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一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xiàn)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83歲的媽媽,阿四已經(jīng)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要跟著去找。
二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p>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xiàn),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里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會想。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產(chǎn)生聯(lián)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guān)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彼犃艘徽?,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么時節(jié),一個玻璃貓眼,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yōu)點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
三
謝晉在60歲的時候?qū)ξ艺f:“現(xiàn)在,我總算和全國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時,“文革”結(jié)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馬人》《天云山傳奇》《芙蓉鎮(zhèn)》《清涼寺的鐘聲》《高山下的花環(huán)》《最后的貴族》《鴉片戰(zhàn)爭》……
對于一個電影藝術(shù)家來說,在60歲“成熟”,確實是晚了一點。但是,到了60歲還有勇氣“成熟”,這正是二三十年前中國最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良知閃現(xiàn)。
“成熟”后的謝晉讓全國觀眾眼前一亮。他成了萬人矚目的思想者,每天在大量的文學作品中尋找著火苗,然后思考著如何讓它們真正燃燒起來,點亮全民族的心靈。于是,由于他,整個民族在電影院的黑暗空間里,經(jīng)歷了一個艱難而美麗的蘇醒過程。
那些年的謝晉,大作品一部接著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云蒸霞蔚。
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謝晉最大的成果在于用自己的生命接通了中國電影在1949年之后的曲折邏輯。不管是幼稚、青澀、豪情,還是深思、嚴峻、浩嘆,他全都經(jīng)歷了,摸索了,梳理了。他不是散落在岸邊的一片美景,而是一條完整的大河,使沿途所有的景觀都可依著他而定位。
當代年輕的電影藝術(shù)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輕忽“謝晉”這兩個字。因為進入今天這個高臺的那條崎嶇山路,是他跌跌絆絆走出來的。年輕藝術(shù)家的長輩,都從他那里汲取過美,并構(gòu)成遺傳。在這個意義上,謝晉不朽。
四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謝晉已經(jīng)年邁,不必站在第一線上了。我提議他在拍完《芙蓉鎮(zhèn)》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譽、影響和經(jīng)驗,辦一個電影公司,再建一個影視學院。簡單說來,就是讓他從一個電影導演變成一個“電影導師”。
有這個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個人。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對我們的這種想法,深感痛苦。他想拍電影,他想天天拿著話筒指揮現(xiàn)場,然后貓著腰在攝影機后面調(diào)度一切。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想證明自己依然還保持著藝術(shù)創(chuàng)造能力。他只是饑渴,沒完沒了地饑渴。在這一點上他像一個最單純、最執(zhí)著的孩子,一定要做一件事,罵他、損他、毀他,都可以,只要讓他做這件事,他立即可以破涕為笑。
他越來越要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出精力充沛、步履輕健。他由于耳朵不好,本來說話就很大聲,現(xiàn)在更大聲了。他原來就喜歡喝酒,現(xiàn)在更要與別人頻頻比賽酒量了。
有一次,他跨著大步走在火車站的月臺上,不知怎么突然踉蹌了。他想擺脫踉蹌,掙扎了一下,誰知更是朝前一沖,被人扶住,臉色發(fā)青。這讓人們突然想起他的皮夾克、紅圍巾所包裹著的年齡。不久后一次吃飯時,我又委婉地說起了老話題。
他知道月臺上的踉蹌被我們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說這些話的原因。他朝我舉起酒杯,我以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來接受我的建議,沒想到他對我說:“秋雨,你知道什么樣的人是真正善飲的嗎?我告訴你,第一,端杯穩(wěn);第二,雙眉平;第三,下口深。”
說著,他又穩(wěn)又平又深地一連喝了好幾杯。
他是在證明自己的酒量嗎?不,我覺得其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宣示。
即使毫無宣示的意思,那么,只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顯得大氣磅礴,說什么都難以反駁。
后來,有一位熱心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想給他資助,開了一個會。這位企業(yè)家站起來講話,意思是大家要把謝晉看做一個珍貴的品牌,進行文化產(chǎn)業(yè)的運作。但他不太會講話,說成了這樣一句:“‘謝晉這兩個字,不僅僅是一個人名,而且還是一種有待開發(fā)的東西?!?/p>
“東西?”在場的文化人聽了都覺得不是味道。
一位喜劇演員突然有了念頭,便大聲地在座位上說:“你說錯了,謝晉不是東西!”他又重復(fù)了一句,“謝晉不是東西!”
這是一個毫無惡意的喜劇花招,全場都笑了。
我連忙扭頭看謝晉導演,不知他是怏怏不樂,還是藹然而笑。沒想到,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這句話,只是像木頭一樣呆坐著,毫無表情。
他毫無表情的樣子,把我震了一下。他不想只做品牌。他覺得,如果丟失了親自創(chuàng)造的權(quán)力,那謝晉真的“不是東西”了。
從那次之后,我改變了態(tài)度,開始愿意傾聽他一個又一個的創(chuàng)作計劃。
這是一種滔滔不絕的激情,變成了延綿不絕的憧憬。他要重拍《桃花扇》,他要籌拍美國華工修建西部鐵路的血淚史,他要拍《拉貝日記》,他要拍《大人家》,他更想拍前輩領(lǐng)袖兒女們的生死恩仇、悲歡離合……
看到我愿意傾聽,他就針對我們以前的想法一吐委屈:“你們都說我年事已高,應(yīng)該退居二線,但是我早就給你說過,我是60歲才成熟的,那你算算……”
五
他在中國創(chuàng)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shù)世界,但回到家,面對的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面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1946年至1956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yè)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nèi)。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nèi)天天在發(fā)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們?nèi)绻堰@樣一種家庭實況與謝晉的那么多電影作品聯(lián)系在一起,真會產(chǎn)生一種匪夷所思的震撼。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在每個傍晚一步步走向家門的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時,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不是出于一種同情,而是因為一種偉大。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旋渦,筑成了人道主義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裙,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腿丝赡苁呛萌R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后隆重請出。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面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都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六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后代中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儒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知道父母親所承受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去了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y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我現(xiàn)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彼恢蹦钸吨骸安灰獊?,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xiàn)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因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病情已經(jīng)那么嚴重。眼前的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jīng)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他身邊,傳來工作人員低低的抽泣聲。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和夫人去醫(y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jīng)59歲,現(xiàn)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地問:“爸爸怎么還不來?媽媽怎么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yī)生有些猶豫,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義工來唱佛曲,他才平靜下來。
那夜,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80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的遺囑很簡單:把自己與兩個弟弟葬在一起。他知道爸爸太有名,會葬在一個顯目的地方,自己沒資格進去。他只要求,由自己遠遠地帶著兩個弟弟,讓爸爸、媽媽休息得好一些。
謝衍是2008年9月23日下葬的。第二天,9月24日,杭州的朋友邀請謝晉去散散心,說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杰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面就抱住了,號啕大哭。他們兩人前些天都哭過無數(shù)次,但還要找一個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一個人,一個經(jīng)得起用力抱的人,一個與自己同樣高大的人,痛快淋漓、回腸蕩氣地哭一哭。那天,謝晉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么多電影里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那天,秋風起于杭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并沒有在杭州住長,很快又回到了上海。以后那些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也翻書報,卻是亂翻,沒有一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xiāng)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一個紀念活動要請他出席,有車來接。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xiāng)。今天,故鄉(xiāng)故宅又在召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舉行,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cè)睡的,再也沒有醒來。這天是2008年10月18日,離他85歲生日,還有1個月零3天。
七
他老家的屋里,有我題寫的四個字:“東山謝氏”。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他突然來到我家,要我寫這幾個字。
東山謝氏?好生了得!我看著他,抱歉地想,認識了他這么多年,也知道他是紹興上虞人,卻沒有把他的姓氏與那個遙遠而輝煌的門庭聯(lián)系起來。
他的遠祖,是公元四世紀那位打了“淝水之戰(zhàn)”的東晉宰相謝安。這一仗,是和侄子謝玄一起打的。而謝玄的孫子,便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謝安本來是隱居會稽東山的,經(jīng)常與大書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詩,他的侄女謝道韞也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而才學又遠超丈夫。謝安后來因形勢所迫再度做官,這使中國有了一個“東山再起”的成語。
正因為這一切,我寫“東山謝氏”這四個字時非常恭敬,一連寫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張,送去。
謝家,竟然自東晉、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東山腳下!別的不說,光那股積累了1600多年的氣,已經(jīng)非比尋常。謝晉對此極為在意,卻又不對外說。他在意的,是這山、這村、這屋、這姓、這氣。
我想,就憑著這種無以言表的深層皈依,他會一個人回去,在一大批莊嚴的遠祖面前,畫上人生的句號。
八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住進了醫(y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里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wù)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要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并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里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里放滿了。他從門孔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fā)現(xiàn),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地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萍水摘自《收獲》2009年第1期,本刊有刪節(jié),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