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中國

《信心》背后的故事

衛(wèi)學奇

2006年我回到家鄉(xiāng)尋找紀錄片的題材。

聽說離河邊不遠處在建火車站,我背著攝影包去了河邊。河干得快見底了,大橋兩邊的樹木砍了許多,有一片已經(jīng)變成了采沙場。我拍了清澈的河水,還錄下了水流的聲音——再過幾年就未必是這樣的了。沿著河往回走,遇到一個釣魚的,桶里只有幾條可憐的小魚,20多年前這條河里的魚又多又大。

這些年鎮(zhèn)上變化很大,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發(fā)展”。

街道邊的兩排楊樹砍光了。這些樹已經(jīng)長了20年,10多米高,夏天走在樹陰下,風吹樹葉沙沙響,不用帶陽傘。我還記得自己參加植樹的情景,當時我是初中生。20多年后,樹都比碗口粗了。我們這兒來了位新領(lǐng)導,據(jù)說非常有魄力,就是他把這些楊樹革了命。

砍樹的原因,有人說是春天生出楊絮,刮風的時候漫天飛絮宛如幻境,使許多人過敏。領(lǐng)導手一揮樹全倒下了。還有一種說法是領(lǐng)導講究風水,凡事必要找大師掐算。結(jié)果原來的辦公樓被大師說風水不好,廢棄不用,變成了一個家具商場。很多樓房的門都改為朝南。

我們鎮(zhèn)上惟一的電影院也拆了。那里曾放映《大獨裁者》、《百萬英鎊》、《超人》、《紅高粱》,讓我們見識了立體電影,還演過話劇。以前電影院外面有很多手繪海報,我有個同學的爸爸就給電影院畫海報。電影院上頭有大字:職工俱樂部。我想,以后不會再有“職工俱樂部”這名字了,因為職工們現(xiàn)在有了新名字——“打工仔”,工人是貶值最快的職業(yè)。這里一度改為錄像廳,最后終于還是拆了,如今已空空蕩蕩。

剛剛開始建設(shè)的時候,鎮(zhèn)上有很多平房,建了一批樓房后,好多人不買。為了讓大家過上新生活,平房都拆毀了,一些有產(chǎn)權(quán)的房子也被扒了。有些不服的人寫檢舉信或上訪。領(lǐng)導還沒展開更宏偉的藍圖就被調(diào)走了。

建教堂的白主任

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個工地,仔細看又不像是火車站。地上有個鐵架子,刷了紅漆,這不是十字架嗎?問干活的工人,才知道這里要建一座教堂。過了一會兒,工地負責人來了,工人都叫她白主任。她叫白秀英(《信心》的主要人物),也是教會負責人,個子小小的,皺紋很深,戴著安全帽,嘴巴上火,貼了膠布。

她謹慎地問我是干什么的,知道我也是本地人,就放了心,同意讓我拍攝。李柏每天來工地幫忙,聊起來才知道她是開飯店的,我結(jié)婚時就在她家飯店擺的酒。我們這兒地方小,說起誰七拐八拐大家都知道。李柏就很高興說:“感謝上帝,都是上帝的恩典,我們沒請攝像的,上帝給我們預(yù)備了。”我在想,上帝怎么沒通知我啊。

建教堂在這里是個新鮮事,這也是不錯的題材。這一天剛好是要在教堂頂上安放十字架。傍晚6點起重機來了,在夕陽下,鮮紅的十字架非常醒目?，F(xiàn)場來的好幾個工程師都是義務(wù)幫忙。一切都很順利,吊車師傅水平很高,十字架平穩(wěn)準確吊到位。電焊工人焊接時火花飛濺,在深藍色夜空的映襯下非常美。

過些天白主任打電話給我,說有一個姊妹鬧房產(chǎn)糾紛,希望我去拍一下。一進屋,那個女人就跟我說合伙人怎么搞欺騙,背著他們把房子賣給了開發(fā)商,打官司錢又沒送到位。他們家已經(jīng)被停水停電,據(jù)說鎮(zhèn)長要帶人來拆房子,一家人正嚴陣以待。過了一會來了很多姊妹,所有人面對墻跪下為她禱告。

白主任來了一會兒,看看沒事,說要參加侄女婚禮,走了。我找了個5樓的窗口,能拍到那家的房子,但是始終沒見到有人來拆房。

白主任已經(jīng)退休了,因為工傷。她告訴我,以前她是開吊車的,一次吊輪掉下來砸在腦袋上,肩膀上的皮都剮掉了,昏迷多日后擔架送到北京?；貋砗?她每天在家里躺著沒法動,幸運的是有個好老公,每天幫她洗臉洗腳。后來有些基督徒到她家里來傳福音,她就信了基督。病開始好轉(zhuǎn),逐漸恢復了健康。她把這些都歸功于上帝,認為這是上帝用特殊方式揀選了她。

隨著基督徒的增多,聚會點沒法容納全部信徒了。這使她動了建一座教堂的念頭,這是當?shù)貜膩頉]有過的事,難度很大。最艱苦的一次是坐汽車轉(zhuǎn)火車再轉(zhuǎn)汽車去內(nèi)蒙古通遼設(shè)計院找人做勘探,她自己去,腿都摔腫了。經(jīng)過3年的努力,蓋了28個公章,終于開工了。這是本地第一座鋼結(jié)構(gòu)教堂,錢款主要來自信徒集資和別的教會的支援,但是還缺70萬,施工隊先墊了錢。白主任一邊籌錢,一邊監(jiān)督著工程的進展,常常發(fā)愁。

一個三不管村莊

本地一共5個聚會點,最遠的是建材,開車去大概要半小時。我們鎮(zhèn)因為建礦區(qū),早期是一個材料基地,后來基本廢棄了,但還聚集著許多從外省農(nóng)村來的人,他們沒有本地的戶口,好多是在家鄉(xiāng)生活不下去來這兒的,主要靠打零工和養(yǎng)牛為生。隨著人口增多,形成了一個自然村,屬于三不管的地方。因為靠近煤礦,礦上希望他們都遷走。旁邊的小礦已經(jīng)被成功遷走,當時很多人不愿離開,礦上采取了一個辦法,凡在礦上工作的親屬、子女必須做工作,否則飯碗不保,當?shù)厝藢⑵浞Q為“株連九族”。

本來緊接著要拆的就是建材,但一朝天子一朝臣,領(lǐng)導一換事情就擱下了,沒房的就趕緊先蓋了房子。礦上為了安全在周圍推起了土堆,擋住了出入建材的路。他們只好繞到山上走,冬天下大雪,交通就斷了,孩子們?nèi)ゲ涣藢W校。

但此時正值夏季,太陽暴曬,我和白主任、講道的老師及一個信徒坐車來到建材。這里到處都是低矮的土房子,和鎮(zhèn)上反差相當大。農(nóng)村和城鎮(zhèn),那么近又那么遠。車經(jīng)過時,土路上煙塵四起,很多奶牛在街上晃,據(jù)說多數(shù)是進口的,1萬塊錢一頭。有錢的人養(yǎng)牛,沒錢的人借錢養(yǎng)牛,現(xiàn)在幾乎家家都養(yǎng),形成一個靠牛奶為生的“奶牛村”。

建材教會是本地政府批準的第一個合法的聚會地,只有一間民房。每隔一段時間白主任就會來這里看看情況。因為這里冬天沒什么工作,夏天男人們都努力干活,來參加聚會的大多數(shù)是婦女。中午大家一起做飯,吃飯時所有的人都禱告:感謝上帝賜我們食物。

下午,白主任發(fā)現(xiàn)一個姓范的姊妹沒來,決定去看看。范姊妹住在山坡上,家里打的井不出水了,她心里軟弱,想放棄信仰。她們家的房子是土坯的,老公中風,拄著拐杖,也是基督徒。他們老家在黑龍江,家里的牛下了兩個犢子,都是公的,沒掙到錢,說起自己的苦日子淚水漣漣。沒有井,兩口子和牛冬天喝水就很難了。他們說再打不出水就回老家去。

2008年我再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搬走了。

本地人說,以前這里水很多,有好幾處泉眼,建了煤礦以后,因排水需要,水就逐漸干了,水位降了四五十米。接著又建了火電廠,在河的上游還要建一個水庫,供發(fā)電用。氣候也有了變化,雨水少了,時常發(fā)生干旱、雪災(zāi)。這樣一個小地方也已經(jīng)感受到工業(yè)對氣候和環(huán)境的影響。喝水成了很困難的事。許多人家都開始打井,以前打一口井要上萬,現(xiàn)在降到了4000多,但有些人家拿不出這么多錢。

我拍了一戶打井的人家,他們也是基督徒,打出水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白主任當了被告

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我問起他們?yōu)槭裁葱呕浇?。有些人是因為相信有?還有許多人是因為疾病認識了上帝,他們說因為信了上帝,自己或家人的病得到了神的醫(yī)治。有一位老人得了前列腺癌,去很多地方包括北京的醫(yī)院都無法醫(yī)治,信了基督后病慢慢好了。

聚會時來了一個小孩,白主任說他媽媽以前是不孕的,也是去了很多醫(yī)院檢查,沒法治療,后來信了上帝就有了這個孩子。我想不可能每個人都在撒謊?；酵匠３＜w祈禱,是否祈禱也是種能量?美國有《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很多大科學家都是宗教信仰者,科學是認識世界的方法,但不是惟一的方法,發(fā)達國家的信仰和科學很和諧。

信徒中有個人叫楊左軍,他父親很反對他信教,覺得他在浪費時間,有時間應(yīng)該多賺點錢。楊左軍卻不這樣看。以前在磚廠干活時每天工作很辛苦,但哪怕冬天下雪,他也要騎自行車去參加聚會。我和楊左軍交談過,在如此貧瘠的地方,他對人生的態(tài)度,對世界的認識,對上帝的信心,超出了我的想象。

9月教堂終于基本完工,舉行了落成禮。驗收的時候很多人對工程質(zhì)量不滿意,工程欠款沒著落,工頭要把施工隊告到勞動局去,施工隊經(jīng)理住在教堂里催款。白主任上火,病倒了,幾天沒有出門,還作為被告上了一次法庭。她拿了大兒子的房產(chǎn)證辦抵押貸款。事情讓她焦頭爛額,但她繼續(xù)為籌錢奔波。

第一場雪終于落下了。

有房產(chǎn)糾紛的那位姊妹的房子一天晚上被建筑商弄塌了屋頂,最后終于被拆了。

教堂建好之后,李柏的飯店結(jié)業(yè)了。用她自己的話說,辛辛苦苦掙的錢給別人了。掙多少錢算多?還是全心祀奉神吧。

08年我回到老家,聽說教堂手續(xù)不齊,還沒拿到房產(chǎn)證。白主任不再擔任教會的負責人,但教堂已經(jīng)在使用,我去的那天,一對新人在那里舉行婚禮。

在街上碰巧遇到了白主任,她告訴我,她又在幫另外一個地方建教堂。我沒在她眼里看到什么悲傷?，F(xiàn)在,我想起紀錄片最后的對話。

你真的相信上帝是存在的嗎?

當然,對我來說上帝是獨一無二的。