氣說,算我造孽,走吧,走吧……讓她上了吉普車。

引產(chǎn)指揮部設在縣招待所,離我家很近。我一直惦記著電工的女人,趁中午回家,拿了飯盆、水杯給她送過去,想著當面安慰她幾句。

大辮子女人閉眼躺在床上,一臉淚痕污漬。我說我來看你,給你拿來了飯盆……女人坐起來,怔了一下,認出是我,隨即目露兇光,憤怒地大罵起來。我意識到自己不該過來,心嗵嗵直跳,下意識往后退了退。女人突然抓起飯盆,罵了聲日你奶奶,用盡渾身力氣,照我的面部砸了過來。我一閃,飯盆砸在身后的門上,一方玻璃被砸得粉碎。我嚇出一身冷汗,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狼狽萬分地退了出來。

當天深夜,又往招待所送人,知道了大辮子的最新情況。她在注射催產(chǎn)素后,趁醫(yī)生的松懈,在別人幫助下,跳下公廁3米高的圍墻逃走了。天下著小雨,女人在樹林和田野里留下了歪歪扭扭的腳印。她沒能跑出多遠,就被追了回來。從三米高的圍墻跳下,夠得上劇烈運動,早該催動了胎兒,可她就是不生。夜里十點多,才在嚴密監(jiān)視下誕出一對雙胞胎男嬰……女人一次又一次昏厥過去。

……

事情過去了年余,她一直沒有參加季服務,據(jù)說又有了身孕……該在手術之列。有些人年年懷孕,年年碰上補救。做還是不做……?猶豫再三,我把賬頁翻了過去。

十八年前那個難熬的冬夜過去了。我打開屋門,陽光刺眼,空氣清新。塑料布上結(jié)滿冰花。南墻、東墻根下積起一層薄雪。我有死去活來的感覺。顧主任已經(jīng)來到了小院。她干瘦無華的面孔帶著夜的灰暗,頭發(fā)紛亂,像個雞窩。

我們一起來到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辦公室,一夜未歸的縣領導都在等著。

在要求時間內(nèi)弄清了亟待手術的底數(shù),讓我找回了自信。

先說粘堵手術。這類手術多為男性,計有629人,他們的女人曾經(jīng)成功地躲避了結(jié)扎。重新清算的時候到了。要么是他們,要么是她們需要結(jié)扎,兩者必居其一。其次是當年已經(jīng)生育,種種原因沒有落實節(jié)育措施的對象32人。其三是漏卡重新納入管理從而需要手術的對象14人。其四是已婚至40周歲,生育兩個以上孩子,尚未采取節(jié)育措施,最后篩定的69人。她們有可能政策外懷孕,如是則必須無條件地補救。另外,有136人需要放置宮內(nèi)節(jié)育器。總計880例存量,便是今后六天的工作任務。我清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隨著幾十把手術刀的劃動,十幾把擴陰器的開合以及相應數(shù)量的上取環(huán)器的使用,數(shù)以千計的家庭神經(jīng)將被觸動。這些人一呻吟,整個鄉(xiāng)都會疼痛、抽搐起來……

在一片驚嘆聲中,鄉(xiāng)里將頭天草擬好的行動方案加以修改完善,專呈縣主要領導。各項準備活動全面鋪開。九點半,全體鄉(xiāng)村干部參加的動員大會召開。五位代表發(fā)言,讓人覺得接下來仿佛不是要做人的工作,而是要虎口奪糧。十六個縣直部門組織隊伍,自備車輛,十點前趕到了所包村莊?？h衛(wèi)生局組織外科專家,在招待所集中培訓半天,中午進駐鄉(xiāng)里。鄉(xiāng)領導一早開始騰房,十幾間宿辦室改成了手術室、檢查室、宣傳室、辦公室、指揮部,臨時休息室……

我溜出動員大會會場,腳踩棉絮,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屋里,一頭撲在床上睡了過去。時間不長,被屋外乒乒乓乓的響聲驚醒,實際上一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我走出小院,看見四五個陌生人,把外套搭在樹杈上,穿著絨衣,揮動鐵錘鋼釬,正在西圍墻上鑿洞呢。

鄉(xiāng)政府與衛(wèi)生院一墻之隔。衛(wèi)生院有一間手術室,談不上設施齊全,平時很少使用,眼下根本無法承受如此集中的手術。為了實施高效的組織指揮,領導讓鑿穿圍墻,貫通兩個世界。

天近午時,圍墻兩邊已是人聲鼎沸。大院的熱鬧程度勝過了鄉(xiāng)村廟會。汽車的鳴笛聲,拖拉機的轟響聲,三碼車馬達的爆發(fā)聲,自行車不間斷的鈴聲,公驢一波波興奮的吼聲,孩子哭爹喊娘聲,讓爹把被子抱過來的召喚聲,大人訓斥孩子聲,手術對象的爭吵聲……眾聲喧嘩,氣溫被吵得至少升高五度。鄉(xiāng)村干部跟我打招呼,這個說來了三個,那個說還有六個在路上。這個說今天爭取一鍋端,那個說明天滾水潑襠,毫毛不留……這個讓跟醫(yī)生說照顧一下,那個說你敢加塞,我就讓你嫂(多為村婦女主任)躺到手術床上……

秩序好像失去了控制。好在大家不是為了別的,是爭著上手術臺,讓領導暗生喜悅。一共七個手術室,每個手術室門口都有兩名鄉(xiāng)干部把守。生性要強的女人抽空子擠進手術室,搶占了手術床。醫(yī)生非常震驚,你躺到床上干啥?她說手術。醫(yī)生問檢查了沒有。她說不用檢查,我沒病。醫(yī)生說不檢查怎么知道沒病,出了問題誰負責?她說別的手術室都不做檢查了。醫(yī)生將信將疑,摘下口罩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兒,看到的情形跟她講的一樣。他只好掏出體溫表讓她試體溫。程序簡化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只要體溫正常,就算符合手術要求,別的檢查一概顧不上做了。再往后,連體溫也不量了,往床上一躺,手術即告開始。

鄉(xiāng)大院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凌晨兩點才安靜下來。第二天一早,同一景象再度上演。門外是107國道,路邊聚集了二三十家炸油條、賣方便面的流動攤販。行人駐足,車輛減速。人們相互問訊,這幾天鄉(xiāng)里怎么了。回答不無調(diào)侃,過大事呢。有的回答更干脆——埋人哩!

李鄉(xiāng)長把我叫到了跟前,你知道劉紅霞的情況,我們沒有上報她的外生,而是放在了一胎上環(huán)里。我看了證件,你跟她長得很像。你熟悉業(yè)務,又有環(huán),替她一下,連照片都省得換。我連連擺手拒絕。我一直跑前跑后,人家認得我。李鄉(xiāng)長說,這么多人,誰認得出!再說你在這邊兒,不是在那邊兒。你把頭發(fā)弄弄,換件衣服,就認不出來啦。我說你找別人吧,我害怕。李鄉(xiāng)長說,不要推辭了。我跟書記、鄉(xiāng)長都說了,認為你最合適。難道非要書記、鄉(xiāng)長說話?我知道推辭不掉了,心里緊張得厲害。李鄉(xiāng)長把我叫到車上,讓我換上別人的衣服,陪我往支書家里走。他問我環(huán)沒掉吧,要不要先檢查檢查。我說去你的吧,還嫌我不緊張啊。走到支書門口,我的小腿開始抽筋兒了,臉色一定很難看。我跟李鄉(xiāng)長說,我不進去,你再找人吧。李鄉(xiāng)長堵在我面前,連哄帶求地說,別耍小孩子脾氣,一會兒就完了。大家都等著你呢。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硬著頭皮走進院子,走進東廂房。

一個四十多歲戴平鏡的男人坐在外間的破桌子邊,接過我遞上的證件端詳了一陣,又抬頭打量了我?guī)籽?。我已?jīng)鎮(zhèn)定下來了。他問你是劉紅霞。我說是。你孩子爸爸叫啥。崔慶生。他是哪一年生的。我想了想,是1968年7月22。他不問了,記在登記表上。我走進里屋。一個戴近視鏡的女專家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讓我躺在床上。她一手握住B超探頭,一手往上面擠了些耦合劑,在我臍下按壓,不過十秒,對著外間喊道,有環(huán)無孕。我顧不上粘呼呼的耦合劑是否擦干凈了,給他們打了聲招呼,匆匆走了出來,還沒邁出屋門,平鏡男人突然喊住了我,等一下,等一下……我想糟了,要出事,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兩腿一陣顫抖,沒想到平鏡男人說,拿上你的證件——

送檢查組登上中巴離開,已是下午兩點光景?？h領導在市內(nèi)一家高檔酒店設了專宴。鄉(xiāng)黨委書記在107國道邊的飯館擺了幾桌酒席,大宴鄉(xiāng)干部,宣布放假一周。

他端著酒杯來到我跟前,你弄清了底數(shù),立了頭功,我代表全體鄉(xiāng)干部敬你。我哪有酒量,連連推辭。書記不依不饒。我抿了三下,跟他碰了三次杯,臉上頓時熱辣辣的。

李鄉(xiāng)長像是撐著船蕩了過來?！拔艺f劉紅霞,了不起!你讓大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了關。書記敬你是你先喝,我敬你是我先喝……我喝三杯?！蔽艺f:“你得喝七杯,因為忙了七天?！彼f:“就七杯?！睂⑵弑拙普圻M玻璃水杯,一仰脖子全灌了進去。他要我喝。我說你再喝三杯。他問為啥。我說以后不準那樣叫了。他一時怔了。我說我姓易,不姓劉。他說好,好,不那樣叫了,又喝下三杯?！蠹掖雷泳淳?氣氛越來越熱烈。時候不大,司法助理跌跌撞撞來到了后院,來不及下蹲對著南墻吐起來。一名巡防隊員遠遠喊道,潲墻呢!老板聞聲趕來。我問,怎么沒見嫂子?平時總是忙前忙后的。老板說,她妹妹做了結(jié)扎,去伺候了。我哦了一聲,覺得無趣,敷衍幾句,離開了飯館。

陣陣笑聲從身后傳來。

他們肯定是不醉不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