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明
“我們就是要用自己探索的成果,去影響最高院對量刑程序模式的確立”
李志毅還能很清晰地回憶起九月末的那次庭審。
當天,圍繞孫青青詐騙一案,控辯雙方在山東省日照市東港區(qū)人民法院展開多輪交鋒。當定罪的辯論告一段落后,被告孫青青做了她的最后陳述——依然堅持自己無罪。
按照經(jīng)驗,這基本意味著審判已接近尾聲。之后,合議庭會就被告人定罪、量刑問題作出合議,開庭宣判。
自1996年“審判方式改革”后的十余年里,量刑一直是如此“后臺”操作。但這一次,庭審還遠未結束。
孫青青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宣告:“休庭,合議庭對被告人是否構成犯罪進行合議。”
15分鐘后,法庭認定,孫青青犯罪成立。日照市東港區(qū)法院刑事審判庭庭長厲翠菊宣布:“法庭進入量刑程序,分為量刑的事實調查和量刑辯論,允許被告對量刑進行最后陳述?!?/p>
在一個被告人不認罪的案件里,通過中途休庭的方式,用法律文件將定罪、量刑二者截然分開——也就是說,即便是一個不認罪的被告人,在被法庭確認有罪之后,仍然可以為爭取輕刑而進行第二次辯護。這是“東港模式”區(qū)別于其他法院量刑程序改革的最大特點。
李志毅是東港區(qū)人民法院院長,最近幾個月,他一直在努力爭取東港區(qū)法院成為量刑改革試點單位。
此前一年間,李志毅和東港法院對量刑程序改革的探索從萌芽到雛形,而今能夠端出來供最高檢、最高法的專家品評。
為爭取成為試點,李志毅聯(lián)系過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還沒得到答復,但這并沒讓他放棄。
他強調,對于孫青青案的這場庭審,全國人大法工委刑法室、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前來觀摩的人士一致給予很高評價,這等于說東港改革“沒有被否定”,最終推行全國的量刑程序,也有可能會是“東港模式”。
“你們搞什么?”
躍躍欲試的并不只是東港法院。幾乎同一時間,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也啟動了量刑程序改革。
倘若將三個月前就已參與的北京市東城區(qū)人民法院,以及正要或即將參與的揚州市邗江區(qū)人民法院、上海長寧區(qū)人民法院也算在內(nèi),量刑程序改革的“計劃外試點”已初具規(guī)模。
這一切都與最高院自今年6月1日起就,《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和《人民法院量刑程序指導意見(試行)》兩個文件進行的試點相關。
在9月的一次會議上,最高院應用法律研究所副研究員李玉萍透露,就上述兩個文件,“目前全國試點量刑程序改革的法院已有120家。不過,東港、蕪湖等5家法院并不在試點之列。
一位知情者告訴本刊記者,一開始,最高院對這些法院的自發(fā)改革并不太“咸冒”,“最高院自己在搞試點,你們搞什么?”
不過,態(tài)度很快轉變?!瓣P鍵在于,120家試點單位沒什么動靜,現(xiàn)在看來,其經(jīng)驗很難對之后要推行全國的方案起到實質性作用。”這位知情者稱。
最高院應用法律研究所余茂玉認為,法院自發(fā)改革對以后的司法實踐有積極意義。
實際上,國家最高司法機關參與基層自發(fā)改革,早在7月初北京市東城區(qū)人民法院量刑程序改革庭審時,即有體現(xiàn)。當日,現(xiàn)場來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不少人士,包括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胡云騰。
全國律師協(xié)會刑事法委員會的主任、副主任也觀摩了此次庭審。庭審后,律協(xié)即對5家法院自發(fā)改革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甚至專門為量刑程序成立了一個課題組。
不過,據(jù)6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有關負責人就量刑規(guī)范化試點答記者問”,試點一年后,是這120家,而不是其他法院,會“為明年在全國法院試行(量刑程序)做好準備”。
“假如判決你有罪”
11月1日,李志毅帶著東港法院的副院長、刑庭庭長、少審庭庭長,前去揚州觀摩同樣正處在改革風口浪尖的“邗江模式”。與“東港模式”一樣,揚州市邗江區(qū)人民法院的改革也是采取“定罪、量刑分離”。
從邗江區(qū)人民法院給記者發(fā)來的材料看,此次庭審,觀摩人數(shù)中來自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等部門就有70人。
不過,對于相對前衛(wèi)的?!岸ㄗ?、量刑分離”制度,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刑法室黃永指出了其中的不足:如果定罪之后被告人仍然拒絕(就量刑問題)辯護,怎么辦?黃永認為,對此需要想一個解決方案。
事實上,在孫青青一案里,由于法庭事先向孫青青遞交了一份《量刑情節(jié)告知書》,詳細列舉了8項法定從輕、減輕情節(jié)或酌定量刑情節(jié),包括作案時未滿18周歲、有自首立功表現(xiàn),加之孫青青在量刑階段服判,量刑庭審才“有驚無險”。
倘若孫青青堅持認為自己無罪,之后的量刑階段,結局極有可能是“保持緘默,等待上訴”,量刑程序也就付諸東流。
相較之下,東城區(qū)法院改革只是在120家法院程序的基礎上稍稍往前走了一步,被評價為不冒進,“更符合現(xiàn)階段司法現(xiàn)狀”。
因為更加符合最高院最初的制度設想,一位參與東城模式研討的學者告訴本刊記者,最后的改革方向極有可能會是“東城模式”。
北京市洪范廣住律師事務所律師焦鵬是東城法院量刑程序改革案例中一案的辯護人,他告訴記者,“東城模式”是先做定罪事實調查,定罪的辯論,再做量刑調查,量刑的辯論,“在兩個階段的中間并不就被告人是否有罪作出定性”。
如此制度設計,給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出了個大難題:經(jīng)過定罪階段后,法官沒說當事人有罪,也沒說無罪,卻讓被告人辯論自己有無從輕、減輕情節(jié)。
“如果說有從輕、減輕環(huán)節(jié),不等于是承認自己有罪嗎?”焦鵬認為這種制度設計是在程序上建立了有罪推定。
最高人民檢察院理論研究所副所長謝鵬程在觀摩完東城法院庭審后也認為:“沒有休庭,緊接著就對量刑進行辯論,這在邏輯上和情理上都有一些問題?!?/p>
“邏輯上和情理上”的問題,在東城法院當日庭審中體現(xiàn)得有些吊詭:在進入量刑程序后,法官問被告人:“假如判決你有罪,在量刑上,你有哪些意見?”
焦鵬回憶,當時辯護人非常尷尬地配合法官把話往下接,“假如被告人有罪的話,那么……”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瑞華認為,“這種定罪、量刑混同的做法,會出現(xiàn)三個問題,一是被告人、律師拒絕參與,使量刑程序無法進行;二是被告人違心進行量刑答辯,出現(xiàn)尷尬場面;三是公訴方證明犯罪任務尚未完成,就發(fā)表量刑建議也顯尷尬。”
誰會是勝出者
也因此,對于定罪、量刑究竟混同還是分離,謝鵬程的意見是:“可以適用東港法院這種模式,這是現(xiàn)行法律的一種選擇?!?/p>
余茂玉也認為,現(xiàn)在地方上一些改革,很多規(guī)則已經(jīng)制定得相當具有可操作性,“未來量刑程序改革可能會趨于精細化?!?/p>
“量刑程序改革的模式,比如東港法院的《刑事程序指導意見(試行)》有《刑事案件量刑聽證規(guī)則(試行)》,可操作性更強。”余茂玉說。
實際上,量刑程序改革并非今年才提出。根據(jù)李玉萍在一次會議上的公開發(fā)言,早在2007年,全國就有6家法院進行試點,2008年擴大到10家,現(xiàn)在已推廣到120家,而負責推進此項改革的,正是她所在的最高人民法院應用法律研究所。
“最高院‘二五改革綱要和‘三五改革綱要對量刑問題都作出了規(guī)范,今年中央司法改革提出要規(guī)范量刑自由裁量權,將量刑納入庭審,這是改革的背景。”李玉萍說。
面對自發(fā)亮相的5家改革單位,黃永認為,中國的改革不可能只有一種模式,而是需要通過大量的基層司法工作去探索。
在觀摩完東港法院庭審后,陳瑞華教授則表示,量刑程序改革剛剛開始,絕對不能模式化、定型化,如果現(xiàn)在就向全國推開,是極度冒險的行為。
對于改革的時間表,以及量刑程序是否“明年在全國法院試行”,會不會因為5家“計劃外改革”法院的出現(xiàn)而推遲,本刊記者問及的相關人士都表示不清楚。
因為暫時未能進入最高院推行的試點法院之列,無論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部分人士對“計劃外改革”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東港、蕪湖、東城、邗江、長寧的經(jīng)驗最終能否推行全國,只能先打上一個問號。
“現(xiàn)在各個法院都愿意通過自己的實踐,把自己的方案反饋給最高院,非常希望自己的方案最終被采納。這一次,我們就是要用自己探索的成果,去影響最高院對量刑程序模式的確立?!崩钪疽阏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