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蔚
作為新中國首任駐美大使,93歲的柴澤民老人對于新中國60年有他自己的理解,尤其是對于過去經歷的體會,在他慢慢的敘述中,淋漓盡致。近日在復旦大學經濟思想與經濟史研究所成立大會上,應邀與會的柴澤民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建交國家增加了,需要大使
《瞭望東方周刊》:你怎么看待中國外交這60年?
柴澤民:我從過去談起。過去是戰(zhàn)爭,11年的戰(zhàn)爭——8年抗日,3年解放戰(zhàn)爭。在這個戰(zhàn)爭過程中,我們經歷了很大的斗爭,既要和日本人作戰(zhàn),還要和反動派作戰(zhàn),這個夾縫中,斗爭過程是非常困難的,我們能生存下來是非常了不起的。當時參加戰(zhàn)爭的同志,現在生存下來的很少,很多都犧牲了。所以今天我們要珍視。
解放之后,我在北京親眼看到中國的建設。北京還沒解放,我就到北京常委接管過去的政權。我們在郊區(qū)進行土地改革,在城市里進行政權交接,經歷了接管、土改、政權建設、選舉、統(tǒng)購統(tǒng)銷,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甚至是我親手參與搞的。
《瞭望東方周刊》:你是如何開始外交生涯的?
柴澤民:因為建交的國家增加了,需要大使,我就開始從事外交了。這也是我沒有干過的事。我當時是(北京市人民委員會)秘書長,什么事都找我,什么事都干,只要是沒人干的事都是我干。
我自己是打仗出身,農村來的,對城市的情況根本不了解,邊學邊干。當時北京有10個副市長,各管一套,有的管文化教育,有的管財政,有的管政權,分頭管理。公文堆到一起后,交給我一個人來批,根本不懂,怎么批法呢?文化衛(wèi)生是由吳晗管的,我就寫由吳副市長批示;政權工作就寫給張友漁,請張友漁副市長批示。
張友漁是常務副市長,他就把我叫去:“老柴,你這樣批法不行。”我說怎么批啊?他說:“你得把全部的文件看了,再提出解決意見,然后送給我們看。這個時候我就畫個圈,就不看了。發(fā)布出去。”我說不懂怎么批呢,他說慢慢學嘛。
后來外事工作越來越多,專門成立了一個國際活動指導委員會。這是黨的一個組織,專管外事活動。這又要從頭學起。工作也很繁忙。接送往來都很隆重,總統(tǒng)、總理來了以后,都有央道歡迎,有游園晚會,有國宴,都歸我們管。以前國宴由國務院管,但是國務院那會兒人手經費都不夠,所以都由地方上負責。
我們最困難的一個地方,是許多從香港等地來的民主人士,我們都不認識,哪些人該請,哪些人不該請,位置該怎么擺,都不清楚。毛主席的禮賓司,當時只有一個人對民主人士都很熟悉,每次遇到活動的時候,我就把他請來,向他學習“名單學”。名單列出來后,研究位置,再讓總理審查、蓋章,安排位置都由周總理親自指導,就是在周總理的指導下學習外事工作。
外事接待很麻煩
《瞭望東方周刊》:工作特別繁瑣啊?
柴澤民:外交接待是個大任務。當時遇到領導人到訪,都是夾道歡迎,一夾道就是幾萬、幾十萬人。為了這個事,我還受到過處分。1957年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伏羅希洛夫來華訪問的時候,中央特別重視,因為他是第一個來中國訪問的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
我讓各個區(qū)委書記領隊安排隊伍。隊伍是兩個人一排,依次連起來,哪個隊截止的,歸哪個隊管,一直到中南海。這么大的隊伍,怎么保證不出問題,就交給區(qū)委書記。哪個隊伍出問題,就由哪個區(qū)委負責任。同時還有個總指揮、指揮部,安排好之后,由他們去執(zhí)行。
伏羅希洛夫一下飛機,就開始舉行歡迎儀式。我看機場沒什么大問題了,就趕緊上現場依次檢查各個隊伍安排得好不好。一直到天安門跟前,靠近中山公園那里,兩排的群眾都在下邊坐著。我說客人就要到了,你們還坐著干什么?趕緊站起來。大家就霍地站起來。站起來以后,車子就到了。前頭的開道車是羅瑞卿,他當時是公安部長,華北軍區(qū)副司令員楊成武,他還兼京津衛(wèi)戍區(qū)司令員,再加上北京市的公安局長,他們3個是開道車。后面就是毛主席和伏羅希洛夫坐的敞篷車。
一到了中山公園以后,群眾轟的就涌過來,把車子給包圍起來。一路都沒有問題,就是到這里,走不了了,他們還擠到車里,和毛握手,和伏羅希洛夫握手。這時候毛主席很生氣。但是當剛有群眾,他也不好發(fā)脾氣。快十來分鐘了,車子才慢慢開出去。
到了中南海以后,他馬上把彭真市長叫過來,問中山公園那一段屬于哪個區(qū)。一問,是西單區(qū)。毛主席當時就說:“西單區(qū)委書記撤職!”彭真回到市委,立馬開市委會議,研究這個問題。區(qū)委書記是個女同志,是原來的地下工作者。彭真問我當時為什么不到現場去?我說哪個區(qū)出了問題,就由哪個區(qū)委書記負責。這個就應由西單區(qū)委書記負責。
市里沒有辦法,就問她當時為什么沒有去。她說副書記去了。可我說的是書記啊。她當時就哭哭啼啼的。市委也沒辦法了,就把鋒頭轉向總指揮。問誰在當總指揮?總指揮是胡啟立??粗蠹叶己ε?,哭的哭,低著頭不敢抬起來,都害怕受處分。我看看這形勢不大好,干脆我把責任擔起來,就說他們都不管,沒關系,主要是我負責,由我受處分,和他們沒關系。這才把氣氛緩和下來。
就為這個問題,我受了處分,黨內最高警告處分。還好不是開除黨籍。舉這個例子,是說外事接待很麻煩。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的一套流程還是這樣嗎?
柴澤民:現在簡單多了。夾道歡迎沒有了,游園晚會沒有了。國宴還有,由國務院管了,地方上不管了。以前都是地方上管,所以就復雜多了。
外語不是當時選派大使的首要條件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的外交大使都要求英語非常好,當時有外語要求嗎?
柴澤民: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派出去的首任大使,都是將軍、進城干部,都不會外文,除了個別的如黃華等。當時毛澤東、周恩來派遣這些大使,考慮的第一個,這些干部都是經過革命戰(zhàn)爭考驗的,他們對于黨對于祖國都是非常忠誠的,執(zhí)行國家政策非常嚴格。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駐美國聯(lián)絡處主任,是非常重量級的,為什么考慮派你去?
柴澤民:可能是我先在北京市政府已經歷了外交的鍛煉,去美國之前已經擔任了五任大使,匈牙利、非洲的幾內亞、中東的埃及、泰國——也是首任大使,然后再做了駐美聯(lián)絡處主任,再做了首任駐美大使。
黃華提出要求,派出去當大使的,必須是做過縣委書記的,部隊里鍛煉過的,有社會經驗的,符合這幾個條件的才可以。我是這幾個都符合,打仗打了10年,縣委書記、地委書記,地方上又做了10年,完全符合要求。所以他們開始讓我做聯(lián)絡處主任,參與建交談判,一直到談判達成協(xié)議,要派大使的時候,我當時聽說國內很多人都競爭大使。
《瞭望東方周刊》:你在美國,不會講英語,到哪里都得翻譯陪著?
柴澤民:是,現任的駐美國大使,周文重,就是當時的秘書、翻譯。當時有周文重和楊浩篪,我本來先選了楊潔篪,后來別人建議,還是周文重好。我也不了解,就換了周文重。
中美是平起平坐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金融危機過后,中美關系非常熱絡,最近剛召開了中美首輪戰(zhàn)略與經濟對話(S&ED)?,F在還提出一個概念G2,你怎么看?
柴澤民:過去美國看中國,是斜著眼睛看,這次會議上,是平起平坐。剛建交的時候,美國人對中國的看法很不同。一方面總覺得中國不如美國,歧視、小看中國,但在中國人面前,他也不敢表現。因為中國人的氣派也很大。那時候我們一見面就是吵架,一些意見總是不一致,只能吵架。吵的主要就是臺灣問題,銷售武器問題。對于美國這些國家,我們是不服他,但是對于非洲一些國家,我們是謙讓。
最難當的大使還是幾內亞。幾內亞雖然小,雖然窮,但不能得罪,要經常地照顧它,它提出什么要求,還要盡量地滿足。因為是第三世界國家,要重視。我們給他們搞了個卷煙火柴廠,搞好以后,交給他們來管理。交給他們以后,我們還得準備好火柴棒、煙葉子。剛開始他們說他們有這些材料,沒問題,但一到跟前,沒有了。沒辦法,咱們趕緊從國內給它援助。它這樣干,我們還不敢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