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患病,乃一種特殊境遇。無論肉體、意志和靈魂,皆一改常態(tài)而墜入一種孤立、紊亂、虛弱、消耗極大的低迷狀態(tài)。一個生病的人,心理體積會縮小,會變異,會生出很多尖銳細碎的東西,像老人那樣警覺多疑,像嬰兒那樣容易自傷……他對身體失去了昔日那種親密無間的熨帖和溫馨的感覺,儼然侵入了異質。一個人的肉體被劈做了兩半——污染的和清潔的,有毒的和安全的,忠實的與背叛的……他和自己的敵人睡在一起,儼然一個分裂的國家。
求醫(yī),正是沖此“統(tǒng)一大業(yè)”而來。
患者的弱勢地位一開始即注定了。他扮演的是一個被動的羔羊角色,對自身近乎無知,束手無策,被肉體的秘密蒙在鼓里——而底細和真相卻攥在人家手中。身體的“過失”使之像所有得咎者那樣陷入欲罷不能的自卑與焦慮,其意志和力量天然地被削弱了,連人格都被貶低了。他敬畏地看著那些白衣人——除了尊重與虔誠,還混合著類似巴結、討好、恭維、攀附等意味。他變了,變得認不出自己,唯唯諾諾、凄凄慘慘,對白衣人的每道指令、每一抹表情都奉若神明。那是些多有力量的人啊,與自個兒完全不同,他們代表醫(yī)學,操控著生命的方程和密碼。
對于患者的種種弱勢表現(xiàn),白衣人是習以為常、漠然受之,還是引為不安、不敢怠慢?在一名優(yōu)秀的白衣人那里,患者首先應被視做一個“合格”的生命,而非一個被貶低了的客體。一名有良知的醫(yī)生,他一定會意識到:再去貶低一個已經貶低了自己的人,于心于職都是有罪的。同時,他也一定能領悟:正是在患者這種可憐兮兮的表象下,卻潛伏著一股驚人的力量——一股讓人難以抗拒的莫大的道義希冀和神圣訴求,它是如此震撼人心并亟須回報,容不得猶豫和躲閃,你必須照單領受并傾力以赴,方能不辜負之。不知現(xiàn)代醫(yī)學教程中有無關于“弱勢”心理的描述,我以為它是珍貴而必需的,每個白衣人都應熟悉并思考如何善待它。
“弱勢”在良知一方總能激起高尚的同情和超量的回報。但在另一類那里,情勢就不妙了——
走進掛有門診牌號的格子,隨時可見這樣的兩位“交談者”:一方正努力陳述痛苦,顯露出求助的不安,同時不忘送上恭維;一方則滿臉冷漠,皺著眉頭,一副輕描淡寫、厭倦不耐的樣子……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接見”,如貴族之于乞丐,官宦之于芥民。更要命的是,很多時候,這關涉“生死大計”的接見維持不了幾分鐘便草草收場了,更像是打個照面。若患者對輕易揮就的那張小紙片不放心,還巴望著多磨蹭會兒,白衣人便道:“先試試看再說……”其實,這話大有“深意”,也就是說,此次診斷只是個演習,乃試驗性的,他已提前透支了一項權力——一次允許犯錯誤的機會。
細想一下那些粗魯?shù)尼t(yī)療行為,若稍加警覺,許多細節(jié)皆令人不寒而栗。
一名正實習或上崗伊始的醫(yī)生常有這樣的體會:當病人徑直朝自己走來——一點也不嫌棄自己年輕,在冷冷清清的案前坐下時,他的內心會激起多么大的亢奮和感動啊,他定會比前輩們表現(xiàn)出更大的熱忱與細致,會傾其所有、使盡渾身解數(shù)以答謝這位可敬的病人……遺憾的是,隨著光陰流逝,隨著日復一日的積習,這份珍貴的精神印象便和其他青春記憶一起,在其腦海中褪色了……
常聞病人家屬向大夫送“紅包”之事,亦曾目睹有人在醫(yī)生面前苦苦央告乃至下跪的一幕,那時我想,我們的醫(yī)療人員何以讓患者“弱”到了此等不堪的地步呢?那“包”和“跪”意味什么?是人家對你的恐懼,是對你人格的不信任,是走投無路的靈魂的跌撞與掙扎……
二
在和平年代,醫(yī)院已成為接納死亡最多的場所,也成了唯一能使死亡“合法化”“職業(yè)化”“技術化”的特權領地。
作為一名嚴格意義上的白衣人,一位懷有深厚的人道主義和生命關懷的施治者,無論如何,都不能將死亡視為“合理”——這是與醫(yī)學的最高境界和使命背道而馳的。
自誕生之日起,醫(yī)學即注定了其性質只能是“生命盾牌”而絕非任何形式的“死亡掩體”。它是以“拒絕死亡”為終極目標的,這也是其最高的美學準則和道德律令?!氨仨毦然钏薄偃玑t(yī)生在這一誓言前讓步了、畏縮了,那他自身的價值尺度和尊嚴即遭到了損害,即等于自己侮辱了自己。
美國醫(yī)學家劉易斯·托馬斯在他的書中回憶了一樁令他終生難忘的事:
一位年輕的實習大夫,在目睹自己的一名患者死去時,竟失聲痛哭。作者尤其指出,那死并非“事故”所致。也就是說,按通常的理解,醫(yī)方并無過失??梢粋€并無過失之人何以傷心到“必須哭泣”的地步呢?
意義即在此,境界即在此,信仰即在此。
我想,那一刻,促使年輕人流淚的除了悲憫之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即一個他難以接受的事實:醫(yī)學之無能!醫(yī)學對一個生命的辜負和遺棄!他見證了這一幕,他感到震驚,感到害怕,感到疼痛,感到悲憤,感到了內心的“罪感”……
習慣死亡是可怕的。倘若連一顆心臟的驟?!@樣巨大的事實都喚不起情感的顫動,這說明什么呢?麻木與遲鈍豈不是比昏迷更可怕的植物心態(tài)?在所有的醫(yī)療事故中,同情心的死亡乃最恐怖的一種。
讓我們與托馬斯一道,向這珍貴的哭泣致敬!它是一位年輕人獻給這世界最干凈的禮物:痛苦和自責的勇氣。
做一名白衣人對世界意味著什么?
每個人都可能在某個憂郁的日子里來見您。他走了那么遠的路,忍受了那么久的煎熬,打聽了那么多門牌號碼,費盡周折,終于站在了您——一個有力量的人面前。他強打精神,滿懷期待,獻上感激,指著自己的心臟、胸口或某個沉重的部位:這兒,這兒……
他選中了您,也就把身體的支配權給了您,亦把巨大的榮譽和信賴給了您,仰仗您能挽救他,留住未來的時日和幸福。總之,他是懷著朝圣的心情來見您的。無論一個平素多么軒昂和自恃有力的人,此時,其眸子深處都跳躍著顫動的火苗:請救救我……
可是,尊敬的白衣人,您準備好了嗎?
(黎明摘自獨角獸網站王開嶺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