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真相

李月輝

二十句實話價值十萬

仿效哥倫比亞的熱門節(jié)目《只要真相》，法國TF1電視臺也推出了一檔類似的娛樂節(jié)目，名為“誠實有價”。節(jié)目一經(jīng)播出，立刻風(fēng)靡整個法國，帶來一股收視熱潮。

這檔游戲的規(guī)則其實很簡單，參與者只要在測謊儀的監(jiān)視下，能夠如實回答主持人所提出的二十道問題就算獲勝，即可拿到十萬法郎的獎金。招募游戲參與者的廣告剛一打出，就引起了人們的驚呼：十萬法郎等于二十個真相，要想拿到大獎豈不易如反掌？

可是，隨著兩期節(jié)目的播出，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筆錢并非他們想象中那么容易獲取，有些謊言被揭穿后，所帶來的后果遠不是十萬法郎能彌補得了的。那些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參與者，最終在諸如“你是否挪用過公款？”“你是否曾對朋友的妻子產(chǎn)生過好感？”“你對現(xiàn)在的伴侶滿意嗎？”等問題上敗下陣來。沒多久，電視臺把獎金提高到了二十萬法郎。

九月中旬，《誠實有價》第十期節(jié)目迎來了迄今為止年齡最大的一名參與者，他就是來自法國東南部城市尼斯的六十六歲的埃里克·尼維爾。事前，記者弗尼耶接到命令前去調(diào)查尼維爾的情況，這位精明的記者很快就獲得了他們想要的信息。

據(jù)弗尼耶調(diào)查，尼維爾年輕時是一名海員，在一次海難中，認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貝拉，并很快和她結(jié)了婚。之后他辭去了海員的工作，在尼斯海洋公園當(dāng)起了管理員，一干就是四十年，幾年前退休了。雖然眾人對他與貝拉的婚姻有著不錯的評價，但弗尼耶還是在這段看似美滿的婚姻中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諧的音符。據(jù)悉，幾十年來，在尼維爾的日記本中始終珍藏著一張舊畫像，畫像上的那個漂亮女人并不是貝拉。而貝拉也曾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對閨中密友透露尼維爾另有所愛的信息。

根據(jù)弗尼耶找到的線索，專門為尼維爾設(shè)計的問題很快出爐了。晚上八點半，《誠實有價》準(zhǔn)時開播。尼維爾挽著妻子貝拉走進直播室。雖然年逾六十，他依然身材挺拔、步履輕盈，而且神態(tài)異常平靜，不像以往的參與者那樣顯得過度興奮或緊張。倒是滿頭銀發(fā)的貝拉看上去有些不安，一只手緊緊拉著丈夫的袖子，眼神游移不定地掃視著四周。

尋找愛情宣言的秘密

節(jié)目開始了，一陣緊密的鼓點響過之后，茹瓦永清了清嗓子，用半調(diào)侃的語氣說道：“尼維爾先生，您現(xiàn)在距離二十萬大獎只剩三步之遙了，可是它絕沒有您想象中那么接近，因為失敗只需一步之差就足夠了，弄不好邁錯這一步還會掉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我現(xiàn)在給您最后的機會，您可以選擇退出?！闭f完，他緊盯著尼維爾，似乎在等待他突然站起身宣布離開。

然而尼維爾想都沒想就說道：“請繼續(xù)吧。”“好吧?！比阃哂傈c了點頭，心莫名地懸了起來，“您……除了自己的妻子，是否曾愛過別的女人？”直播室內(nèi)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支著耳朵等待尼維爾的答案。

尼維爾看了一眼貝拉，貝拉微笑著對他點頭，尼維爾轉(zhuǎn)過頭看著主持人，鄭重地答道：“是的，愛過。而且直到現(xiàn)在，愛情依舊。”直播室內(nèi)頓時響起一陣嗡嗡的低語聲。茹瓦永也被這個回答震驚了，他看了看尼維爾身旁的測謊儀，儀器上的綠燈顯示它正處在工作狀態(tài)，看來尼維爾說的是實話。出乎意料的是，貝拉的反應(yīng)也和測謊儀一樣平靜。

“那么，”被激起好奇心的茹瓦永有些迫不及待地問起了下一個問題，“您愛自己的妻子嗎？”“愛?！蹦峋S爾的回答很干脆，“她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睖y謊儀仍然靜悄悄的，但是所有人都被搞糊涂了。

“您該不是說，在您心中同時并存著兩份愛情吧？”茹瓦永脫口問道，這已經(jīng)不是事先準(zhǔn)備的問題了，但他相信這是現(xiàn)場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不?！蹦峋S爾輕輕地說，“我這一生唯一的愛情都給了梅爾，她在我心底埋藏了四十年，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會夢到她那張年輕純凈的臉，我一直以為……”他垂下頭，過了很久，才抬起頭來注視著貝拉，換了一種平和的語氣說道，“至于我對妻子的愛，那是一種對親人的愛，感謝她陪伴我走過四十年的風(fēng)雨，謝謝你，貝拉?！蹦峋S爾站起身，揭掉粘在身上的測謊儀觸點，迎著貝拉走過去，貝拉眼含熱淚投入他的懷中。

“那么，能和我們談?wù)劽窢柕氖聠?？”茹瓦永追下臺問道。尼維爾已經(jīng)挽起貝拉的胳膊向大門走去，和剛剛在臺上的奕奕神采相反，他顯得異常疲憊?！安唬愕亩绬栴}都已經(jīng)問完了?！蹦峋S爾說道，然后推開門走了出去?！翱墒?，您的獎金……”

獲勝者竟然置二十萬元巨獎于不顧！尼維爾的舉動讓所有人感到好奇和不解。弗尼耶主動請纓，要求去調(diào)查這件事背后的秘密。

在尼斯，弗尼耶沒有找到尼維爾夫婦，從他們的一位朋友那兒得知，他們從錄制現(xiàn)場出來后并沒有回家，而是立刻趕去了有香水之城美譽的葛拉斯，好像是去探望一位即將去世的好友。

在距離尼斯僅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小城葛拉斯的醫(yī)院中，弗尼耶終于看到了尼維爾，然而眼前的情景卻讓他望而止步。在這間特護病房的床上靜靜地躺著一位老婦人，她安詳?shù)睾现酆?，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尼維爾坐在她身邊，輕輕握著她業(yè)已冰冷的手，滿含柔情地望著那張蒼白的面孔。尼維爾眼內(nèi)強烈的悲愴和思戀之情讓弗尼耶的心深深震撼了。

這時，有人在背后輕輕拍了拍弗尼耶的肩膀，他回過頭，看見一臉哀傷的貝拉，她輕輕地說：“不要打擾他，請跟我來。我知道你是電視臺的記者，你們一定對尼維爾的表現(xiàn)感到奇怪。我想還是由我來揭開這個謎底吧……”

三個人的愛情與謊言

四十年前，尼維爾還是個活力十足的小伙子，在“圣菲爾”游船上工作。這艘中型游船每個月都會載著三百多名游客從尼斯出發(fā)，到達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途中還會在幾個沿海城市停留。

貝拉和梅爾都是戰(zhàn)爭遺孤，共同在孤兒院中長大，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成人后，她們在葛拉斯一家香水工廠找到了工作，并一直夢想能乘坐游船去意大利旅行。她們用了兩年時間，省吃儉用地湊足了所需費用，登上了心儀已久的“圣菲爾”號。

在這次航行中，愛情降臨了，兩個姑娘同時愛上了英俊正直的尼維爾。尼維爾也很喜歡這兩個可愛的女孩，但他對活潑俏皮的貝拉更多的是一種類似兄長的關(guān)愛，只有望著梅爾那張沉靜溫婉的面孔時，他的眼內(nèi)才會流露出無限的柔情。聰明的梅爾自然明白尼維爾對自己的感情，但她也了解貝拉那顆單純的小腦袋里藏著的對尼維爾近乎狂熱的愛。善良的她不忍傷害貝拉，于是選擇了沉默，對于尼維爾數(shù)次試探性的表白，都禮貌地擋了回去，這讓尼維爾傷心不已。

行程過半，“圣菲爾”號開始返回法國，就在這時，一場災(zāi)難悄然而至。由于廚師的疏忽，整個二層艙轉(zhuǎn)眼就被熊熊大火所吞噬，火焰又以迅猛的速度向其他艙里蔓延。

此時，尼維爾與貝拉正在三層的甲板上，聽到人們驚慌的呼喊聲，尼維爾首先想到的是梅爾。他不顧貝拉的勸阻，大喊著梅爾的名字沖進了濃煙滾滾的二層船艙。尼維爾在生死關(guān)頭的抉擇讓貝拉被愛火燒昏的大腦清醒過來，這一瞬間她終于明白了尼維爾的心意，她勉強壓制住涌上心頭的酸楚，也跟著尼維爾沖進了火海。

梅爾的房間被濃煙與烈焰包圍著，蛇芯般卷動的火舌舔著木板，發(fā)出死亡的“咝咝”聲。尼維爾想都沒想就一頭沖了進去，在火海里發(fā)瘋般搜尋梅爾的身影。這時，一塊巨大的天花板帶著火焰從上面掉落，跟在后面的貝拉大叫一聲，撲上去將尼維爾推向一邊，自己卻被重重地砸在了下面。

“貝拉！”尼維爾狂吼著，將貝拉從木板下拉出來，撲滅她身上的火。貝拉雙眼緊閉，不知是生是死。尼維爾悲凄地最后掃視了周圍一眼，仍然沒有看到梅爾，他一咬牙，抱起貝拉向外面沖去。

在這次海難中，有十五人命喪火海，四人失蹤，而梅爾就在失蹤者的名單上。不死心的尼維爾曾四處尋訪了很多年，卻再也沒有得到關(guān)于她的半點消息。

在被其他船只救上岸后，貝拉被緊急送往醫(yī)院，她昏迷了兩天后終于蘇醒過來，卻不幸患上了失憶癥！但是她依然認得尼維爾，并且強烈地依戀著他，哪怕有一刻見不到他，她都會驚慌痛哭。后來，貝拉傷愈出院，尼維爾將她接到自己家中照顧，兩人很快結(jié)婚了。

尼維爾對貝拉隱瞞了那段曾發(fā)生在三個人之間的情感故事，編造了一個只有他們兩人、像童話般浪漫的愛情故事來哄騙她。他覺得，雖然自己的愛情已經(jīng)隨著梅爾死去，但是他有責(zé)任使這個不惜為自己付出生命的女孩幸福，他將妻子當(dāng)做是梅爾與貝拉的聯(lián)合體，竭盡全力地寵著她。

只是他不知道，貝拉在蘇醒一周后的夜里，就已經(jīng)恢復(fù)了記憶。她記起了尼維爾在火海中聲嘶力竭地呼喊尋找梅爾的場景，可是她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了尼維爾，她的生活該怎樣繼續(xù)。從護士口中，她得知梅爾已經(jīng)失蹤，這么久的失蹤當(dāng)然意味著死亡，思量再三，貝拉也選擇了謊言。

婚后的貝拉竭盡所能地關(guān)心愛護著丈夫，希望時間可以沖淡他對梅爾的思念，甚至幻想會重新得到他的愛情。然而，十幾年過去了，貝拉終于明白，雖然尼維爾對自己愛護有加，甚至是百依百順，但她始終取代不了梅爾在他心中的位置。

轉(zhuǎn)眼四十年過去了，梅爾成了埋藏在兩個人心底的誰都不敢碰觸的傷痛。而貝拉當(dāng)初對尼維爾火熱的癡情也早已積淀成一種親情，他們彼此關(guān)心愛護，卻不再是出于愛情。

八月，一個來自葛拉斯養(yǎng)老院的電話打破了四十年的禁忌。打電話的人名叫克拉拉，是養(yǎng)老院的護士，她在電話里道出了另一個被隱藏了四十年的秘密。

原來，當(dāng)年梅爾從著火的房間中跑出來后，驚慌失措間掉進了海里，不會游泳的她掙扎著抱著一塊漂浮的木板，被海流沖向遠方。也不知漂了多久，她被人救起。因為心里記掛著貝拉與尼維爾，沒等傷勢痊愈，她就跑回了尼斯?？稍诹私饬素惱?dāng)時的情況后，本想與他們相認的梅爾卻猶豫了，幾經(jīng)思量，最終她選擇了離開。她認為讓自己徹底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才是最好的選擇。

幾十年來，她一直住在離尼斯很近的葛拉斯，并且終生未嫁，直到退休后進了養(yǎng)老院?？死莻€熱心善良的護士，她細心地照料著這些孤寡老人的飲食起居，還經(jīng)常陪她們聊天。梅爾對她說出了這個秘密。深受感動的克拉拉想幫助她聯(lián)系尼維爾，卻被梅爾阻止了，她不希望再打擾他們的生活，況且四十年了，想來尼維爾對自己的愛情早已煙消云散。

八月初，梅爾突然中風(fēng)，經(jīng)醫(yī)生診斷，認定她的生命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克拉拉終于忍不住背著梅爾給尼維爾打了電話。

得知真相后，一直感到良心不安的貝拉也說出了實話，她鼓勵尼維爾去看望梅爾，向她表達這幾十年來對她的思念和愛慕。

沒想到，梅爾卻拒絕他們的探訪，她不相信尼維爾的表白，認為這是他們?yōu)榱税参孔约翰啪幊龅闹e話。無奈之下，尼維爾想到了《誠實有價》這個電視節(jié)目，他決定要在測謊儀的監(jiān)視下，面對所有的人說出這幾十年來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他的決定也得到了貝拉的全力支持。

節(jié)目播出的那晚，克拉拉特意將電視機搬到梅爾床前，當(dāng)聽到尼維爾在電視上說出“我這一生唯一的愛情都給了梅爾”時，梅爾的眼睛濕潤了。當(dāng)尼維爾做完節(jié)目匆匆趕到醫(yī)院時，梅爾沒再拒絕，在她生命的最后階段，尼維爾始終守在她床前，握著她的手，對她傾訴埋藏了四十年的思念。

“我們?nèi)齻€人用四十年時間為三份愛情編織了三個謊言?！必惱墓适轮v完了，她收回目光望著弗尼耶，無限感傷地說，“這個世界充滿了謊言，但并不是每個謊言背后都隱藏著罪惡，欺騙有時源于一顆善良仁愛的心?！?/p>

（鄧銘摘自《女友》2008年11月刊，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