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郎君
引子
堂屋中間的地上,床一樣的架起一扇門板。門板上的尸體被黃緞覆蓋,昏黃的燈泡把冷淡的光撒在黃緞上,尸體在光影明暗中顯得輪廓分明。
尸體靠近頭的一端蓋得不是十分嚴實,露出一塊漆黑的頭頂,濃密的短發(fā)從緞布下毛扎扎地支出來,這黑色顯得既突兀,又冰冷。
黃緞覆蓋的那張臉也在布面上形成一個淺淺的輪廓,但我們無從猜測那張臉的細致表情。
隔著一扇門,里屋同樣燈光黯淡,但與堂屋不同的是,懸掛在舊報紙糊成的天棚下的是條白熾燈管,幽白的燈光打在墻上已然褪色的年畫上,照在燈下的幾個人身上。有男有女,他們圍坐在一張油膩膩的圓桌前,看起來像是在商量著事情,但又幾乎沒有人說話。面前碗里的茶水早已經(jīng)放涼,也沒人起身添水。
煙氣氤氳,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打破僵局,他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面,皺著眉頭問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辦,還是不辦,給個痛快話,都耗了半天了,你們要是不辦,我可就走了,還有別家等我呢。
對面的男人低著頭悶悶地抽煙,頭發(fā)有一多半已經(jīng)花白。沉吟了片刻,他終于下定了決心,抬起頭沖著中年人用力一點辦。
好,中年人立刻起身。他環(huán)顧了一下眼前的幾個人,又道:三萬兩萬的有,八千一萬的也有,看你們家是個啥想法7他乜斜著眼睛等待下文。
老頭咬了咬牙,狠吸了口煙,說:娃就這一回,三萬兩萬就三萬兩萬,往……往好里弄吧。
中年人臉上閃出一抹笑意,他伸出一只手,岔開兩個指頭,慢悠悠地說:先交兩千塊錢定金,快則一個禮拜,慢則十天,鐵定給你家這事兒弄好,弄漂亮,說不定你娃正躺在外屋咧嘴笑哩。
接了錢掖在懷里,中年人起身離去,此時,門外已經(jīng)被夜幕籠罩,幾聲狗吠隱隱傳來。
中年人跨上摩托車,沖身后送出來的幾個人揚了揚手,猛蹬幾腳,摩托車空空地發(fā)動起來,揚塵而去。出了鎮(zhèn),男人把車停在路邊,摸出手機給一個叫老六的人打電話,低聲交代了一番,最后叮囑道品相要好,下禮拜三交貨,你盡快搞一具過來。
對方冷冷道我老六啥時候誤過你的事兒?
電話掛斷,中年人嘿嘿一笑,擰一把車把上的油門,摩托車長嘶一聲,順著那條黑暗中泛起灰白的沙土路狂奔而去。
壹
不安的感覺是從搭上這輛卡車開始的。
自打半個鐘頭前坐上這輛車,第娜便隱隱覺得好像哪里不對勁。
駕駛室里一股怪味,那是種令人窒息的腥臭,迫使她一手掩住口鼻,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腳下的座位底下塞著一條鼓鼓囊囊的黑編織袋,塞不下,還探出小半截,那股味道就是從里面傾瀉而出的。第娜曲著腿,盡量避免讓牛仔褲的褲腳碰到上面,她認定袋子里肯定不是什么美妙的東西,她是個愛清潔的女孩,對不干凈的東西,她總是敬而遠之,要不是在這荒郊野嶺,眼看著天也快黑了,她寧愿下去走路。
開車的男人也透著古怪。第娜從后視鏡中偷眼打量他,男人黑瘦,眼睛很深,看人的時候目光直直的,不像是人,倒像是一條蛇,那種黑色的環(huán)蛇。第娜心里涼絲絲的,仿佛真的有一條蛇盤踞在她身邊,她全身都繃緊了。
兩面都是山,正被西沉的太陽漸漸投進陰影中,快要落山的夕陽仿佛一個通紅的槍眼,汩汩流著鮮血,把半天染得一片猩紅。
第娜把頭探出窗外向后面的車斗里看,李保側(cè)身對著她,縮在一角,他的頭發(fā)被風吹得向后腦勺背過去,樣子有些狼狽,第娜看到他不時伸出一只手搓一搓臉。
她喊:李保。
李?;剡^頭沖她笑笑,那張臉雖然被風抽打得有些發(fā)白,但難掩帥哥本色。
第娜喊:要不咱倆換換,你進來坐會,我到后面去。
李保搖搖頭,做了個不要再說的手勢,很灑脫,然后又笑笑,自顧自轉(zhuǎn)回頭去。
這是種甜蜜的拒絕,代表著關(guān)懷與好意,第娜心里暖暖的。雖然這次十一假期的旅行不太順利,但因為李保的存在,這些不順利就有些不值一提了,而且說不定會轉(zhuǎn)化成另一種收獲,第娜隱隱有些莫名的期待。
她在西京大學讀了三年書,出外旅行還是頭一遭,前三年的苦學使得她錯過了大學生活的一些生動的精彩,剛剛過了四級,她心情愉悅,接踵而至的十一七天假期令她萌生了出去玩玩的念頭,她希望在最后一年填補一些小小的遺憾。第一項就是這次旅行。
她的目的地是距離西京300公里的白云山,聽說那里野果滿山,還有無數(shù)條清澈的溪流,去過的同學們都說好,她早就想去看看了。
她在學校的BBS發(fā)帖尋找同游者,并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當天下午,一個男生就給她打來了電話,他自報家門,說自己叫李保,是西校區(qū)體育系的大三學生,身體還不錯,幫她背一百來斤的包不成問題。
第娜撲哧一聲樂了,說誰說讓你幫著背包了啊。李保在電話里呵呵笑了兩聲,說女孩找同行的旅伴,一般都有這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通過這個電話,第娜對這個李保產(chǎn)生了不錯的印象,她對于幽默的男生一向都有好感。
晚上他們在校外的一個麥當勞見面,李保說他24歲,屬老鼠,老鼠獐頭鼠目,所以他看起來也有點顯老,第娜笑著說你要是老鼠也算是只帥老鼠了,開了幾句玩笑,兩人便相熟了,共同商定起這次旅行的路線,最后決定次日一早乘長途客車到白鷺市,然后打車到白山鎮(zhèn),白云山入山的正門所在地。
次日清早第娜趕到車站時,李保已經(jīng)在門口等侯她多時,他手中捏著兩張車票,臉上的表情有些沮喪,他說出了點小小的意外,他沒想到到白鷺的人那么多,早上來買票才發(fā)現(xiàn)西京直達白鷺的票早就提前賣光了,他自作主張買了兩張到居安的票。他解釋說,居安是座縣城,距離白云山不過100多公里,到了居安也就下午四五點的光景,到那里倒一趟車,不出兩個鐘頭就能到白云山。李保說他打電話咨詢了朋友,這么走應該沒什么問題,殊途同歸,第娜表示同意,兩個人便搭上了開往居安的長途客車,果然,這趟車言而有信,四點半便到了。然而,計劃到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停頓,居安發(fā)往白云山的車一過四點就停開了,要走只能等第二天上午的車次,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李保有些尷尬,不停地向第娜賠不是,說自己貽誤了軍情,應該打五十大板,第娜笑著打了他兩下,說應該殺頭。
第娜心里其實并沒怎么在乎,她覺得在居安過一夜也無所謂,頂多耽誤半天時間,但李保堅持將功補過,決定搭一輛順路的車到白山鎮(zhèn),他把第娜安頓在一個蘭州拉面館,囑咐她在這里等他回來,然后出了門,在這座殘破的小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逡巡,看到門口停著卡車的飯店就進去詢問,到五點多時,他遇到了這個蛇一般的黑瘦男人,他在一家名叫“司機之家”的飯店一角獨斟獨飲,面前是一盤蟬蛹,他就著黑糊糊的蟬蛹靜悄悄地喝酒,就像一把椅子那樣平淡無奇,毫不引人注目。菜盤邊躺著把油膩的車鑰匙,鑰匙環(huán)上串著一條毛茸茸的假尾巴。這把鑰匙泄露了他的司機身份,李保湊上去跟他套話,但男
人看上去并不熱情,他冷漠地盯著李保,說他的車是往白山鎮(zhèn)的方向去,但他不打算搭任何人。
李保站起身,以便讓自己更容易地把牛仔褲口袋里的錢包掏出來,他抽了200塊錢放在男人面前,帶著討好的笑意說:我只搭一段路。
男人看了看錢,又看了看李保,問:就你自己?
李保說:還有一個女孩,主要是她。
女孩?男人的眼里泛起了一線光,他想了想,說:就一個座,你們倆有一個人要坐到后面的車斗里。
李保忙說:沒問題,我去。
路不太好走,我不保證幾點能到,搞不好,永遠也到不了。
李保聞言愣了一愣,遲疑地望著那張黑瘦的臉。
男人咧嘴一笑,牙齒雪白,他說,我是說這條路不好走,好幾處盤山道,每年都要翻下去幾輛車,摔死幾個人,我不保證你們的安全,當然了,我自己的我也保證不了。說完,他吸溜吸溜地笑起來,笑聲尖銳而古怪,像是在倒氣。
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一股辛辣的酒氣彌散開來,蛇一般鉆進李保的鼻腔。放下酒杯,男人對李保說:十分鐘后開車,到時候見不到你們,我可就走啦。他捏起桌上的兩張錢,隨意地揣進上衣下擺的口袋。
十分鐘后,第娜坐進了狹小逼仄而氣味難聞的駕駛室,那是輛有些年頭的天藍色五十鈴卡車,車頭扁平,像一條奇怪的胖頭魚。上車后,男人盯著她定定地看了一會,目光里仿佛藏著某些黑色的,滑膩膩的東西,然后突然肆無忌憚地咧嘴笑了。第娜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她慌張地回過頭看正在爬上車斗的李保,李保健壯頎長的身影令她心安了些。
在降臨的暮色中,發(fā)動機發(fā)出了喘息般的聲響。又過了十幾分鐘,兩旁低矮的店鋪和平房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陡然升起的黝黑群山,相對平整的沙土路也漸漸變得坑洼不平起來,車身顛簸得像海浪中的船,車輪濺起的石子敲打著卡車底盤,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拇囗?,不時有夜鳥啼叫著在黑灰色的天空劃過,投向遠山,倏忽不見。
他們在向山的深處進發(fā)。
貳
第娜的尖叫聲響起來時,李保正把額頭架在膝蓋上想著接下來的計劃。
那聲尖叫像針一樣刺進了他的耳朵,他渾身一激靈,抬頭四顧,只看到漆黑如墨的夜。
卡車猛地剎住,巨大的慣性把他的后背重重地撞在車廂擋板上,他忍住疼痛跳下車。與此同時,車門被砰地推開,第娜幾乎是連滾帶爬著掉下來。
她臉色蒼白,大張著嘴巴指著車門,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男人打開另一側(cè)車門不急不忙地跳下車,繞過車頭走過來,眼神古怪地望著第娜。
李保俯下身,急切地詢問第娜,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見她說不出話來,他抬頭問黑瘦男人,你把她怎么了?
男人眨了眨眼睛,搖頭:怎么了?鬼知道她瞎叫喚什么,我一直在開車。
經(jīng)過還是第娜自己講述的,她一邊講一邊低低啜泣,因為恐懼。
幾分鐘前,車搖晃仿如搖籃,她感覺到睡意正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來。她想睡,又不太放心,偷眼看身邊的男人,他仍舊面無表情地開車。
風擋玻璃前懸掛著一個小小的佛像,墜著幾股紅穗,隨著卡車的上下顛簸而胡亂跳躍。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她稍稍安下心,合上眼打算瞇上一會,忽地,車輪像是軋到了路面的一塊凸起處,猛地顛起,又重重落下,她猝不及防,身體被彈起來,額頭幾乎撞在頂板上。她低低地驚呼了一聲,黑暗中,她聽到男人又咝咝地笑起來,那笑聲真像一條蛇在吐它的信子。
第娜咬了咬嘴唇,她想,剛才的顛簸可能是他故意的。
這時,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輕輕扒拉自己的小腿,一下一下的,節(jié)奏分明。
第娜皺了皺眉頭,扭過頭,目光本能地找男人的手。男人兩只手靜靜地伏在方向盤上,安分守己。
目光很自然地移到腳下,一團漆黑的映襯下,她看到一只青白的手臂從座位底下直直地伸出來,末端的那只手叉開五個細長的指頭,正一下下地輕撫著她的腳踝。
大腦一片空白,胸腔中像是一塊玻璃碎了,她發(fā)出了那樣歇斯底里的尖叫。
聽了第娜的講述,李保站起來,面向著那個男人,他說:你的車里有一只手?她說你的車里有一只手,你剛才也聽到了。
男人咝咝一笑,他伸出兩只手展示給李??矗核f少了,不是一只,是兩只,你自己看,是不是兩只。
他轉(zhuǎn)身回到車里,像是噼里啪啦地一通翻動,拿著一根灰白色的軟管出來,丟在李保腳下,說:你女朋友太有想象力了,這是給水箱加水的管子,要是我,頂多聯(lián)想成一根木棍一條蛇什么的,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只手。他嘲諷地問第娜,你看到的那只手上有沒有涂紅色的指甲油?
他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你,他指著李保,你,要么帶著你的神經(jīng)病女朋友離開我的車,要么都他媽給我閉嘴,乖乖坐到后面去。
雖然男人的態(tài)度惡劣,但眼下似乎也沒別的選擇,李保一聲不吭地爬上車斗,再把第娜拽上來,兩個人并排坐到一起。
第娜的恐懼此時已經(jīng)消退,她也不敢肯定剛才是不是看花了眼,她低聲告訴李保,她剛才困了,但她堅持認為這個開車的男人不正常,她一臉厭惡地提起車座下那個黑色的編織袋,提起那股難聞的臭味,以證明那個男人的邋遢。
李保聞言一愣,他盯著第娜的眼睛慢慢地說:如果真像你說得那樣,那條編織袋里倒有可能裝著一具……尸體。
第娜驀地瞪大了眼睛,顯然她嚇了一跳。
李保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湊到她耳邊小聲說別出聲,這人沒準是個殺人犯,等會到了有人的地方,咱們趕緊下車。
叁
八點多,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幾點燈光,一個小鎮(zhèn)盤踞在前方的黑暗中,仿佛在沉睡。
沿著鎮(zhèn)中的沙土路深入了鎮(zhèn)子,卡車停在一個掛著“修車補胎”字樣的汽修店前,一個燈泡照亮了門前的一小塊空地,靠墻擺放了兩只殘破的輪胎,凌亂地丟著幾把扳手和一些汽車零件。男人下車,手中提了個塑料油桶,徑直進了這間簡陋的門市房。這種小地方?jīng)]有加油站,很多汽修店承擔了這一業(yè)務(wù)。
李保捅了捅第娜的胳膊,兩個人跳下車,撒開腿一陣猛跑,拐進了一條黑黢黢的巷子,靠在石頭壘就的院墻根上把氣喘勻了,兩人相視一笑,然后沉默了。還是第娜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問李保要是他要殺我,你……你會保護我嗎?
李保正色道那還用說?
第娜問:要是他手里拿著刀子呢?
李保說拿刀也不怕,我從小就喜歡玩刀,見得多了。
第娜繼續(xù)追問:他要是真殺你呢,你也不怕?不跑嗎?
李保說:不跑,我舍不得丟下你。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那個意思,第娜的臉在黑暗中有點發(fā)熱了,她正要再說點什么,李保忽然哎呀了一聲。
怎么了?第娜問。
李保的手在地上摸索了一圈,他說,包,我的包沒了,聲音里透出一絲慌亂。
第娜想起李保的確是隨身攜帶著一個黑色防雨綢的小包,她提醒李保:是不是掉在車斗里了?里面裝的什么?錢嗎?
李保未置可否,想了想說,算了,丟就丟吧,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估計那
個家伙也該開車走了,咱們出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兩個人沿著原路走回,再途經(jīng)那個汽修站時,躲在街角偷看,果然那輛卡車已不在那里了。
第娜問:要不要報警,萬一那編織袋子里真是尸體呢?
李??戳怂谎郏耗憧吹搅?
第娜搖搖頭。
李保說:我說尸體也就是個猜測,那是為了咱倆的安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是說到報警,就得謹慎了,萬一不是怎么辦7玩警察叔叔者必被警察叔叔更狠地玩,我說咱還是少管閑事吧。
第娜想想,覺得李保說得也有道理,他們是出來玩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不順利了,可別再節(jié)外生枝了。
肆
他們在鎮(zhèn)子深處終于找到一家小旅店,門口的燈箱繃著白布,像是日曬雨淋已久,早已泛了黃,其中一面還破了道三角形的口子,耷拉下來,風吹過,小旗子一樣呼啦啦作響。
燈箱上寫著旅店的名字,喜悅旅社。
但看旅店里面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喜悅,進了門,一股霉味直沖鼻子,墻上貼著幾張90年代的香車美人掛歷,掛著一層灰,灰塵覆蓋下的那些汽車現(xiàn)在看起來已經(jīng)顯得有些土氣。緊靠門里一側(cè)是張暗黃的長條桌,桌上放著兩個卷了邊的筆記本,歪歪扭扭地寫著“喜悅旅社”的大名,桌后是張暗紅色人造革的折疊椅。屋里闃靜無人。正對著門是一條黝黑的小走廊,里面沒開燈,走廊盡頭依稀可以看見半截樓梯。
李保喊了聲,有人嗎?
走廊里響起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從走廊的暗影中走到燈光下,穿一件黑色的舊西服,削瘦,禿頂,右嘴角一個挺大的黑痣。
住店?老頭掃視他們兩個,目光陰鷙。
李保哦了聲。
開一間,還是兩間?
兩間。
登個記。老頭把筆記本推到李保面前。
一應信息填寫完畢,老頭從身后的墻上摘下一圈鑰匙,說了聲跟我來,嘩啦嘩啦地便在前面上了樓。
房間在二樓,格局一模一樣,都極簡陋,陰暗潮濕。屋里仍是一股霉味,墻皮斑駁,大片大片的水跡滲出,在墻上形成千奇百怪的灰色圖案。
開了門,老頭便背著手慢騰騰地下樓去了,腳步聲在走廊里空洞響起。聊了一會,李保便告辭回房間了。
看看時間,將近十點了,第娜熄了燈,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就是睡不著,一閉眼就仿佛感到床頭站著個渾身青灰色的人,伸著一只同樣泛著青灰色的胳膊,笑嘻嘻地望著她。
她干脆爬起來,穿好衣服,開門到隔壁李保的房門前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已經(jīng)熄燈了。她不便打擾,想回房間繼續(xù)睡覺,又有點膽怯,想起明天還要坐車去白山鎮(zhèn),也不知道這個小鎮(zhèn)叫什么名字,離白山鎮(zhèn)還有多遠,明天該怎么乘車,匆忙間也都沒有詢問。想到這里,她摸索著下了樓梯,到了一樓。
老頭披著衣服,佝僂著腰身站在門口,透過污濁不堪的玻璃往街上看。從后面看,老頭像一只巨大的烏鴉。
第娜輕咳了一聲,老頭回過身,直瞪瞪地望她,那神情把第娜嚇了一跳。
老頭翻了翻眼睛,沙啞著嗓子問她:有事?
我……我想問問這個鎮(zhèn)子叫什么。第娜的聲音像只怯懦的小貓。
惡斗鎮(zhèn)。老頭答道。
第娜心里一寒,這個鎮(zhèn)名聽起來很兇。
你一定奇怪這個鎮(zhèn)子為什么起這么奇怪的名字。老頭嘴角抖了抖,向前走了兩步,說道:你看世界上的事多奇怪,很多明明是事實的東西卻被人討厭,有些人起名字,叫什么張有財,李富貴,但名字里的東西一輩子都未必摸得著,不如叫張死,李死,總歸會實現(xiàn),你看這有多貼切?我們惡斗鎮(zhèn)就是這樣一個名字,不好聽,但字字都不虛,文革時有一年,惡斗鎮(zhèn)老百姓分成兩派,手持鍬鎬菜刀混戰(zhàn)了一個月,全鎮(zhèn)死了二百多口,真正的血流成河,地里的泥土都給染黑了,那年的玉米蔬菜長勢特別地好……
老頭越講越興奮,竟手舞足蹈起來。
第娜感覺混身一陣發(fā)冷,她打斷老頭的話:那……那這里離白山鎮(zhèn)還有多遠?
白山鎮(zhèn)?老頭晃晃腦袋,咕噥道,你去白山鎮(zhèn)?去白山鎮(zhèn)怎么走到我們惡斗鎮(zhèn)來?
第娜想了想,便把一路上的經(jīng)過簡略地跟老頭講述了一遍,也提到了那只嚇人的手臂,特意強調(diào)可能是自己處于半夢半醒狀態(tài)的幻覺。
老頭擰著眉頭沉吟了片刻,忽然開口肯定地說道,不是幻覺,你這一說,我大體已經(jīng)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小姑娘你要不要聽?
他的話令第娜很吃驚,忙說愿意聽。
老頭的臉陰郁起來,他說我如果沒猜錯,那車里的確有一具貨真價實的尸體,而且應該是具女尸。不過開車那人也未必是你們說的殺人犯,我估計那是個尸體販子。
尸體販子?第娜莫名驚詫。
對,老頭說,也就是販賣尸體的,這涉及到我們地區(qū)一個古老的習俗,也許可以稱為陋習吧,那就是冥婚。依我們這兒的講究,年輕人未婚而亡,要給他找一具女尸合婚,這樣才能避免他死不瞑目,鬧得家宅不得安寧。近年來冥婚的風氣漸盛,女尸自然炙手可熱,于是有些人就專門到外地搜羅女尸,販賣給要辦冥婚的人家,有利可圖啊,而且,還是暴利呢。
老頭一席話聽得第娜毛骨悚然,但又止不住好奇,問道:那尸體販子怎么知道誰家要女尸,總不能挨家挨戶地去上門推銷吧。
老頭嗤了一聲,表示不屑:有些人專門做這種生意,成了中間人,從中牽線搭橋,一個電話打出去,尸體就送上門了,按新鮮程度,年齡大小,以質(zhì)論價,說句不好聽的——老頭瞇起眼睛,忽然別有深意地笑了——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要是馬上變成一具尸體,賣個幾萬塊錢,那是絲毫不成問題。
說著,他的手慢慢向口袋里摸去。
第娜臉色大變,后退了幾步轉(zhuǎn)身跑向樓梯,老頭在她身后嘿嘿怪笑起來,摸出一小瓶燒酒,擰開,抿了一口。
他這個孤老頭子很久沒這么開懷笑過了,看樣子,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
五分鐘后,一陣汽車的馬達聲由遠及近傳來,最后停在喜悅旅社的門前,戛然而止。
老頭站起來,來到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他看到那是一輛天藍色的五十鈴卡車,車門打開,又響亮地關(guān)閉,一個黑瘦的年輕人像影子似的推門進來,他的眼窩很深,目光冷森森的。
伍
喜悅賓館那天夜里死了一個人,這在惡斗鎮(zhèn)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警車呼嘯著從縣城駛到這里,小鎮(zhèn)的凌晨被不少警察點綴成深藍色。
夜里發(fā)生了什么,第娜一輩子都不想再提起。
半夜里,她睜開眼,看到了那雙充血的眼睛。
她感到自己喉嚨被猛地箍緊,像纏繞上一條蛇。她的意識漸漸模糊,感覺到自己正在跌落黑暗,十幾年前,當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一次溺水的經(jīng)歷,這次和她沉向水底的感覺簡直如出一轍。
眼前浮現(xiàn)起一片刺眼的光亮,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水中漂浮起來了,向著光亮飛去。
醒來時,她已經(jīng)在雪白的醫(yī)院里,暖暖的眼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在如此好的陽光里回望那天深夜的經(jīng)歷,與回憶一場噩夢如出一轍。
兩個警察到醫(yī)院里給她做筆錄。
年紀較大的警察告訴她,你應該感謝那個叫劉福龍的卡車司機,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又說,歹徒是個專門騙殺年輕女孩并販賣尸體的惡魔,犯罪分子每次都聲稱是受害者的同學,利用結(jié)伴出游的方式想方設(shè)法將受害者騙到目標地,然后伺機殺害。已經(jīng)有五個花季女孩朝氣蓬勃的生命隕落在他手里,你是第一個逃脫他魔爪的幸存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造成悲劇的原因都是你們過于輕信陌生人。
年輕較小的警察接著說,嫌犯已經(jīng)在那晚的搏斗中被劉福龍擊斃,第娜同學,你不要有陰影,他再也不能傷害到你了。
第娜坐起來問我想見見我的救命恩人,見見那個司機,可以嗎?
小警察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支吾著說:現(xiàn)在大概不可以,第娜同學,劉福龍他……還在看守所,他的拘留期限還沒滿。
十二天后,第娜到白鷺看守所門前接劉福龍,劉福龍還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但第娜覺得他眼里似乎多了一縷溫情。
第娜請他吃飯,問你怎么看出來那個家伙想要殺我。
劉福龍咧嘴一笑:他把包落在我的車上,到下一個鎮(zhèn)子我發(fā)現(xiàn)了,打開一看,里面有十幾把大大小小的刀子,有鋼絲繩,還有毒藥,全是殺人的家伙,我趕緊往回開,我知道那個鎮(zhèn)上只有那一家旅店,就蒙大運找去了,沒想到你們還真在那。我盯了他半晚上,他進你屋時,我就躲在門口,手里攥把修車的扳手,他掐你脖子時,我一急,沖上去給了他一扳手,誰知道他那么不扛打,稀里糊涂就把他給打死了。
問到那晚在車上遭受的驚嚇,劉福龍承認他車里的確有一具尸體。他說這也正是他被拘留十五天的原因。但他強調(diào),他不是一個販賣尸體給人配陰婚的人,他與那些人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問第娜,那部叫(落葉歸根>的電影你看過嗎?
第娜點頭,劉福龍說他的工作跟電影里的主角有些相似:“我只是幫那些客死異鄉(xiāng)的人回家,順便掙一點小錢養(yǎng)活我自己?!彼f他不知道自己觸犯了法律,不過這次從拘留所出來他知道了,回去以后他就洗手不干了,找一份正經(jīng)工作去做。
臨走時,劉福龍?zhí)匾舛诹说谀纫环?,他說你們學生都太單純,希望你可以在這件事上吸取教訓,可別再輕信壞人。第娜笑著說,我就這一條小命,還不得好好珍惜呀?一定努力做到。
此時正是下午,漫天陽光中,他們面帶微笑,揮手作別。
編輯張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