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的墓碑

凌仕江

一塊墓碑，在荒原與雪山之間。碑文上寫道：達拉之墓。

后邊，是一棵孤立的樹。

達拉是誰？在通往墨脫的邊地察隅旅行，我為墓碑上的名字停了下來。坐在風的懷抱里，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過身，看到墓碑后面還有一排排細小的文字，死者原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匹馬——一匹在惡戰(zhàn)中殉職的馬。

1999年，有兩個步行去墨脫探奇的年輕人，行至這里，路越走越窄，下面是浩瀚森林，萬丈深淵，江水滔天，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更為驚險的是狹窄的路面上布滿了水漬，稍不留神就會滑落深深的山谷。他們只好卸下肩上的物資，退回到一塊平地上，作短暫的休息。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鉆出的一條大蟒蛇像猛虎捕食一般向他們襲來。盡管他們擁有專業(yè)的探險裝備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埋伏已久的蟒蛇依然一往無前地纏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身體。他尖叫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這條蟒蛇的目的是要先將人活活纏死，然后再一口一口地將人的身體吞吃掉。

很快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便趴下了。

另一個坐在地上的人，嚇得進退兩難，不停呼喊：救命!救命呀!

這時，山下的牧馬人聞聲趕來。他見狀大聲驚呼道：快，快，抬石頭去砸蟒蛇。坐在地上的人慌忙起身，顫抖著雙手和牧馬人抬起一塊沉重的石頭，狠狠地向蟒蛇的頭部砸去。蟒蛇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頭猛一收縮，尾巴繞出幾個麻花圈，像一根有力的牧鞭打一記脆響，兩人頓時被鏟到了幾米之外，無法動彈，當場暈厥。

對于進出墨脫的人來說，察隅之路是一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多年以來，葬送性命者不計其數(shù)……

我佇立在一匹馬的墓碑前，默然地讀著這些碑文背后的生命故事。它們不是為了樹碑立傳，也不是要歌功頌德，只為延續(xù)生命化入的永恒。

也就是在那個年輕人即將被蟒蛇吞沒的一瞬間，這匹名叫達拉的馬出現(xiàn)了。

它用右前蹄伸入蟒蛇的嘴，還死命地往蟒蛇的咽喉里鉆!鮮血從蟒蛇的眼睛、脖子、肚皮上不停地往外涌出來，被困者獲救了。

達拉作為這塊土地上的土著居民，像素質(zhì)過硬的特種兵一樣，成功地襲擊人類的“入侵者”，讓蟒蛇傷痕累累。一場苦戰(zhàn)之后，不知為何，達拉隨太陽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摔下懸崖，掉進滾滾河水中，當即殞命。

三個人，傻在那里，天黑也沒離去。

他們決定，要在此地，為馬立碑。

我在墓碑前流連一個下午之后，沿著馬車軋過的小路，找到了那個牧馬人。當時，他正手持注射器，給生病的小馬駒打針治病。

告訴我，你那死去的馬，為什么叫達拉？達拉其實是一匹很不合群的野馬。老牧人洋洋得意，有點滿不在乎的意思。很快，他繼續(xù)道：當時，看見它在草地間游蕩，時而隱身，時而出沒，我看出了它的心事，它很想加入我們的隊伍。

我考慮了多日，終于說服我的馬群，接納了它。

起初，我的馬群都很不喜歡它，因為它的顏色和它們不一樣，看上去特別顯眼。我多次勸說，讓它回到以往的自由中去，可它總是孤立無援地擺擺頭，死心塌地留在我身邊。

都快半年了，我知道它是回不到它的世界了，可馬群依然不怎么親近它，都認為它是復活的野馬。在馬群們看來，世上早已經(jīng)沒有野馬了。于是，我成了它唯一的依靠，無論什么時候，無論我走到哪里，它都跟在我身邊。

要是它不太依賴我，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兒。

老牧人的話，越來越沉重。他仰望蒼穹，甩甩頭，一臉苦澀，遺憾的是達拉沒有帶走他全部的愛。

我從沒有寫過祭文，可是看見馬的墓碑，我落在紙上的筆，就像跪著爬行的蹄印……

選自《遼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