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父親的味道

童瞳(武昌)

父親已經去了15年了,窗外的楊樹在那個春天被雷電擊中,如今又重新長到了5樓我們家的窗口。

那天早上,父親樂呵呵地在院子里等班車。那陣他特別開心,每天回家還來不及放下公文包就大聲叫著,“爺爺回來了,等不及了吧小乖乖?！蹦菚r我孩子還不到一歲,是他的心肝寶貝。

誰也不曾料到父親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下午他突發(fā)腦溢血,送醫(yī)院搶救無效。那天晚上下雨,倒春寒,雷電交加。

父親去了以后,母親兩年沒有邁出家門一步。不知聽誰說喝了茶會見不到亡人,母親再也不喝茶了。

母親常說,“你父親一個人從四川到湖北,生了你們姐妹3個,現(xiàn)在你們自己也有孩子了,一個枝椏長成了大樹。”父親籍貫四川墊江,18歲參軍來到了湖北。我出生時父親在武漢空軍醫(yī)院當政治協(xié)理員。上班一身軍裝,在家多半穿白襯衣。以現(xiàn)在的審美眼光來看他也是個美男子。

父親去世之后,母親跟我說他們相識的過程。

湖北荊門沙洋是個漢江流經的小鎮(zhèn),“文革”時有一個很著名的“五七”干校。母親在碼頭賣船票,一個年輕的士兵經常來問船期,慢慢熟到進賣票房去聊天。終于有一天,士兵從售票窗口遞進來兩張電影票。

他們結婚后的日子非常艱難。母親跟外公在沙洋住,帶著3個孩子。分隔兩地的苦楚和無奈小孩子無法體會,我的記憶中,只有我們三姐妹穿著深淺不一的紅色連衣裙在人們羨慕的眼光中穿行在小鎮(zhèn)的經歷。裙子是父親從武漢買回來的。

直到我6歲父親才能帶家屬隨軍,母親也從沙洋航道站調到武漢交通部門工作。離開沙洋時已是黃昏,在漸深的暮色中,汽笛聲短促而空洞。依偎在父親懷抱中的我,聞到了溫暖如陽光的味道,那是父親的味道。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描摹,直到很多年以后,第一次在一個韓式餐廳喝到麥茶,淚水瞬間盈滿眼眶,我一下想起了父親,就是那樣親切溫暖的氣息。

這以后的十幾年,我們就和父親在部隊大院里度過。沒在軍營呆過的人很難理解那種歸屬和依戀之感。

部隊有種菜的傳統(tǒng),每家都會分到30-40平方米的菜地。那時我和姐姐要負責給菜園澆水,總是不耐煩,根本不知道對經濟困難的我家,這片菜園是多么重要的補助。父親的菜種得特別好,品種多樣,立體地種了西紅柿、茄子、辣椒、韭菜、豆角、豆腐菜,圍著菜地種了一圈玉米。

當時我總是很羨慕別人家種的向日葵,收獲時可以拿著一個個小臉盆一樣大的花盤,一顆一顆摳出來吃,吐一路瓜子殼。經不住我糾纏,父親給我種了5顆,澆水回來,他總會摸著我的頭說,“二丫頭,我給向日葵多澆了兩瓢水!”

當時父母的微薄工資要養(yǎng)活7口人,除了我們3個孩子,還有外公和外公的媽媽,爸爸每月要寄錢給四川老家,還要接濟媽媽的親戚,可是他的樂觀趕走了貧窮的陰影。

1970年代經常停電,停了之后不會馬上來,有時會連停幾天,順帶連水也停了,要提著桶到很遠的地方打水。但在我的記憶里,停電常常引出快樂的家庭聚會。點上煤油燈或蠟燭,全家圍坐在一起,爸爸先拉一段二胡,《賽馬》、《二泉映月》之類的,然后我們姐妹爭先恐后地表演剛學會的歌,或者來段詩朗誦,媽媽有時也來一段小曲。

從空醫(yī)到解放公園步行要30分鐘,星期天去那里是我們家的慣例。一大家子人找一塊草地做根據地,然后就各行其是。中午一起吃前一天晚上精心準備的野餐,簡單的有饅頭、雞蛋,高級點的有熏魚、雞腳、火腿面包。

前些時候翻舊照片,找出一張野餐的照片,一家人吃得正開心,爸爸在照片正中,高舉著兩片涂果醬的面包。

我家的招牌菜是燉肘子,在一周最多吃一次肉的時候,兩只燉得油亮醬紅的肘子有多美味誘人?爸爸用的是四川做法,花椒、紅椒、醬油,一大鍋土豆一起燉,沒出鍋就已香飄十里了。吃燉肘子那天就跟過節(jié)一樣,幾個孩子蠢蠢欲動,不時往廚房鉆。肘子是不能先嘗的,要全家圍坐在一起才用一個大鋁盆端出來。爸爸在全家人的注視下,用刀把肘子分成小半個拳頭那么一塊塊的,然后他很滿足地把刀一放,環(huán)視一周說,“可以吃了?！?/p>

還有餃子。在部隊呆過的人都會包餃子,父親是真正的高手,和面、搟皮、調餡、包餃子一手清。當然,最重要的是這是一項快樂的家庭活動。

父親轉業(yè)前是武漢空軍醫(yī)院政治部主任,對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來說,成為部隊的“一枝筆”完全靠天分。母親說,如果你父親不是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別人了,就不會一輩子吃文憑的虧了。最后幾年父親轉業(yè)到交通廳工作,他很喜歡那里的工作氛圍,更重要的是,他和母親可以手牽手地上下班,中午還可以一起吃飯。

父親是個幸福的人吧,一輩子都在媽媽崇拜、摯愛的目光中度過。有時父親短期出差回來,媽媽高興地喊著“你爸爸回來了”沖向樓梯,比小姑娘還熱烈。以前我常常取笑母親,現(xiàn)在想想她也很幸福。作為他們的孩子,我們都是幸福的。

昨天夢見父親了,在一片彤云下,池塘邊、河溝旁紅蜻蜓一簇簇地飛,父親穿著白襯衣推著自行車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