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回家

許黎娜

用了三天時間，86歲的中國遠征軍老兵林峰完成了三件事：祭拜父親、宴請族人、探訪母校，了卻了離開故土67年來的所有夙愿。

在故鄉(xiāng)，林峰偶然路過一所小教堂。面對十字架，他虔誠禱告，眼前“榮耀歸神，平安歸人”八個燙金大字，仿佛是故鄉(xiāng)贈予這位“歸人”的箴言。

林峰的老家在廣東梅縣丙村鎮(zhèn)銀竹村。出生在印度加爾各答的他，幼年時隨父母漂洋過海返鄉(xiāng)，度過了少年時光。

1942年，正在讀高中的林峰考入通信兵第二團；經(jīng)過兩年受訓后，分配到第十一集團軍司令部參謀處，參加過收復松山、芒市、畹町等著名戰(zhàn)役?？箲?zhàn)勝利后，已是上尉連長的林峰不愿被調(diào)到東北——離家前，他答應(yīng)過寡居的母親“只當兩年兵，然后再回家讀書”；況且，“打自己人”不是他參軍的本意。

可是，因為路費不夠，他只好滯留在中緬邊境。老家來的親屬告訴林峰，國內(nèi)正在打仗，暫且不要回；他娶了當?shù)赝了九畠簽槠?，不久，移居緬甸，做小生意糊口，養(yǎng)育八個子女。

身在緬甸，心還是中國心。67年來，林峰先后回國兩次，去過昆明、騰沖，但一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林峰聽說，有和他一樣參加國民黨軍隊的抗日戰(zhàn)士回到老家，在國內(nèi)政治運動中被斗得很慘。顧慮之下，他只好把回家的愿望沉于心底，在異國勤力打拼，等待時機。

2005年，國共雙方60年的冰凍關(guān)系消融。這一年，林峰和其它在緬甸的遠征軍老兵們獲得了由中共中央、國務(wù)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紀念章。這是祖國給予的肯定，林峰特地把記錄這一榮耀時刻的照片寄回老家。

2009年5月30日，在熱心人士和媒體的幫助下，9名遠征軍老兵蹣跚跨過中緬邊境的畹町橋。在云南，他們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高規(guī)格接待讓這些多年在緬甸默默無聞的老兵們受寵若驚。

6月2日下午，林峰終于回到梅縣老家。首站，他探訪了母校丙村中學（原名丙鎮(zhèn)中學）。在校史室歷任校長照片前，這位耄耋老人準確地說出每一位老師教授的科目。這些細節(jié)，正如他當通信兵時敲打的每一個字母電碼一樣，深深烙印于腦際。

老家的親人們，以笑臉、擁抱，家鄉(xiāng)的清茶，迎接游子的歸來。林峰以流利的客家鄉(xiāng)音與他們話著家常，親近中又保持著距離——除了多年來保持通信的堂弟林少友外，大多數(shù)族人，他毫無印象。

林峰努力尋找著67年前故土的痕跡，但變化讓他有些無所適從。林氏祖居惠義第原有同族四五十家人居住。后來各家各戶陸續(xù)搬出圍屋，在附近土地上建起水泥房。如今偌大的祖居頹敗不堪，看到那副“雙桂芬芳，長林暢茂”的對聯(lián)依然高掛在祠堂門楣上，林峰稍稍感到欣慰。

4日上午，林峰上山祭拜父親林瓊超，斜風細雨中，老人老淚縱橫，此前他一直克制自己，把淚水藏在心底。焚燒香火、炮竹的儀式由族人代勞。在緬甸皈依基督教的林峰，在父親墓碑前恭敬鞠了三個躬，奉上一束山花。67年來，他為自己不能報答父母養(yǎng)育之恩，亦不能回鄉(xiāng)祭掃而愧疚。在父親墓地前，老人沉默不語，似在祈求寬恕——當年他離家是為抗日，若國家都沒有，怎么談得上有小家？

在老家三天，林峰不曾吃上一口親人們?yōu)樗H手做的家鄉(xiāng)菜，卻在祠堂里設(shè)宴十桌招待近百位親友，以“反客為主”示“衣錦還鄉(xiāng)”。

在宴席上，林峰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當年從軍抗日經(jīng)歷。事實上，他明白，親人們贊譽他是抗日英雄，更看中他是“緬甸來的有錢華僑”。

此行回鄉(xiāng)，林峰最大的一筆支出，就是給堂弟林少友家1萬元人民幣幫忙籌備宴席，以及購置掃墓用品。但有其它親戚事后向他抱怨暗示，這樣安排不公，應(yīng)是交給幾家來辦，這樣有余錢大家分。還有族人擔心，林峰此次回老家，是為了要回原來的房產(chǎn)、土地。

當被問起在緬甸的經(jīng)濟條件時，林峰和陪同的大兒子回答“還可以”，又強調(diào)，“緬甸錢不值錢，1萬元緬甸幣折合人民幣才60元?！绷址蹇吹贸?，老家一些親人的境況不如自己。他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在緬甸創(chuàng)業(yè)相當不易，緬甸曾三次廢除貨幣，讓他辛苦積累下來的財富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只能重新白手起家。

盡管如今家產(chǎn)殷實，林峰依然十分節(jié)儉。掃墓路上，腳上一雙穿了20多年的皮鞋被雨水泡開裂了，他舍不得就地買雙新的，打算用膠水沾上，繼續(xù)穿。

此次回鄉(xiāng)之旅算得上圓滿，但其中的人情冷暖，又讓林峰頗為感慨。宴席后，他即刻起身告別。

有親友抓著車門，爭相與林峰握手，老人低垂著眼，沒有伸手去接，不知是因為累了，還是不愿握。直到一位中年男子轉(zhuǎn)進車里，叨訴林少友家比較貧苦，希望給予幫助。林峰于是掏出兩百元人民幣給了中年男子，讓他轉(zhuǎn)交林少友。“算是助人為樂吧”。他說。

下一次回家會是何時？老兵不知道，67年后，家鄉(xiāng)也成了“異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